2009年4月30日 星期四

卜大中:悲欢岁月记陆铿

认识陆铿先生是一九八三年在纽约任职《美洲中国时报》的时候。

十多年来,益发觉得此老有如挖不尽的金矿,有趣已极。他不但要我叫他“大哥”,也不喜欢我女儿叫他“爷爷”,竟也要妻小叫他“大哥”,于是就有一家几代都叫他“陆大哥”的奇事。

一九八三年某天,他打电话约我在华埠吃水饺,为《华语快报》约稿。初次见面,只见此公白发皓皓,精神旺盛,食大声宏,见闻广博,从此一见投缘;更且为新闻界最值得学习的伟大记者。

那时,陆先生还不认得崔蓉芝小姐,其精神状态之生猛已令人印象深刻。待若干年后他与小崔恋爱,生命力更受催动,已远非生猛所能形容矣,庶几接近龙精虎猛之境界。

看完陆先生的回忆与忏悔录,深叹造林物之奇,竟造出陆大哥这等奇人,身兼老顽童周伯通、西毒欧阳锋、东邪黄药师、北丐洪七公等人之性格而又能集大成。

先说其人

为什么说他集数位奇侠之大成呢?

他一生无论经历多少不幸与危殆,人却依然天真活泼,恍如幼子。正是这种周 伯通性格,皓首而有童心,故能历尽劫波脑袋在,更能不记旧恨不记仇。杨国枢教授在陆先生新书发表会上说,他很好奇,为什么陆先生坐过国、共两党的大牢,几 经鬼门关,竟然不仇不恨。其实,是他天生这种赤子性格之故;也因为此一性格,他没有被折磨得心理不正常、精神不正常,甚至人格不正常。是周伯通式的天真救 了他。

另一方面,他在采访新闻上又有西毒欧阳锋的凶狠。例如,马歇尔来华调停, 马与共方代表周恩来都愿意接受陆先生《中央日报》的采访,反而是国民党代表徐永昌僚气十足地拒受采访。陆大哥在警告多次后,在报上宣布徐失踪,引起中外震 撼,蒋委员长亲自过问,造成徐每日今后向中央日报简报开会情形。类似此种欧阳锋式访问手法,陆大哥是玩得滚瓜烂熟,以致能上山下海,无往不利。

为什么说他像东邪黄药师呢?因为黄药师亦正亦邪,可是内心最后的标准是正义的,只不过手段上有时出奇制胜。揭发著名的孔宋贪污案,惹怒了委员长,差点引来杀身大祸,便是一例。

孔宋案发生后,陶希圣来逼陆大哥说出泄露新闻的深喉咙是何许人,陆大哥坚 守原则抵死不从。陶以湖北口音威胁说:“人只有一个脑袋,没有两个脑袋。”陆大哥当时不过是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对陶希圣此一内廷人物(曾是汉奸)说:“ 我知道人只有一个脑袋,但是,这个脑袋是可以不要的!”

多么精彩的对话,直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

说陆大哥亦正亦邪,是邪的部分也很可爱。例如他护短成性,只要是朋友,做 了坏事他也开脱。陆大哥甚为好名要面子,有时不免过份,可是他也说些谎,吹些牛,言过其实一下,可是都不伤人也不害人,有时是善意的,有时是那一代文人的 老习惯,反正与人无损而有点可爱就是了。有时,他有点痴情、随情、也自做多情,可是除了当事女人有些尴尬外,他也并无恶意,徒然显出他的天真浪漫罢了。

邪也就是这些小邪,无伤大雅,更非巨恶。大德不逾闲,小德不免有些出入,可也!

为什么说他像北丐洪七公呢?因为他是我所知上一辈名人中最穷的一个。穷到靠稿费过日子,没有固定收入,更没有养老金,遑论房地产了。因此,星云大师,陈宏正先生都会在节骨眼上主动帮助他一些。

穷而不改其志,穷又快乐无忧,千家驹老先生的夫人赵甲素女士用北京土话称呼他“马大哈”,真是传神至极。马大哈者,憨厚天真,无忧无虑,直进直出,一根肠子通到底之人也。

再说其事

陆大哥一生之事说不完,看那本厚达七百页的书就知道了。他告诉我,他一生认识的人有一万之多,而他以七十九之高龄竟大多能记得。

最令人惊讶的当然是他当记者采访新闻的热诚。他常说,他一生“新闻第一, 女人第二”,在监狱中当犯人还“恶习不改地采访新闻。”他好奇心重(记者第一特性),坐牢时就一大票军统特务同窗,刚好可以问个明白,就探头探脑,偷偷 的、耐心地、长时间地东问一点、西问一点,难怪管监狱的中共干部要说:“陆铿犯的记者职业病是无可救药的,当了犯人还要采访新闻。”

他揭发过孔宋,触怒过老蒋,坐过两党大牢,受过劳改批斗,在一片肃然起敬 杀中竟敢上台演说要中共开放新闻自由。他采访过艾森豪,随盟军进军柏林;他采访过胡耀邦,成为胡下台罪证之一;他访问过中共国防部长张爱萍、汪道涵等。前 年,还以七十六高龄奔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访问李登辉。一生事业光芒夺目,新闻界无出其右者。

一九八七年某日,当时他在洛杉矶西来寺挂单写回忆录,我开车载他去某处, 他在车上用冰冷而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紧张而又兴奋地说:“老弟,我要告诉你一个我个人的秘密,我恋爱了呀!我爱上了崔蓉芝”。当时我吓一跳,后来果然进 展神速。我老婆后来好奇地问说,陆大哥和江南的太太睡在江南的床上,他怎么不怕呢?

这就是陆铿,可以在老蒋、陶希圣、老共前谈笑生死、面不改色,却在儿女情长前面出冷汗、颤抖,魂不守舍。酷不!?

最后,说说他这本奇书

《中时》的董事长余纪忠先生说,他一拿到书就当天看到半夜三点:看完才睡:马树礼老先生也说,他躺在床上看到午夜一点停不下来,直到因书太厚他拿不动了为止。

这本书其实像金庸化武侠小说,故事动人,情结曲折不说,最重要的是有一种 奇怪的张力贯穿全书,让人一读就停不下来;非看出个结果不可。其中的任务、事件、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极为生动逼人。老年人可以看到当时他们那个时代,而 生掩书与叹的感慨;中年人可以重温听说、传说过的故事,而生可惜未能及时赶上之叹;年轻人可当中国现代史阅读,而生原来如此之叹,是本难得看到的好书。

在对女人情事的忏悔部分则不如回忆部分精彩,陆大哥毕竟太专心事业,对爱情经营不足,算是一点小小的缺憾吧!

孙秀蕙:冷静解剖人性悲剧

——见证时代·充满情感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


放眼坊间由资深传播界人士撰写的中文回忆录并不算多,某些著作由采访者而 非主角本人撰写,不是以偏盖全便是歌功颂德,委实乏善可陈。真正能纵横历史、见微知著、且以新闻专业素养的角度出发,搜集资料不懈,加以缜密考证者,也唯 有最近出版,资深记者陆铿撰写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可作代表。

陆铿是政治大学前身,设于重庆南温泉校区的中央政治学校新闻专修班系友, 毕业之后曾任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堪称中国第一个广播记者。抗战胜利之后升任南京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后至香港担任中报主笔,并与胡菊人创立“百 姓”杂志。根据回忆录所述,陆铿的记者生涯,仅能以“传奇”二字形容。他在毕业后不久与同学一同经营克难小报“侨生报”,率先发布了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 息,二次大战结束后随盟军总部采访,足迹踏遍整个欧洲,后来担任中央日报编辑主管,因揭发孔宋贪污案而得罪国民党。陆铿曾随蒋介石访东北、并与当时调停国 共问题的马歇尔八上八下庐山。后来由于在国民党的内部斗争中介入,有意在阎锡山组阁的计划中担任发言人,成为中共罗织入狱的最大罪状。

出人意料的坦白

翻开中国近代新闻史,似乎还没有任何一个记者像陆铿具有如此“辉煌”的事 迹:他先后坐过国共两党二十二年牢,出狱后又因不同理由得罪两党,同时被海峡两岸列为黑名单。难能可贵的是,大部分的人写回忆录,不免要选择性记忆与遗 忘,针对自己辉煌的历史大书特书,而刻意回避自己的缺失与遗憾。身为新闻专业记者的陆铿倒是出人意料的坦白,对于自己在新闻处理与判断的缺失绝不隐瞒,对 照现在某些媒体处理新闻犯错却死不认账,或对读者抗议置若罔闻的现象,真有如天壤之别。

对我来说,一九九四年出版,由前纽约驻中东采访主任Thomas Friedman撰 写的“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与今年七月出版的陆铿回忆录,都可算是大部头的新闻力作。前者以新闻记者的眼光,冷静剖析中东的政治与种族冲突,呈现相当清 晰的历史与战争的面貌。后者虽属情感之作,但作者仍能靠着其他人的回忆与相关资料,剀切陈述中国政治与言论自由之间千丝万缕的问题(陆铿因此深受其害), 并以乐观的自由主义观点看待自身命运。大约是信奉老子祸福相倚的哲学,陆铿早年担任战地记者的春风得意,坐牢期间经历大陆的饥荒却没有饿死,后来在香港与 胡菊人携手合作再创新闻事业,说来不是一个热爱新闻工作而具有坚强韧性的人,还真是做不了呢!

阅读本书,大约可从几个重点下手:若是希望从此书了解大陆易手之前的新闻 事业状况而又不会刻意对国府歌功颂德的,可参考本书前半段到二一三页,陆铿对于当时世界时势的诡谲(冷战)、国共和谈的状况(无望)、政治人物的执拗与工 于心机、探访新闻时的技巧与如何素描人物,均有精彩的叙述。书中后半部由于作者牢狱之灾故,除了出狱到香港担任中报主笔外,对于傅朝枢办报有所批判外,对 于新闻着墨较少。若是读者希望从书中了解国共两党的特性,前半部对于大陆易手前国民党个性剖析较多,而后半部则描绘共产党的狱政与外部环境的变迁,从大鸣 大放到文化大革命,对照几名国民党官员坐牢的状况,大约也就是历史悲剧的缩影,这个部分与台湾5060年代的白色恐怖,倒是有惊人的雷同性。

大风大浪后的冷静

说起来这本书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倒不尽然是作者丰富的新闻作战经验与采访历史,而是经历大风大浪者解剖人性悲剧那种出乎预料的冷静。陆铿在书中提到李鸿章曾孙李广平死后凄凉的状况:

(李)广平的一位亲戚后辈李量才和包括我的两个儿子可望、可信在内的几 个学生出面办后事。由于文革武斗死人太多,昆明市棺材店的棺材早已卖光,不得已只好按伊斯兰教的仪式在昆明市郊山麓挖了一个坑,由我妻子杨惜珍拿出三十元 人民币买了一匹白布把广平的尸首裹起来埋葬。据可望后来告诉我,坑挖好后,可信还躺到坑里试了一试,说怕李伯伯的腿伸不直。就这样,一代才子结束了充满无 限遗憾的一生。”

若非经历生死交关、见识整个时代悲剧,并悟出祸福相倚的老子哲学,相信陆铿也写不出这六百多页,回忆有之、忏悔有之、真情感有之,洋洋洒洒的回忆吧。

(作者为台湾政大新闻系副教授)

徐佳士:体健·胆高·脑强·声大

在我的朋友中,没有人比龚选舞更了解我们的共同导师陆大声先生。读了选舞的陆大哥素描后,我就觉得再也无法添加任何有意义的笔墨了。

这儿我能做的,是设法用比较抽象的概括方法,作一番综合。今天我要像大约半个世纪前,还是一个实习记者向他的采访主任交稿一般,小心翼翼列出下面几点研究结果:

体健:几乎没有人特别把身强体壮列为陆大哥的成功因素,只有当卜少夫先生和陆铿先生“二老”近年来相遇时,偶尔会竞相揖言“我比你先走”,而使人发现者两位标准记者具有这个共同的“标准”——体健如牛。

在这儿,体健是一个简化了的词儿。这个“体”包括心理和身躯两部分。陆大哥的心理状态的健康和壮实,跟他的体能相等,像这么一位有如此健康胸襟的人,那能没有正常的脑波、血压、神经系统、皱纹稀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

胆高:这儿胆高一词意味着勇敢和识见(所谓胆识)。“胆子大一点”是在南 京《中央日报》我们做记者的人,时常被这位采访主任叮嘱的一句话。他把我们大胆采访得来及大胆写出的新闻,非常大胆地承担一切可能的危险后果,送到编辑台 上坚持刊登出来;他当面向权威隆高的党总裁雄辩滔滔,说明自己冒犯孔宋的作为就是遵从“校长”的教育宗旨,都是胆识的表现。

脑强:在陆大哥头盖骨的下面有一具特高效能的资讯机器——电脑。它的高强能吸收(in-put)和处理(processing)的能力,让他的读者能够享有那么多富美的out-put。这部“电脑”中储藏量之丰,和调取的便捷,正是这本回忆录能够产生的主要原因。陆大哥告诉我,回忆录中的这许多人名、地名、时日和其他细节,都是从记忆中掏出来的。他没有笔记,坐牢和奔波使他无法为自己的生活来做笔录,做了也无法保存。

声大:于右任为陆大哥取“大声”为号,是来诠释“铿”,一般人觉得这也足 以描绘其说话的分贝高度,但是“声大”一语更可用来形容这位记者对社会的影响力。有人要剥夺他的自由,甚至生命,另有人要破例接受他的采访,这显然都是因 为他的声音足够强大,所以要想加以压抑,或者要借用其权威向广大的社会发言。

一个身心健壮、有非凡胆识、超人智力、令小人畏惧、影响力无远弗界的新闻记者就是陆铿。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六日於台北新店山居

蒋亨兰:陆大哥与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

2008622日的傍晚接到Helen姐来电告知陆大哥走了,虽然陆大哥的健康情况我们亲友心中都有数,但在听到这位新闻界奇人的不治消息仍感到无限怅然和追思。尊Helen姐之嘱,在626日举行的告别式中担任主持人,我诚惶诚恐,不知如何能为陆大哥精彩的一生作总结,幸而我的担心是多虑的,这只是一个小型温馨的至亲友好出席的悼念会。当天出席的除了Helen姐、 陆大哥长公子陆可望、二公子陆可信,还有知名政论家李文中,“湾区论谈”共同召集人潘冠辰……等约计百余人,大家都谈及了他们所认识的陆大哥,他一生的经 历,他的人生观,他的不凡成就,他的风趣,他的幽默,他的乐观等,在原本哀思的追悼会中凭添了不时的笑声。我相信陆大哥在天堂看着也会赞同我们以这种方式 追念他的——因为他是个绝对的乐观主义者,而且他自称还是无可救药的。

第一次听到陆铿,陆大哥的名字,是在1984年雨川在筹组中国 民主教育基金会时的一个夏天的下午,雨川与人通电话一聊就是二个小时,当电话挂断时我问雨川“是谁来的电话,气那么长?”他答说“是陆铿”,我问陆铿何许 人也?雨川答说“亏你还是念新闻的,你们新闻史上的第一个广播记者你都不知道吗?他可是个人物,下次我引介你认识认识。”后来我才知道陆大哥与雨川是在重 庆就认识的故旧。加以两人有着相似的背景,同为右派也都做过牢,雨川在北大荒蹲了三年,陆大哥则先后坐了二十二年的牢,相较之下,陆大哥可真是大哥了。由 于有共同语言,且理念一致,均认为身在自由国度里应念及国内还有千千万万同胞在受苦受难,因而在海外推动民主、自由、人权是有绝对的必要的,亦是义不容辞 的事。当雨川有了成立基金会的计划时,第一个联络的人就是陆大哥。后透过陆大哥认识了华人笔会的知名女作家丛甦,又透过丛甦认识了余英时教授、夏志清教 授、杨力宇教授……等首届评选委员(至今丛甦女士、余英时教授与杨力宇教授仍然担任基金会的评选委员)。

自基金会创立至2008年陆大哥离世为止,陆大哥对基金会的参与,是深而广的,除了担任评委工作外,凡有关理事会的事他都会给予协助,说几个具体的小故事。

依惯例每年在评委提名后,理事会会将所有资料整理,精简而后寄回给评选委员投票。这是一份十分繁杂的工作,既要有一定的中文底子,又要会中文打字,更重要的是完全义务性质,没有报酬。在2002年 那年基金会秘书林牧晨的中文打字机忽然罢工,而颁奖礼的时间一天天迫近,无奈之下向陆大哥求救,陆大哥二话不说“我来负责”,在短短的一星期内,陆大哥交 出了漂亮的候选人背景资料。事后才知道,陆大哥是辗转找到了一位居住在科罗拉州的作家沈宁先生帮的忙。这件事让我意识到陆大哥是个重诺言之人,在此也向沈 先生道个谢。

另在2000年颁奖会前为筹款事伤透脑筋,光靠卖门票是不够的,通常会在颁奖会后举办义卖筹款。一通电话恳请陆大哥捐赠些字画,没想到颁奖当日陆大哥带来了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当晚由孙鲁正先生以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高价购得。2003年又捐了一幅张大千的仕女图,由夏定安夫妇以七千元购得。这两幅画所筹的款是我们基金会历年来单项最高的。无独有偶,两幅画都是仕女图,印证了大家说在陆大哥生命中新闻第一,女人第二的说法。

雨川与陆大哥在追求民主、自由、人权、法治的看法是一致的,唯一一次争执是第一届提名魏京生时,陆大哥持反对意见。 他的理由是魏京生人在狱中,又是当时全国最著名的异议份子,而我们基金会刚成立,提名魏京生,有对着干的意味。平日温文儒雅的雨川则认为魏是最具代表性 者,为此两人竟然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交由民主表决,由评委投票十八票中魏京生以十七票当选,为历年候选人中得票最多的。事后陆大哥对雨川说“还是你对!”

为了让外界了解杰出民主人士是如何产生的,陆大哥于是代表评委报告评选经过,他清晰的口齿,嘹亮的嗓门,加上风趣的言语,使得原本一个严肃的集会,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难怪有人说听陆大哥讲话比听许多人演讲还精彩呢!

陆大哥的一生可说是多采多姿,经历过多少不幸与危殆,却始终乐观、爽朗、率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无隐瞒。朋友间常开玩笑说他是属于“坦白从宽”型的,也因而他与Helen姐之间的婚外恋能获得多数朋友的包涵与祝福。事实证明,他们之间是一生不悔的爱,尤其是三年前陆大哥得了阿兹海默症,Helen姐对他的不离不弃,细心照料,是令人感动的。

作为朋友,陆大哥的见多识广,热心助人,永远是任何场合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就公而言,他重承诺,有正义感,大是大非 有原则。基金会每年举办的杰出民主人士颁奖礼,从第一届至二十一届,陆大哥离开我们为止,先后二十一届,无论他在天涯海角一定会赶回旧金山参加。这种参与 的精神无疑是对理事会的晚辈成员们莫大的鼓励与支持。

如今他走了,而他的精神却与我们同在,最后套用基金会同仁送他的挽联:“支持民运捍卫中国民主代表真良心,铿锵有力维护历史真相真正大声公”,来怀念我们敬爱的的陆大哥。

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

许家屯评陆铿

















陆铿采访胡耀邦

陆铿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在纽约举办一个“中国前途讨论会”,左、中、右、独 人士都有参加,引起了国内注意。中国新闻社副社长王瑾希和一记者前往采访,会后邀陆铿访问北京。陆铿表示要访问就得访问领导人(指邓小平、胡耀邦)。他回 到香港后,把这情况跟我谈了。根据我的估计,邓小平接受访问的可能性很低。胡耀邦有可能。

我即坦诚相告,劝陆铿是否先采访胡耀邦,访邓事以后再斟酌。陆铿同意,我便发电向中共中央反映了要求;中央复电要求了解陆铿的政治现状,以及工委对这件事的态度。我又做了较详细的复电。胡耀邦当即同意接受采访,陆铿随即去了北京,进行访问。时在八五年五月十日。

陆铿对胡耀邦的采访很顺利。胡坦率地回答了一些重要而尖锐的、当时外界很 关心的问题,回港后,《百姓》定六月一日发表访问记全文。我与陆铿的联系人事先得到访问记清样,那时还没有传真机,我立即派人乘机飞往北京,并请中央办公 厅帮助,让来人立即见到胡耀邦,听取胡阅读访问记后的意见。胡耀邦第二天便见了,在文字上做了七处修改,专人携稿第三天便回到香港。但陆铿表示已经付印, 无法改动。

访问记中给我印象较深的是,陆铿问到王震时说:“他是你的浏阳老乡吧?” 胡答:“他是北乡的,我是南乡的。”陆说:“呵!那是南北呼应。”胡答:“也可能是南辕北辙。哈哈……”像这样的小幽默,结果给胡耀邦带来大麻烦,在胡耀 邦“倒台”时,这篇访问记,成为胡耀邦的一大罪状,指他接受“右派文人”的采访,公开暴露党内矛盾。同时,陆铿也被中央文件点名。这种“无限上纲”、“无 情斗争”情况之再现,使我感到寒心。

陆铿坐过国民党的牢,还更长时间(二十多年)坐过共产党的牢。他在任国民 党《中央日报》副总编辑时,不畏权势,勇于揭发孔祥熙(蒋介石连襟)、宋子文(蒋介石的大舅子)贪污国家外汇三亿美金案,轰动一时。他也是在港主张:“批 毛不批邓”,支持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者之一。他六十五岁生日时,我曾托人送他十万港币贺礼,他接受我的“情”收下了,立即又请原人原款退回,传话是:“感 谢你的好意,但不能收你的钱。”

除却政治立场上的差异,我欣赏他的真诚、正直。我在北京和公安部长刘复之、安全部长凌云谈到陆铿的为人时,凌云有感慨地说:“当时对这些人的工作做的不够。假如做的好一点,经济上多给些帮助,可能对共产党的态度会好一点。”我讲:“像陆铿这样的人,恐怕未必!”


















左起:许家屯、胡绩伟、李锐、陆铿一九九三年六月在明尼苏达大学出席一个两岸三地的研讨会

张作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

——读《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感怀中国记者的遭遇


一九九五年八月四日,美国总统柯林顿在白宫简报室为一位女士祝寿,帮她吹熄插在蛋糕上的蜡烛,并客串记者对她来一段访问。

寿星是合众国际社采访白宫的女记者海伦·汤玛斯,那天是她七十五岁生日。她自一九六一年开始跑总统府新闻,从甘乃迪到柯林顿,白宫已八易主人,经历了人类登陆月球、越战、水门案、苏东波和波斯湾战争等许多历史性大事,汤玛斯始终守在新闻第一线。

相对于台湾新闻界普遍的“青年才俊”和“俊男美女”现象,当时我曾感慨地 写过一篇文章:“台湾能有七十五岁的女记者吗?”后来有朋友跟我说,别只要求女性,难道“台湾能有七十五岁的男记者吗?”我想想也对,在把它收入“天下文 化”出版的《试为媒体说短长》这本书时,就把它改题为“台湾能有七十五岁的记者吗?”

时光又过了两年,汤玛斯今年已经七十七岁,仍然是“白宫记者联谊会会长”。如果现在再提这样的问题,那就要问:“台湾能有七十七对的记者吗?”

我们或者可以回答:有!老记者陆铿刚刚出版他的自传《陆铿回忆与忏悔录》。陆铿生于一九一九年,今年正好也满七十七岁。

但陆铿能不能算是“台湾的记者”?这就很难讲了。他大半生的新闻事业在大陆,但是被国民党囚禁过,又坐了共产党二十二年的牢,这两个政权都未必能认同他;他放逐美国,成了“异乡人”;在台湾,没有在任何媒体机构挂单,是“自由投稿的专栏作家”,也算“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们也许无暇为陆铿哀,事实上,这几十年来的中国记者,都是一样的困顿与无奈。

陆铿的回忆与忏悔录里最堪注意、也是他着墨最多的一章,是他任职《中央日 报》时,揭发孔宋贪污的事。《中央日报》乃国民党经营的报纸,从党的立场看,党报记者自应维护党的政策,为党的利益发言。孔宋尽管不法贪渎,但他们与当的 领导人关系匪浅,攻击他们就等于攻击当的领导人,也就是攻击党。这样缺乏“党性”的党报记者,岂能容许存在?

八九年笔者初次访问北京,适值一家官报举办创刊五十年社庆展览,特专程前 往参观。进门第一个“摊位”展出社论原稿,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毛、周、邓等亲笔删改的手迹。从新闻专业立场来说,这本来是不应有的事;如果有,也要藏在保险 箱里,视为隐秘。现在主事者却堂而皇之拿出来公諸世人,且引为光荣骄傲。这是什么样的职业伦理和报人品格?但这样的党报和记者,才能有发展和腾达的机会。

中国千年帝制,民权意识本来薄弱。民国后,国共两党都要独占政治资源,都 要“朕即国家”,都不容许批评与反对;作为“心忧国事”的新闻记者,那些不愿同流合污的,或降身辱志,闭口封笔,苟全性命於乱世;或婉转陈词,点到为止, 以不超过当道的最大容忍度而免于贾祸;至于那些血性汉子,不畏权势,敢于犯颜直谏,结果不是长期系狱就是折磨以死,对中国民主政治的贡献只是彰显了他们的 “烈士精神”。

近年来,两岸政治情势的发展虽有不同,但记者的实质处境却并无二致。在大 陆,十年“改革开放”,经济制度上虽可以“走资”,但新闻言论却不行。不仅尺度没有放宽,反而收缩得厉害。邓小平逝世,大陆各主要报纸都在第一版发了新华 社的稿,标题形式一样,字的大小一样,照片尺寸和放的位置也一样,如果不看报头,还以为是同一家报纸呢!举此一例,就可概其余了。

台湾自解除戒严,并开放党禁和报禁之后,民主浪潮是大势所趋莫之能御。主 政的人挡不住,但另有破解之道,就是:相应不理。媒体可以批评政党、政府和各级领导人,都不会有严重后果,但也没有什么作用。新闻界批评黑金政治,但黑道 照样被提名参选公职,金牛型人物照样成为庙堂之士;新闻界批评外交和两岸事务不够务实,但老政策照样要继续走下去;新闻界批评宪法不可轻易修改,但仍然是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大修大改。主政的人视舆论如无物,新闻界又豈奈他何?

今天,大陆的新闻记者,不能自由发言,对国事自然没有影响;台湾的记者, 发言比较没有限制,对国事同样没有影响。大陆的记者不可谈“独”,台湾的记者不可谈“统”;选边表态,一是以“政治正确”为准。其无权信守专业原则、维护 专业尊严的情况,与陆铿当年被国民党拘禁、被共产党下狱,究竟有多大差别?

资深记者之可贵,在凭其学养经验可洞察世事,可深入新闻事件的底层,可正色立言而力拒流俗……。但这样的记者在今天两岸的大环境里,正是当道所不喜的人物,退其报,囚其身,还可能祸延妻孥。有良心的记者,愈资深,则内心深处愈受煎熬,人身安全愈是危险!

陆铿大半生厕身新闻行业,跑遍大江南北,也到过外国很多地方,经历许多大 事,结识许多权贵人物,所以能写出内容丰富而又元气淋漓的回忆录。可是他这辈的老记者,加上新一代的记者,两代人的努力,究竟对当代的中国有多少贡献,对 未来的中国有多少影响,说真的,我个人不能确定——虽然我不是一个悲观的人,虽然我认为大家不可灰心丧志,还应继续努力!

写到这里,忽然记起姜白石一首词里的几句话: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

这仿佛是对陆铿说的。

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这就好像是全体中国记者的写照了。白石的“此情”,本来是指离愁别绪;但对中国记者而言,它是心忧社稷百姓。

沙蒙:中国一记者

旅居旧金山的著名老报人陆铿,在89岁高龄之际因患肺血栓不治,而于2008621日于旧金山圣法兰西斯医院谢世,引发了海内外媒体界关注。而626日各界人士送别这位传奇的新闻人,也替他的一生与事业献上了祝福。

作为中国新闻界的元老级传奇人物,陆铿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中国驻欧 洲战地记者,到抗战胜利后升任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以及先后在重庆、广州、香港创办新闻报刊,都不乏令人关注的应时采访和评 论,但最使他的名字与时事新闻紧系一体,并为他带来极大名声也带来毁誉参半的,则是他作为香港《百姓》半月刊社长和纽约《华语快报》发行人,1985510日在北京中南海访问了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陆铿后来根据录音整理出两万多字的《胡耀邦访问记》刊出后,轩然大波从此翻腾,影响之巨并直接震动政局,堪称海外华文媒体对话中国高层领导人的第一人。而这篇访问记最终竟然成了“一言丧‘邦’”的文字,至今仍然令人唏嘘。

据陆铿回忆,胡耀邦见到《百姓》刊出的大样后曾提出七点修订意见,“而被我拒绝”,导致杂志出版后,胡耀邦受到很大压力。此事被外界视为导致胡下台的因素之一,陆铿事后反省,深觉“这样做,不是对一个像胡耀邦这样没有心机的人 应取的态度。严格地说是一种欺人自欺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至少是良心的谴责。”

与陆铿相知相识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崔蓉芝女士,提及陆铿先生2007年获准回到故乡云南访问,一偿多年宿愿。她透露陆铿生前表示过的心愿,将来希望安葬于家乡云南昆明西郊,墓碑上只要刻上“中国一记者陆铿葬于此”即可,可见陆铿毕生对自己从事记者生涯的看重。

她以为,陆铿一生追求新闻自由,盼望国家、民族兴旺、统一,寄望于年轻一代新闻职业从业人员也能够坚持新闻自由,他85岁 时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大记者三章》,本意就是留给后辈新闻人的心迹。他在书中例举了成为大记者的五种素质(条件),以及如何做新闻采访等,还表示“六十 多年的记者生涯,虽然历经坎坷,备尝艰辛,但总的感觉是一种自豪的美好,或者说,美好的自豪。每当我的学生问我对记者生涯的感受时,我都坦诚相告:如果下 一辈子叫我选择职业和事业,我的选择仍然是新闻记者。(前言)”

中国一记者”,真是一个独特而旁人难以钟情不屑炫耀的“衔头”,却正是 陆铿一生特立独行、爱憎分明、敢说真话、以自己的笔和全身心践行新闻自由的写照,也是他具备在坚持原则、爱憎分明的同时,也能够自省、反躬自问的品德的写 照。而这也许正是陆铿能成为一个大记者的心理要素。

坚持新闻自由,绝非一句简单的口号,陆铿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不容于当局,甚至数度体验不同当政者的牢狱生涯。他曾经先后访问过海峡两岸六位最高领导人,因言获“罪”者有之,却也赢得了世人和同行的敬重。

陆铿也庆幸自己走上“中国一记者”的道路上,遇到了不少伯乐、知音和老师。他前期的新闻从业经历与萧乾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萧乾正是他入门新闻行业的启蒙者、领路者。他1931年 考上中央政治学校(政治大学的前身)新闻事业专修班,虽然只接受了一年的正式新闻教育,但有幸遇到了极好的老师。包括班主任马星野先生、教授采访学的赵敏 恒先生(本身也被公认当代中国最了不起的记者,曾担任路透社远东经理,为国际新闻界所推重),教授新闻写作的俞颂华先生,教授社论写作的王芸生先生,无一 不是学养深厚德高望重的前辈。而元老报人于右任先生,则被陆铿视作影响其思想最深的前辈。

他始终记得右老的勉励:“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昔人以此为执政者天职,吾则以此为新闻记者之不二法门。”“为维护新闻自由,必须要恪守新闻道德。新闻道德与新闻自由是相辅相成,没有新闻道德的记者,比贪官污吏还可恶。“

想成为一名大记者,不是一蹴而就的。陆铿首先是“中国一记者”,毕生以新闻事业为荣耀为责任,毕生也在新闻自由和新闻道德之间挣扎奋斗。尽管曾经“一言丧‘邦’”,尽管说真话很难也很痛快,但如何说何时说,却更是千金不易的教训。这也是一名大记者留给后人的宝贵经历。

2009年4月25日 星期六

林行止:遙祭陸鏗——一個與時共舞的記者

















林行止、陆友梅夫妇出席庆贺陆铿八十寿辰宴席


蓉芝女士從美國來的傳真使我無法迴避陸先生已經離世快將一年的事實。

好像不是很久以前似的,他上報社,到舍下,未進門先揚聲:「山木兄、友梅兄,大聲看你們來了!」

自他病後,此聲不再不止五年。

最後一次看到陸先生,是女士把他帶到雲南途中經過香港,那是他出現阿茲海默癥狀後的第二、三次見面;得病後,陸先生明顯地是見他一回瘦一圈;那天午飯,他沒動筷,就是給他挾菜,也給擱在碗裏,紋風不動;別人說話,他帶笑似的坐在那裏,沒有反應,走路倒還是挺穩的。

內子跟蓉芝女士說,這樣回雲南不是太辛苦了麼?

回答是,還他一個心願。

腦際當即在心、意、識之間糾纏。

還鄉愿,陸先生等了十多年,可是記憶盡失後,「了」的意義許已不在他的本人,而值不值得,看來只有崔女士最能意會,人說他倆因緣難得,走此一遭,誰的意、誰的義,是讓人看得到的和合相知。

「大阪城的石路」是陸先生生前的「飲」歌,可是不像歌詞中那條硬又平的石路,他的人生道可真曲折——三十歲前少年得志,隨後三十年的盛年期,坐牢日子超過四份之三;一九七九年,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時,年滿六十;一般人到了花甲之年,即使仍未倦勤,也該有退休打算;可是剛出牢籠的陸先生來到人生路不熟但是呼息自由的新環境,就像一覺醒來的初生犢,精神奕奕,辦報、搞雜誌、寫作,甚至不惜家變亂——戀愛....,緊緊把握生命的實在,連本帶利撈回牢中虛渡的光陰

六十歲起動,從零開始,結結實實地幹活四份之一世紀,不是一般的體能和活力。

身裁魁梧、腰板挺直,除了一頭白髮透露年紀當有一把外,八十五歲前的陸先生,一直像個渾身是勁的年青人。聲音洪亮、眼神炯炯只是形諸於外的面貌體態;心態一樣有如小伙子,直認不的寡人好色,不是言談的調皮,而是實實在在的心懷不軌和付諸行動的出軌!性急,伶俐,腦子活,動作快,不讓年青人獨尊的生氣和活力,兼具世故的見解與圓融,聽陸先生話從前、說未來、談現在,永無冷場,至病方休。

正式與陸先生見面認識,他已在香港住上好幾年,並且開始往返於美港之間,當時港人正為九七問題忐忑而出現移民潮,那時我們十分熟絡,他三番四次相約,建議我把信報業務擴展到美國。看他說得高興,我和太太卻心裏明白,任何地方有新聞採訪就是陸先生眼裏的事有可為,考慮到主觀條件的湊合難以成事,未有接納提議,可是陸先生的熱忱和真摯,感念至今。

陸先生是廣交天下的能手朋友相約飯聚,他會來個措手不及,帶來幾位不在預算之列的客人,說是讓大家多認識,多交幾個朋友;而無論生張熟李老中青,他都樂意攀談,甚至一見如故。許家屯先生一度成為信報「作者」是他拉攏,認識星雲的弘法功業是他推介,當年張立到信報當記者是他介紹......反正過去信報好幾位出色的記者和作者都是由他穿針引線而結交。

豪邁爽朗的陸先生,做起事來,絕對認真。當年為信報撰寫專欄,客串採訪,時常為一篇稿與編輯通好幾次長途電話,來回幾次傳真;為趕截稿時間,常有滿頭大汗跑上報社坐在排版房外奮筆疾書的場面;又曾為了不滿校對水平差而親自校稿。一向說話總是笑容一大堆,唯一一次向我嚴正投訴,就是校對太差他說報上錯字多是反映報紙辦得不夠精神,一直記住。

陸先生的前半生,人人可以從《陸鏗——回憶與懺悔錄》裏看到詳盡記述,從廣播記者到南京政府中央日報的副總編輯兼採訪主任,從抗日戰爭到和平、到共產黨專政,從中國派駐歐洲的戰地記者到前往日本籌辦報紙到二十二年大牢監禁—— 一個時代的烘托、一個國家的政治跌宕、一個與時共舞記者的遭逢,那一切,筆者是從文字、從交談得來的難忘印象。

耆老之年猶如赤子,永不言倦的效力新聞工作,高行闊步的神氣、鏗鏘動聽的說話、唱大阪城石路時的嘹亮、為朋友奔走急人所急的熱情、好色的得意、活出個性的精采,那是筆者親炙的陸先生的神采,也是今日文字遙祭之所以神傷!

林行止2009415日香港

2009年4月23日 星期四

李文中:陆大哥忒传奇的一生

陆铿陆大哥是民国以来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新闻记者。他不但是中国第一位广播记者,第一批亲临欧洲战场采访的战地记者,也是唯一蹲过国共两党大牢的新闻记者。陆大哥一生充满多采多姿,经历过大多数记者可遇而不可求的遭遇。

有关他的生前轶事,报章杂志记载得难以数计,毋需我再赘述。现谨叙述两件我亲眼目睹的往事,以追念这位新闻界的杰出前辈。

第一件事大约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南京,那时,陆大哥刚从欧洲战场采访归国,已是首都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我只是就读金陵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因为我们同是云南人,他又常来我家和当时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的先父李宗黄漫谈国家大事。遇上正好家中开饭,父亲会留他一块便餐。所以我们有时见面聆听他的高论,但却很少攀谈。留给我的印象是,他高大,神气,随和,十足具备当记者的条件和特色。

没有多久,他离开了中央日报,转到前辈报人成舍我先生主持的北平世界日报,担任驻京特派员。显然,他仍受老板器重,成先生常把自己很漂亮的一辆“史都贝克”鲜红轿车,供陆大哥外出采访时使用。那个年头,绝大多数南京的记者仍以脚踏车或公共汽车代步。眼见陆大哥坐豪华轿车“招摇”过市,多少感到有些侧目。实际上,陆大哥在那个年代当记者已如此拉风,可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第二件事是将近一个甲子后,我和陆大哥又在美国旧金山重逢。当时他已获释离开大陆,在香港创办《百姓杂志》,并频繁来往於美国,香港和台湾之间。大约在一九九五年初,我们有个偶然的机会晤面,从云南乡情谈到快八十年前的云南起义,再造共和等往事。彼此对这段历史有一个共同看法,认为当中史实,多年来遭到扭曲。身为云南人,应该做点什么事予以澄清。我所指的扭曲是:云南起义,完全是当时任云南都督的唐继尧,领导云南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扛起反对袁世凯称帝的大旗,才完成了再造共和的伟业。而不是梁启超所宣扬的:云南首义是由他和蔡锷所发动。

由于正好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云南首义八十周年,所以陆大哥兴起一个想法,何不乘纪念八十周年之际,在旧金山召开一次国际性的学生研讨会以客观公正的论述,还原云南起义的历史,把光荣归还出力最多,牺牲最大的云南人民。

主意既定,陆大哥开始他“说做就做”的精神。他除了与旅居湾区的云南乡亲取得共识,组成筹备会。接着由夫人崔蓉芝女士陪同飞往香港、东京,募得经费美金两万五千五百多元。后来又运用他交游广阔建立的人脉,从美国,加拿大,中国大陆和台湾,邀请了著名的历史学家,以及实际参与云南首义者的后裔共一百五十多人与会。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的筹备,终使一场盛况空前的“云南护国首义八十周年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于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假湾区福斯特市假日旅馆隆重举行。参加讨论的专家学者,以及中港台华文媒体报导,大家一致确认是海外华人多年来召开历史性学术研讨会中最为成功的一次。我因自始自终主持参与,知道如果没有陆大哥伉俪的精心策划,全心投入,筹措经费,广邀贤达,研讨会是不可能如此获得好评的。

陆大哥伉俪为了有始有终,于会后不久的一九九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出版了《云南人骄傲,护国八十周年纪念文集》一书以记其盛。并向出资、出席和出力的相关人申致谢意,有所交代。该书同时刊载了专家学者十多篇论文和讨论发言摘要。其中获得的重要结论是:云南护国首义是由唐继尧发动,是云南人民对再造共和的伟大贡献。但绝非如梁启超所说,是他和蔡锷商定领导的结果。

走笔至此,使我想起先父曾用太阳比喻人生的三个阶段。即少年时期犹如旭日东升,壮年时期犹如日正当中,晚年时期犹如夕阳西下。陆大哥的一生,南京时代正像旭日东升,光芒万丈,而他劫后余生的晚年又如夕阳西下,晚霞灿烂。尤其是他为匡正云南首义历史的用心与努力,更显示他热爱家乡,忠于史实的求真精神,印证了他在《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一书中所说的头一句话:“我一生以新闻记者为职业和事业。”这正是陆铿陆大哥值得我们后学敬佩,学习,和怀念的地方。

(二00九年三月二十日於旧金山湾区)

2009年4月16日 星期四

潘耀明:一個真正的報人

















陆铿与《明报》月刊主编潘耀明(左)

知名報人陸鏗先生逝世消息傳來,於我來說,並沒有太大意外。去年春天,陸鏗崔蓉芝伉儷取道香港返雲南家鄉,陸鏗患上了老人癡呆症及厭食症,只吃流質食物維生。原來身軀魁偉的他,已縮水成乾癟枯槁的老人,只有一雙眸子仍炯炯有神。

那次我在陸鏗下榻的尖東酒店毗鄰的一家 上海酒樓請他與崔蓉芝女士等一干人吃晚飯。席間,崔女士說到陸鏗今天能吃這頓飯很難得,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陸先生已是快九十歲的人,他的身體狀況又不 好,相信再難涉足香港了,言語間泛一縷蒼涼。我向陸先生探詢,如果寫一條新聞報道記這一頓飯,題目應如何擬?即使連親人也無法辨認的他,竟衝口擬出: 「陸鏗最後的一次晚餐」,令滿座錯愕。一語成讖,這果然是陸先生在香港最後的一次晚餐。

陸鏗最不能或忘的,是他一生為之奉獻的 「新聞」,即使是他患了老人癡呆症,他還能照讀報紙、雜誌;即使他已不求甚解,但仍可以琅琅朗讀刊物上的文字。因為新聞已溶進他的血液,鐫刻在他的腦海, 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此生再也不能割捨。不管怎樣,陸鏗的去世,遺下了豐富的精神底蘊,將為後人所傳說和感喟。

陸鏗對新聞理念的執和堅持不屈,是令 人感佩的。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九日,他在中國國民黨中央機關報南京《中央日報》登載了一則報道,揭發孔、宋兩家公司利用政治特權在一九四六年三月至十一 月八個月內,向中央銀行結匯三億三千四百四十六萬九千七百九十二美元,佔國家同期售出外匯的百分之八十八。而當時國府的外匯儲備總數不過五億美元。陸鏗竟 在黨報上揭露蔣總統姻親孔、宋的貪污案,可見他為堅持新聞報道,不畏強權的精神。他後來雖受到巨大壓力,卻堅持不吐露消息來源。即使被傳召去總統官邸,陸 鏗寧死不屈,抱持「反正要死了,就是一條命」的心態。為顧及國際輿論壓力,蔣介石只好網開一面,套陸鏗的話是「陰錯陽差的保住了頭」。

我曾指出,新聞記者是陸鏗終生的戀人,他得意時是新聞(採訪過不少國際的重大新聞),失意時也是新聞(為新聞坐過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牢)。他曾說過,無論什麼時候,心中佔主要的地位是新聞。

說起陸鏗之當記者,卻是受到另一位大記 者的啟發和激勵的,他就是作家兼記者的蕭乾。陸鏗遇見蕭乾那年是十九歲,他從烽火遍地的中原,陪祖母回雲南老家保山。他開始是當中學老師,在欣逢蕭乾後, 蕭乾對採訪工作的認真、對受訪者的謙和、對新聞事業的熱誠和獻身精神,深深打動了陸鏗,從而決定走上新聞記者的不歸路。陸鏗入行新聞的啟蒙老師是蕭乾,他 自稱,影響他最深的則是于右任先生,于右任老勉勵他們:「為維護新聞自由,必須要恪守新聞道德。新聞道德與新聞自由是相輔相成,沒有新聞道德的記者,比貪 官污吏更還可惡。」于右任不但使陸鏗認識新聞事業的真諦,而且使他在從事採訪的過程中,嚴格自律,並體會到「新聞記者是時代最快活的人」。

陸鏗晚年思鄉情切,夢寐以求返雲南家鄉 保山一趟,重睹家鄉的山山水水,並探望鄉親父老。但因陸鏗一九八五年夏在中南海訪問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因訪問記觸及敏感問題,成為胡耀邦下台的導 火線之一。此後陸鏗被中國當局拒絕入境,直到去年三月,才被批准返國。令人傷感的是,陸鏗是在無知的狀態下實現了他的夙願。

陸鏗已去,他的骨灰葬於他家鄉雲南的保 山,這裏也是陸鏗走上新聞記者的起點,也是他記者生涯的終點,墓誌銘寫道:「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這是陸鏗生前所擬的。走筆至此,耳畔仍縈迴他的一句 話:「如果下一輩子叫我選擇職業和事業,我的選擇仍然是新聞記者。」陸鏗可說此生無悔!


注:

陸鏗:《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台北時報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潘耀明:《也談「好事之徒」陸鏗》,本刊二七年三月號

陸鏗:《大記者三章.記者的精神與作為》,台北Net and Books,二四年

(《明报》月刊2008年8月号卷首语)

阮銘:陸鏗的好友陳宏正












2000年3月12日,陳宏正、
陸鏗帶著他們的朋友林懷民、余秋雨、馬蘭等到淡江大學探訪阮銘先生等


陸鏗兄去世時,我寫過一篇紀念文字,提到他的兩個「終生不渝」:終身不渝的自由新聞戰士,終生不渝對他的夫人崔蓉芝的愛情;還提及崔蓉芝女士的抱怨:「他終生不渝的是朋友,朋友一有事,就把我放在一邊了。」

前幾天Helen(朋友們對崔蓉芝的稱呼)從舊金山打電話來,告訴我她要出一本紀念陸鏗兄的文集,指定要我寫一篇〈陸鏗的好朋友陳宏正〉。我想,陳宏正也是我的好友;我們相識,出於17年前陸鏗的介紹,Helen此命豈能不遵?

那 是1992年我在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時,台灣的國關中心邀我參加在台北舉行的「中美歐」年會,發表一篇論文。當時的那個「中」,是指台灣,不是中國。陸鏗 兄得悉我將第一次訪台,打電話來說:「你到那裡人地生疏,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陳宏正,讓你會後多留幾天,到處看看。」

到了台灣,與會者被安排在凱悅飯店住宿,開會就在近處的國際會議廳,步行即可。但每晚會議安排的各部門宴會多在市中心,那時交通堵塞,六點開宴往往延到七點才趕得到。

會議結束前夕,陳宏正來了。高高瘦瘦的個子,戴副眼鏡,看去是個學者型企業家。他話不多,簡單相認之後說:「明天,換個地方,去圓山飯店住,我來接你。」

第二天就住進了圓山飯店。那裡居高臨下,視野寬廣,交通也方便。宏正兄說要帶我去玩玩。我說會議已安排去過不少地方,像故宮、新竹科學園區,還有金門(當時尚未開放,是由空軍駕機去的)。他就帶我去遊陽明山。

從 此我們成了好友,照宏正兄的說法,是「一見如故」。那時我每年只能到台灣一次參加學術活動,因為我雖有美國綠卡,但無國籍,算「大陸人士」,規定入境台灣 每年不得超過一次。接著1993、1995、1996那幾年,我與陸鏗兄約好一起到台灣,與宏正兄相聚。1997年我到淡江大學教書,接著陸鏗、 Helen夫婦在台北忠孝東路有了住房,相聚的機會就多了起來。每次都由陳宏正發動,邀集他和陸鏗的共同朋友,或長住台灣的,或臨時從國外來訪問的,在一 起餐聚。

有一回,柏楊在餐桌上說:陳宏正是台灣知識分子的「大護法」,對國民黨白色恐怖統治下遭難的知識分子,陳宏正總是不遺餘力地 給予支持、幫助。據我所知,受共產黨迫害、流亡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陳正宏也一樣是「大護法」。從戈揚、嚴家其到天安門學生領袖王丹、柴玲,包括我自己, 都受過他的幫助。1995年柴玲、黎安友教授和我一起在哥倫比亞大學舉辦中國農業問題研討會,邀請台灣、美國、中國三個國家的專家、學者參加。台灣參加的 有陳希煌、焦仁和、曾永賢、張榮豐等人,中國參加的有吳象、吳明瑜、孫長江、鄭仲兵等人。當時這樣一些人物同美國人一起開會,在哥倫比亞大學也是一件大 事。臨到會前,黎安友對我說,由於中國來的人較多,有人年紀大需要夫人同行照顧,費用超過原來預算,問我能否請台灣方面朋友幫忙。時間緊迫,我打電話告知 宏正兄,他立即匯來一張五仟美元支票,並堅持不要用他的名義捐助。但哥倫比亞大學按規定必須開具捐助者的免稅證明,只好開了我的名字。那次會議宏正兄沒有 來,陸鏗兄從香港來,以記者名義全程參加,寫了報導。

相識既久,我察覺陳宏正雖然與陸鏗一樣喜交朋友,但對象有所不同。陸鏗是大記 者,他的朋友涵蓋政、軍、學、商各界,範圍極廣,他邀我同他去見過的,就有蔣緯國、梁肅戎、余紀忠、丁懋時、丁中江、馬樹禮、張佛千、楚戈、王永慶、王 昇、蕭政之等,都是他的「老友」、「好友」;他樂於帶他的新的「好友」去見他的「老友」。

陳宏正的朋友,大都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如李遠哲、彭明敏、余英時、張光直、柏楊、卜大中等,還有年輕學生,如王丹、柴玲。陳宏正還在紐約參加戈揚、司馬璐兩位老人的婚禮,擔任證婚人。這是戈揚告訴我的。

我 初見他時的第一印象沒有錯,陳宏正確是喜愛讀書的學者型企業家。他是台大學生,雖然學的是經濟,成了企業家,但自由主義思想「終身不渝」。他在台大時深受 殷海光薰陶,我看在殷海光的學生中,真正夠得上繼承他的自由主義傳統的,陳宏正是第一人。在台灣,胡適、雷震、傅正、殷海光、張忠棟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 代表去世之後,在台灣學界看不到他們的傳人。有些自稱殷海光學生的人,早已轉型為民族主義者,不是藍色民族主義者,就是綠色民族主義者,各為其虛構的「中 華民族」或「台灣民族」揮棍舞棒,這就使陳宏正的默默貢獻更顯得難能可貴。

這些年來,陳宏正成立了殷海光基金會,出版了《雷震全集》 47冊,編印了《現代中國自由主義資料選編》9大卷。在台灣和中國,陳宏正都舉辦過胡適、殷海光自由主義思想的學術討論會,但似乎未能激起他期待的迴響。 隨著全球第三波自由民主浪潮的退卻,自由主義的聲音在世界、在台灣已日益微弱。陳宏正的好友,張忠棟、張光直、柏楊、陸鏗又一個個逝去。最近遇到他,神情 中多少流露出一點寂寞之感。難道「大聲」(陸鏗之號)走了,陳宏正身邊的自由快樂之聲也隨著遠去了麼?

2009年4月12日
(台灣綜合研究院)

張結鳳:懷念陸鏗先生

 陸鏗先生平靜地離去了。我想像中他是很安詳的、自覺走完了生命中的這段路,因而悄然告別。

得知陸先生高壽而安詳,哀悼之中也不無 安慰。老先生身材魁梧,聲若洪鐘,活力充沛,永不言倦,外人觀之,定以為壯健異常;可是,一生坎坷而歷盡刧難的人,又豈會毫無傷痛病患呢?早在二十多年 前,他就經常在死亡邊緣上掙扎。他患的是「心絞痛」,病發時胸口如同重壓,呼吸困難,好像窒息一般。當時他是《百姓》半月刊的社長,我正在《百姓》採訪部 工作,有時見他在辦公室內忽然出現此癥狀,感到十分可怕,醫學常識淺薄的我及眾同事,均愛莫能助。豈知陸先生自有「偏方」,只要一出現此病癥,他便喝下冰 水,過一會便可回復正常!因此,後來多見了,一旦見他發病,同事便會飛奔上街買回大批冰水。

這是他自己在實踐中總結的經驗,並非遵醫所囑,但又往往奏效!起碼延壽至今,也可算異數。現在回想起來,土法治病實在危險,總算他生命力頑強,與此心臟血管疾病搏鬥了數十年,如今歿於肺血栓塞,我想與當年的心血管頑疾應屬相類病患吧。

陸先生出生於1919年, 恰好與「五四運動」同年誕生,民主、自由、平等思想與時並發。陸先生一生為中國民主大聲疾呼、為新聞自由冒死實踐,相信不需多說,從他累累文牘及回憶錄 中,大家都得知甚詳。而我作為他的學生兼同事(他不會贊同我用「下屬」這樣的字眼的),從與他的相處當中,更感悟於他待人平等的態度。

我與陸先生初識於1979年, 在他來香港定居不久之際。他一生到處「興風作浪」,剛抵香港,即應當時《明報月刊》主編胡菊人先生之約,寫成「三十年大夢將醒乎」,批評中共政權,文章刊 出即造成轟動。當其時,我初進中大新聞系,並加入學生會的時事委員會,時委會對這樣一名曾經為發表新聞而坐國共兩黨之牢的傳奇人物,十分感興趣,馬上邀約 他到中大來出席講座,介紹他的傳奇經歷,當時我就是講座的主持人。說起來,這也是註定的「緣份」,我這樣一名低級學生,何以得以做講座主持人?只因為我的 普通話比較好!那年代不像今時今日香港學生在校均學習普通話,似乎說得流利的還真的不多!為此,演講之後很少人提問,我身為主持,為了活躍氣氛,於是頻頻 主問,變成了我與陸先生的對談了。

初相識,彼此均留下很深的印象。對陸先 生這樣一位為新聞事業獻身的忠誠報人,我是學習新聞的學生,當然既欽佩又崇拜;而陸先生對我能辭鋒咄咄向他提問,也是非常欣賞。他以花甲之年,名滿天下, 面對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初出茅廬學生,竟引為「朋友」,在講座完結之後仍然傾談良久。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他不計年齡身份的與人平等相待。

接著,中大新聞系聘請陸先生教授採訪 學,我順理成章正式成為他的學生,在他的教導之下,上了幾個月採訪課。猶記當年新聞系同學們走堂風氣甚盛,但是陸先生的課出席率倒是不差!因為既不用做多 少功課,又沒有艱澀難懂的理論,每堂課都是講述他自己的採訪經歷、甚至坐牢的「心得」,全是一椿一件生動有趣的事件。他的人生經歷如此豐富,就像一部活的 新聞採訪書,加上他講話繪聲繪影,確是相當具有吸引力。他講課時笑話甚多,例如:他在坐牢之時,每天面臨被呼叫獄中編號(即是要行刑)的恐懼,而他竟毫無 畏懼,還在構思當報章在報導他被殺時用甚麼標題?後來想到一個:「萬人爭看殺陸鏗」,不禁萬分滿意,在獄中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到了課堂之上,他描述這一番 經歷,更變成得意非凡的笑談了。

這是我在新聞系的一段快樂時光。吃過不少苦頭的陸先生,積極樂觀,毫無半點怨天尤命,他的朗朗笑聲更仿如一位老頑童,令人樂於交談。可能因我在上他的課之前已相識,他一直對我有一種另眼相看的態度。這種「另眼相看」終於在1983年付諸實踐。

陸先生在中大授課沒多久,即回復他的老本行當記者去也。19817月 與胡菊人先生創辦《百姓》半月刊,除了評議中國前途的政論之外,更首創以專題報導方式,深入發掘香港社會各階層生活實況,夾敘夾議,以筆桿子為老百姓伸張 正義,發揚人文精神的「新新聞」本色。這樣一份具有特色的雜誌,從創辦伊始便引起我的注意,當然,我當時仍是學生,只是一名普通的讀者。

沒想到,1983年 初的某一天,陸先生給我一通電話,從此我們除了師生之緣、更結下同事之緣。那時我還有幾個月才畢業,陸先生卻力邀我加盟,並急不及待要我一面寫畢業論文一 面為《百姓》做專題報導。這時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正露出端倪,港人前景未卜,社會上籠罩著人心惶惶的陰霾氣氛,這是做新聞的最好時代,也是一個記者急欲有 作為的年代。一份沒法遏止的年輕人的熱情,令我躍躍欲試,我考慮沒多久便答應了。就在1983316日,在《百姓》上刊出我所做的第一個專題:報導及剖析全港第一次引入分區選民直選的市政局選舉。在當時選舉新聞仍是一片空白的年代,這一組報導雖然生硬卻能全面鋪陳,並引出代議政制萌芽之初的連串疑問。

在畢業之後,我就正式加入《百姓》,成為雜誌社的一員,直到1989年 底。在這接近七年的時日裡,我與陸先生一直是自由平等地討論問題,不因他是老師、老闆,而有絲毫顧忌。陸先生一生不畏權貴、「見大人而藐之」,受他的感 染,我面對中港台任何政要權威皆無所懼,更何況是面對陸先生這樣一位講道理的長者呢?陸先生本性自由開放,他不僅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我,對其他年輕的記者, 同樣和顏悅色,予以尊重。

陸先生的生活甚簡單,除了是「新聞迷」 之外,基本上沒甚麼嗜好,令人奇怪的是他不抽煙,也不能喝酒,這在老一輩的報人來說是鮮見的。更奇怪的是,他的適應能力很強,他完全不抽煙,卻能與抽煙甚 厲害的胡菊人先生共處一室,由於《百姓》社址細小,他倆的辦公桌同在一小房間內。我和其他年輕記者都不能嗅煙味,但我們在大廳工作,因此有所隔離;而陸先 生卻可以在煙霧繚繞當中奮筆疾書幾小時!也許是他太專注於工作,竟將外在環境全置諸不理了?

不喝酒也是異數。大家都知道,跑中國新 聞與做中國生意,不能喝酒是不行的,大陸官商各界的敬酒文化,霸道得令人無所趨避。我雖然不好此道,但畢竟是可以喝,在必不可免之時,就得「慷慨就義」。 但我印象中未見過陸先生在這方面就範,不論是朋友間的淺湛低斟(胡先生甚好紹興酒),還是公事間的酬酢,他都可以避而不喝,以這種作風能拿到大新聞,正好 教我們明白:世事無絕對。

說到採訪,陸先生的新聞道德自具風範。 別看陸先生心直口快便以為他是有勇無謀之輩,其實他對採訪對象相當信守諾言,不少政壇中人與他時相往來、甚至對他透露重大機密消息,但未到時機,他都不會 報道。正是這種老報人的君子之風令他贏得不少人的信任,從而得到大新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訪問前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許自1983年夏天到港履任,得當時的《大公報》社長費彝民的介紹,陸先生很快與許家屯見面了。但是他從未透露與許私下見面的情況。在經過長達一年半的交往之後,才在19851月正式採訪許家屯,在198521日 的《百姓》上刊登,文章轟動一時。陸先生這種等待機會的耐心,真是令人歎服。他對很多政經界名人的公、私生活,都知之甚詳,換了今天的傳媒,爭相以名人私 生活大曝光為競逐手段,不老早就「出賣」朋友才怪呢!但是陸先生既恪守新聞原則、也保存朋友之義,很少渲染這些消息藉以增加雜誌銷路。

陸先生移居美國後,我們見面機會甚少,但偶然回港,他也會抽空約晤當日的學生與同事。良師益友於今去矣!課堂上、雜誌社內的朗朗笑聲皆成過去,留下在我腦海裡的,是他的身教與言教,恆常感念。

(撰於200871日。修訂於2009415日)

張結鳳: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1983年畢業生、前《百姓》半月刊採訪主任)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羅孚:陸鏗其人與筆兩風流

我在北京「幽居」,他居然說服國安部長凌雲來看我。

其人與筆兩風流,
海外同瞻此白頭。
一代新聞推俊傑,
半生黑獄寫春秋。
義高日日忙人事,
聲大時時訴國憂。
相約明朝跨世紀,
海山同上最高樓。

這是九年前我祝陸鏗八十大壽的詩,然而,此刻他卻遠去了,雖然我們都跨過了二十世紀,卻不能繼續一道前進,大踏步跨得更遠更高。

同 是老報人,他是資格比我更老的。他只差一年,這一生就進入九十,而他的直聲使自己聲震全國時,我才剛剛進入新聞界不久。那時他在《中央日報》,堅持要發揭 露孔(祥熙)、宋(子文)貪污誤國的消息,而不怕得罪老蔣。他因此和其他原因,被蔣投入牢獄。改朝換代後,他又被中共投入更長時間的牢獄,可以稱得上是過 了半生的牢獄生涯。而新聞事業卻耗盡了他的一生,他意猶未足,晚年還表示,下一生還是要做記者。幹記者他幹得有聲有色,老報人于右任替他取了一個名字:大 聲。他果然是不虛此名,幹得有聲有色、無愧為陸大聲的。

晚年他幹得有聲有色的一件事,是對胡耀邦的訪問。這件事情據說是胡耀邦後來被一些老頭子逼得下台的一個原因,他因此有「一言喪邦」的自我嘲諷。

他 受到更多批評的,可能是另一即使是清官亦難斷的家務事:棄妻另娶。也是記者的劉宜良(江南)得罪了蔣家後人,被派出的黑手暗殺於美國,他因採訪新聞而結識 了江南的妻子崔蓉芝,最終同居。置他囚居牢獄時長年照顧他生活和一家大小的妻子於不顧,他雖把自己晚年寫作的回憶錄加上一個「懺悔」,命名為《陸鏗回憶與 懺悔錄》,表示了一點悔意,但卻於事無補。他言雖有悔,卻於事不悔,仍是我行我素。

崔蓉芝更是不需要多加責備的人。陸鏗晚年一直受到她的 照料,特別是近兩三年,他已陷於老年痴呆,除崔蓉芝之外,已是「六親不(能)認」,而崔蓉芝的照料更成了必不能少。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他這幾年受到北京的 拒絕,不讓他進入大陸,他苦念家鄉,卻無法有「老大回」的還鄉之樂,去年終於解禁,是崔蓉芝親自陪他去了一趟昆明的,儘管家鄉的人和事他都完全陌生,不認 識也不記得了,但總算了了返鄉願望。他住在美國舊金山,是取道香港,回到昆明。崔蓉芝親自陪他來,陪他去,飛來飛去,只有她一個人是他認識的。沒有她,陸 鏗就一無所知了。此刻他已遠去,崔蓉芝還是準備照他遺願,送他回雲南入土為安。

作為記者,陸鏗有他的一手,一般人很難得到中共大員的同 意,接受採訪,陸鏗卻可以做到。不說別的,就說我自己,我和他在香港是老相識,但在北京幽居的十年,一般香港的熟人和記者是未必可以隨意上門看我的,但他 卻是第一個從香港到北京去看我的人。問他有什麼秘訣,他說是運氣好。那一天,國家安全部部長凌雲請他吃飯,他提出要見我的要求,凌雲馬上就答應了,要他第 二天就來看我。這真算是他運氣好,找對了對象,我的事正是國家安全部在管。

他去雙榆樹看我,正巧,我住的院子裏有他的熟人,那人是明末四 大公子冒辟疆的後人冒舒湮,他的夫人諸玉是陸鏗夫人在金陵大學的同學。陸鏗一提到我,舒湮馬上就說他找對了,羅某人就住在他家的後面。我是從諸玉口中才知 道陸鏗夫人的為人的,她深得同學的好感,陸鏗移情別戀的事常受到她們的批評。■(羅孚是資深報人,曾被北京當局以間諜罪軟禁十年。)

亞洲周刊二十二卷二十六期 (2008-07-06)

邱立本:他的一生就是獨家新聞

陸鏗的一生,坐過了國共兩黨的牢獄,不斷去採訪影響中國命運的獨家新聞,也使自己成為一則獨家新聞。他在政治權力面前說真話,也對自己情慾的權力說真話。


陸鏗是永遠的記者。這位對新聞永遠發燒的人物,於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在三藩市逝世,享年八十九歲。他從四十年代開始的記者生涯,也和中國命運的變幻聯 繫在一起。一九四九年神州大地政權更迭的前後,他身陷牢獄之災,既坐過國民黨的牢,也坐過共產黨的牢,前後共二十二年,他不斷去採訪影響中國命運的獨家新 聞,也使自己不斷成為獨家新聞。

四十年代他當南京《中央日報》的記者時,就揭開孔宋家族的貪污醜聞,讓他差點掉了腦袋。他掌握了國民黨開 明自由派的脈動,要「先日報,後中央」,重視新聞的規律,而不顧現實政治的「潛規則」,也使他成為黨內權力博弈的磨心,尤其他的「不按牌理出牌」的採訪方 式,本身就是新聞,並且往往是「爭議性的新聞」。

四十年代後期,他採訪國共與美國的談判,對國府代表徐永昌不肯透露消息,也不願見他就深感不滿,最後竟在《中央日報》發表「徐永昌失蹤」的新聞,引起了軒然大波,讓蔣介石和美方代表馬歇爾關注,但也使徐永昌接受了他的採訪,並在以後成為他的重要消息來源。

陸 鏗所處的時代,以及種種因緣際會,也使他參與了世界現代史上很多的重大新聞,包括德國戰敗後,紐倫堡大審的前夕,他暗訪盟軍監獄,用一枚在希特勒官邸所獲 的納粹鐵十字勛章,來賄賂看守德軍元帥戈林的美軍中尉軍官傑克,見到了那名曾經是一世之雄的戈林,即使是匆匆一面,也成為了極為珍貴的「目擊」場景。同樣 的,陸鏗在日本戰後的採訪,也使他了解當年麥克阿瑟統帥治下的日本,並和當時中國駐日本的代表團建立了密切的關係。

性格決定命運。陸鏗胸 中總有一團火,展現強烈的意識,要永遠在權力面前講真話。這位外號「大聲」的記者,聲大如雷,他身高六尺,重兩百磅,熱情洋溢,總是在千方百計地去挖掘新 聞,早在四十年代,就打破過去記者在權力人物之前低人一等的窠臼,展現「見大人則藐之」的氣勢。在中國新聞史上,他是一位最早就曉得如何與權力博弈,也最 能彰顯讀者知情權的記者。

這也使他成為一位很有使命感的記者。他永遠不能忍受權力的傲慢。他和新聞人物的關係,不僅是去「報道」,而往往是參與其間。他不甘心只是去客觀上報道「發生了什麼?」,而是有意或無意地介入,讓他報道的很多的新聞,都有他在背後參與、甚至推動後續發展的痕跡。

但 這也使他的新聞出現了不少的瑕疵。他晚年出版的《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就曾自我檢討,說出自己的虛榮和犯規的地方。其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他在四十年代東 京採訪期間,報道中國駐日代表團團長朱世明受「日本間諜」李香蘭(山口淑子)的誘惑,指「麥帥方面,因此已看輕代表團」。並且夾敘夾議,說「東京的中國 人,都盼望政府把漏網之李香蘭引渡回國,加以處分」。

結果這種下了朱世明團長後來被蔣介石解職的禍根。陸鏗儘管也因為這則新聞和朱世明成了朋友,也發現朱世明是真心的愛上李香蘭。而李香蘭也並非是什麼「間諜」。他為此痛加悔恨,在書中自稱是一則「拙劣報道」。

另 一則引起了爭議的新聞是八十年代他去北京採訪胡耀邦,把胡的一些沒有心機的話寫出,雖然胡在出版前已要求他把一些話熘去,但陸鏗拒絕,結果胡耀邦要為這篇 採訪寫檢討,這些話在中共的體制內成為「罪狀」,被胡的政敵攻擊,鄧力群在中央文件中說胡耀邦向陸鏗「洩露了國家機密」。這也成為胡耀邦下台的原因之一, 因而不少人都說陸鏗是一言喪「邦」,讓胡耀邦的政治生命終結。陸鏗在懺悔錄中就對此深感悔恨,並說胡耀邦真的是一位「可敬的君子」。

但陸 鏗對權力說真話不僅是針對政治,也針對了自己情慾的權力。他在晚年之際「離家出走」,和被國民黨殺手幹掉的作家江南的遺孀崔蓉芝的戀情,都向外公開。他冒 天下的大不韙,冒著「被全世界的人丟石頭」的痛苦,還是在書中把他對妻子楊惜珍的背叛寫得非常的細緻。他這位賢妻不僅為他養了五名優秀的孩子,熬過陸鏗坐 了二十二年牢的歲月,堅忍卓絕。他在懺悔錄中,寫出自己天人交戰的煎熬,也寫出他為什麼要和崔蓉芝在一起。這段轟動的愛情,成為了最八卦的八卦新聞。

但陸鏗也讓那些批評他的人「跌眼鏡」,甚至是「鏡片碎滿了一地」,因為很多人,包括了他的兒女,都認為他和崔蓉芝的關係只會是短暫的,但他卻是和她走完生命的最後的旅程。尤其在二零零五年之後,陸鏗已逐漸陷入老人痴呆,而最後還是靠崔蓉芝來照顧他。

總結自己一生,陸鏗認為自己能夠熬過那麼多的苦,生命中高潮起伏,但卻永不低頭。他的秘密其實就是要爭取比敵人更長壽,要永遠的樂觀,才能當永遠的記者。 ■

亞洲周刊二十二卷二十六期 (2008-07-06)

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阮銘:終身不渝的自由新聞戰士——悼陸鏗兄

阮銘:台灣綜合研究院顧問 )

昨夜宏正兄和崔蓉芝女士來電,驚悉陸鏗兄因肺血栓病逝舊金山,不勝感慨。最初認識陸鏗,是1989年5月,我和中國來的幾位朋友,王若水、戈揚等,在舊金 山出席「紀念五四運動70周年」討論會。會議結束時,陸鏗前來看望,並代表星雲法師,招待我們到西來寺小住幾天,觀賞南加州風光。那時正是陸鏗兄與崔蓉芝 相戀秘而不宣的時刻。在西來寺的一個晚上,陸鏗兄來我的臥室向我報告了這一秘密。

那晚他對我說,他生平兩大愛好:第一是新聞,為新聞而坐牢,出獄不忘新聞,他的一生就是記者─犯人─記者─犯人─記者。第二是女性,雖在牢獄中渡過大部分 青春歲月,但不忘追求女性;但崔蓉芝與眾不同,似乎使他減去了牢獄中的年歲,回到了精力充沛的年輕時代,她將是他終生不渝的伴侶。

20年坐國共兩黨的牢,兩個終生不渝;這是我初識陸鏗的深刻印象。但後來崔蓉芝不無抱怨地對我說:他終生不渝的是朋友,朋友一有事,就把她放到一邊了。我 想也是,1989年加州認識後,他就經常與我通電話,約我為他的《百姓》寫稿。我到台灣,人地生疏,他熱心為我介紹他的好友,如陳宏正、卜大中,都是他介 紹我認識,讓他的好友也成為我的好友。

陸鏗是大記者,擅長採訪大時代的大新聞。我看影響最大的,首推1985年5月10日「訪問胡耀邦」。胡耀邦〈訪問記〉6月1日在《百姓》發表,全球關注,傳到鄧小平耳朵裡。7月14日,鄧小平專門召見胡啟立、喬石兩位政治局委員兼書記處書記。
鄧小平說:「當前值得注意的一個政治動向,就是自由化,紿終是個問題。」鄧小平點名批判胡耀邦,指出「耀邦同陸鏗談話,至少是很不得體的,有些話很不嚴肅,完全是迎合。陸鏗的手法,就是恭維胡耀邦,王若望也是同樣手法,這些人打著耀邦的旗幟,反對我們的內外政策。」

後來在1987年1月批鬥胡耀邦的生活會,陸鏗的〈訪問記〉是胡一大罪狀。胡耀邦被指責「在國內、國外樹立自己的開明形象,等到格局一變,小平陳雲不在了,黨內老人不在了,胡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地自由行動。」

陸鏗兄每念及此,總是深感內疚,覺得似乎害了胡耀邦。我勸他不必介意。鄧小平蓄意去掉胡耀邦,是根本路線分歧。胡耀邦主張開放「開放的自由民主制度」,鄧 小平主張「開放的一黨專政制度」。胡耀邦的「精神文明決議,是經濟體制改革、政治體制改革、精神文明建設三個堅定不移」。鄧小平是「一手對外開放,引進資 本資源資訊技術管理人才;一手對內封閉,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兩手都要硬」。對待學生民主運動,鄧小平主張「專政手段不但要講,而且要 用」,反對胡耀邦的「疏導」主張。兩人的決裂是不可避免的。拿出陸鏗的〈訪問記〉做炮彈,不過是由於當時攻胡論據貧乏,用來一壯聲勢而已。

有人評價陸鏗新聞生涯,重於對政界秘聞的渴望,輕於對社會民生的了解,是過苛的。他採訪大時代的大人物,從艾森豪、馬歇爾、麥克阿瑟到胡耀邦,都是著眼於推動歷史向自由、人權、民主、和平的偉大目標前進,也就是對社會民生的終極關懷。
安息吧!終生不渝的自由新聞戰士陸鏗!

2008年06月22日深夜

胡菊人:一個別人難以企及的記者

——悼陸鏗大哥

一九八一年,陸鏗與胡菊人合辦《百姓》雜誌,陸做社長,胡當總編輯,二人合作無間。胡先生撰文悼陸鏗,悲訴他不在自由的地方成長以致慘下冤獄,慨歎冤獄令新聞界失去青壯時期的陸鏗。胡先生亦憶述一次力阻陸鏗到正在通緝他的台灣的事件。——編者

胡菊人

陸鏗大哥從大陸到港後,我們就成了好朋 友。最先是通過卜少夫兄的介紹,後來就約了《明報月刊》「中共建政三十年」專題的稿子。陸鏗大哥寫了《三十年大夢將醒乎?》,轟動一時,為少見的坦率批評 中共的文稿。難得的是文字暢白易讀,萬多兩萬字的長文,可以一口氣讀完而回味無窮。

後來創辦《百姓》雜誌,他當社長我當總 編輯。不久他移民美國,擔當《華語快報》的總編,仍兼任《百姓》社長,在紐約當《百姓》的註外代表,除每期寫「陸鏗新聞信」及約稿外,也會撰寫重要的文 章。每逢《百姓》遇到了大問題如採訪主任突然離職,他就會回港兼做採訪工作。總之,他是以《百姓》為最重要的事業的。

我從來不覺得陸鏗大哥老,原因是他比年 輕人更有活力,我相信他的朋友多半也有同感。這因為他做事認真而勤快,比年輕的記者更有活力,即使是十號風球,狂風疾雨,他也是挺風雨上班的。有次打 風,我們大家都不上班了,但他還是步行上班,風雨不改。他似乎有一股蠻勁,愈是艱困的環境,愈是要去冒險。有這樣的性格,又怎樣會有老態呢?

為祭李荊蓀 不顧通緝令

我見他老,是在他得了老人癡呆症之後的 相片之中。那是年前刊登在《星島日報》的相片,內容是談他對中共的觀感。他臉容憔悴,已經患病,再無昔日的光輝。雖然他將近九十歲,但訪問中並無說錯話, 已是很難得了。我因腿疾,行動不便,不能去看望他。幸得崔蓉芝女士加以照顧,使我們放心,去年她還帶他回到家鄉雲南,可說是盡心盡力了!

陸鏗大哥對友情是很看重的,以李荊蓀為 例,他於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二日在台北逝世後,陸鏗在紐約堅持要赴台北見他最後一面。但當時陸鏗大哥於台灣仍然被「通緝」,我乃打電話勸他不可赴台,並打台 灣長途電話找蔣緯國將軍,希望他能保證,卻一直打不通,蔣先生不接電話。我又傳真給陸鏗大哥,說明赴台的危險。最後幾經艱苦,陸鏗大哥才打消了赴台看老友 之意。以後能赴台了,陸鏗大哥才去掃墓並拜訪了李夫人。可見陸鏗大哥對友情的重視。

時代的見證

從陸鏗大哥的例子,可見民主自由之可 貴。無論是共產黨或國民黨,都因沒有民主自由,而造成了許多冤獄。對陸鏗大哥而言,從自由民主的立場,是不必坐牢的。試問陸鏗大哥有什麼錯?沒有。他的新 聞記者行為是正當的,國民黨沒有任何理由拉他下獄,不過是正確判斷共產黨軍隊於何處過江,結果被控以「匪諜」,所辦報紙《天地新聞》於廣州被查封。至於在 共產黨統治下坐牢二十多年,是因為他當過《中央日報》的副總編輯兼採訪主任,這是一份正當的職業,如果陸鏗大哥身處自由而民主的政權,就決沒有判坐牢之 理。而且他在《中央日報》揭露孔宋貪污,有功於國。是以自由民主與否,是一個國家是否開明的判斷。

從中國歷史看,陸鏗大哥生存的時期,從 童年開始,就是戰亂和艱難的歲月,其艱苦是很少時代比得上的。陸鏗大哥只在出生後的那幾年過家庭顯赫的日子,此後就是日本侵略了。正因如此,記述他一生 事的《陸鏗回憶與懺悔錄》便特別有意義,可以見證國家與社會的苦難,除了個人的戀愛經過外,其他的篇章,都和國家政治與社會有關聯。因此,這本書是時代 的見證。

陸鏗大哥在書中表現了一些人物,譬如于 右任老先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與他親如父子。再如胡適博士,他如何被蔣介石推舉競選總統,由陸鏗通知他並邀請他談談如何寫競選宣言,但蔣介石後來卻改 變主意的故事,可見中國政治之反覆。而對他的好朋友李荊蓀,他更特別闢一章《千古奇冤李荊蓀》來為他平反。李荊蓀為忠貞的反共之士,隨蔣介石到台灣,卻被 誣為「匪諜」,坐牢十五年,含冤而死。陸鏗經過許多查訪,證明此乃冤獄,為他平反。

坐牢是新聞界的損失

中共與國民黨的監獄比較是一大學問,而 陸鏗都坐過。在中共的監獄裏坐了二十多年,觀察自然更仔細。獄中經歷,不堪回首,能出獄已是萬幸,哪會回顧受過的苦呢?但陸鏗不愧是新聞記者,中共監獄的 情況,他以記者的筆法,詳詳細細的記下來了。好記者不愧是好記者,描寫中共監獄的實況時,我相信無人比陸鏗仔細,至少我未讀過。

陸鏗大哥赴歐洲當二次大戰記者時,才不 足二十六歲,做了許多精彩的採訪,並訪問了許多知名的人物。這麼年輕而能擔此重任,自是才能卓越。假如他不坐二十多年的牢,一直能當記者採訪,成就自然更 為輝煌。所以他坐牢,而且是在青壯年份,實在是中國新聞界之損失。他在來到香港之後,已經六十歲了,但仍然在採訪工作上勇猛如昔,實在令人驚駭。我從未見 過像他一樣熱心新聞的記者,可說是前無古人,至於是否後無來者,我不敢說,但那已是極難得的光榮之事了。


(作者是本刊前總編輯、《百姓》總編輯。)

陈有为:陆铿—以新闻为天职的一代报人

八十八岁高龄的资深报人陆铿,在申请多年并经有关方面人士竭力疏通之后,终于获得批准回国探亲。中国当局的这一人道主义之举,体现出了提倡“和谐社会”的善意。

陆铿在夫人崔蓉芝的陪伴下回到昆明步出机场,在一片阳光下与儿子媳妇会面,当地媒体记者也有所报道。已被老年痴呆症缠身的他虽不能以言语表达,但与家人合影的照片显现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古人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作为中国的一个资深报人,陆铿的一生穿越了中国的历史长廊,面对过无数风云人物,采写过震动内外的历史事件,在中国新闻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在浪迹天涯数十载后返回故里与家人团聚,难免会有悲喜交集之感,但又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我与陆铿相识而无深交,几十年来只有几次晤面之缘。最初是在1984年9月下旬,我以外长讲话撰稿人与顾问的身份跟吴学谦去纽约联合国开会。在参加纽约总领馆的国庆招待会上初次遇见陆铿与另一名资深报人赵浩生(见照片)。有人向他们介绍我时说,“这是吴学谦的陈布雷”

当时只不过客套地聊了几句。想不到第二天陆铿就打电话到中国代表团驻地来,以相当恳切的语气邀我进行餐叙,由人民日报常驻纽约记者陈忆村作陪。由于我的官方身份必须遵守外事纪律,不得对外随便言谈也不想成为新闻来源,只能对陆铿的邀请表示婉拒。

四年之后,我奉调出任驻美大使馆高级外交官。这时陆铿已经因为1987年对胡耀邦的访谈而被北京视为“坏人”,当然也就成了中国驻外人员的“不可接触者”了。

1992年夏我从外交岗位上退休,后来出版了“天安门事件后中美外交内幕”一书。香港信报与星岛日报、台湾联合报与新加坡联合早报,以及美国近十家华文媒体均对此书加以摘要转载或发表书评。有一天,忽然有人从网上给我传来陆铿在信报上发表的长篇书评,予以高度评价并说了不少对作者的溢美之词。由于此时陆铿已在台湾定居,彼此素无联系,我也无从表示谢意。

往后几年内,陆铿与崔女士到马里兰探亲时曾几次顺便来访。他虽已八十有余,依然穿着绛红色西服上装,精神饱满,大大冽冽,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江湖豪迈之气。他似乎很愿意听我纵论世界与中国局势以及对台湾问题的看法,我为了撰写台湾问题评论也想听听他的见解。

2000年台湾大选前,陆铿来美,我邀请他在我所主持的“华府中国论坛”上分析预测台湾

大选结果。陆铿认为连战胜选可能并“不看好”,这次大选将是李登辉时代的终结,而台湾的

民主运作“并未摆脱两蒋时代威权统治的阴影”。

陆铿当过国民党中央党报记者,我当过共产党中央党报评论员,双方政治理念不同,却是新闻同行。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和作为,但陆铿那种“新闻第一”、以记者为天职而矢志“永远当记者”,不慕名利但求笔耕,自称为“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精神,颇为人们称道。

陆铿一生的四分之一岁月,是在国民党与共产党的监狱里度过的自夸平生只干过两种行

当,一种是记者,一种是囚犯。他在抗战胜利后公开揭露宋子文、孔祥熙大量贪污外汇,即使蒋介石召见喝令他交代此说来源,屠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拒绝透露真情,结果老蒋还真的饶了他一命。

1949年底云南和平解放前夕,他从东京搭乘包机赶往昆明去接家眷,结果自投罗网充当中共阶下囚。后来在中共肃反运动中,很多人担心自己的脑袋留不到明天,陆铿却捉摸着自己被行刑时报纸如何报道,想出了“万人争看杀陆铿”的标题而颇为自得。这种天真得发傻的乐观,与明末文人金圣叹被斩前赞叹豆腐干夹花生米吃有火腿味的苦中作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北京对陆铿最恼火的是在那次谈话中设圈套引胡耀邦发牢骚。其实,胡耀邦力主干部“年轻化”使老干部痛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就非得除之而后快。生性直率的胡耀邦借陆铿之笔来发怨言,反证出他当时受到的沉重压力,内心忍无可忍的强烈情绪。陆铿只不过是把掩盖着中共党内改革派与元老保守派之争的薄薄面纱过早捅穿而已。

至于陆铿与许家屯关系的几个疑点,笔者从可靠方面了解到的真相是:

一, 传说陆铿拿了许家屯10万港币。事实是,许就任新华社驻港分社社长之后,给陆铿送

了一个笔盒作为礼品。陆回去打开一看,发现其中装有10万港币,他拒绝领受退给了原主。

北京如想拉拢陆铿而馈赠一笔款项,没有必要如此神秘。否则就是许怀有私心,想利用陆铿来达到某种个人目的。

二, 许家屯回忆录是由出版此书的台湾联合报写作小组经手完成的,并非出于陆铿手笔。

三, 许与星云法师的关系由陆铿牵头只是一种的揣测。其实星云法师在途径香港去他国弘法

时,早就与许结识。后来是许本人与星云打了招呼,到洛杉矶西来寺去落脚的。

四, 许从香港去美国,由许的家人直接向美国驻港机构提出申请,陆铿并未参与其事。

陆铿跌宕起伏的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后半页的世局动乱,国共内战,中共立国,以及两岸关系的风云变幻。他本人则在这世事纷纭之中阅尽沧桑,饱尝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甘苦。他那种不顾名利、不畏权势,追求自我,敢于挑战,以至不惜冒犯天廷的戆直风格常与时势格格不入。但总的说来,在评价陆铿一生时,他对中国的深切感情与渴望祖国统一的深切愿望,是值得予以肯定的。

人们常把记者比作“无冕之王”。由于时势的限制,中国报业史上真正够得上这一称号的人可谓凤毛麟角,陆铿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现在北京给陆铿打开回国探亲的绿灯,是件好事。它无疑向人们证明:宽容会比威严更得人心。(以上为信报刊登版本)





























图片说明:上:陆铿与崔蓉芝夫妇1999年和华府中国论坛社社长陈有为屠学英夫妇合影。
下:中国驻纽约总领馆举行的1984年国庆招待会上,陆铿与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中国高级外交官陈有为,海外报人赵浩生合影。

(本文 原载香港信报、新加坡联合早报 )


以下为联合早报版本

陆铿:阅尽历史沧桑的一代报人
[陈有为] (2007-04-07)


经过有关人士的多年努力和疏通,中国政府终于网开一面,允许被老年痴呆症缠身、88岁高龄的资深报人陆铿回国探亲。虽然为时较晚,但不失为人道之举,体现出提倡“和谐社会”的善意。
  陆铿在夫人崔蓉芝陪同下步出昆明机场,在一片阳光下与儿子、媳妇会面,当地媒体记者也有所报道。他虽不能以言语表达,但从他与家人合影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古人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陆铿这个云南人,浪迹天涯数十载后返回故里与家人团聚,难免有悲喜交集之感,但也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国共两党都不喜欢
  我与陆铿相识但无深交,几十年来只有几次晤面之缘。最初是在1984年9月下旬,我以中国外长讲话稿的撰稿人与顾问的身份,跟吴学谦外长去纽约联合国总部开会。在纽约总领馆的国庆招待会上,初次遇见陆铿和另一名资深报人赵浩生。有人向他们介绍我时说:“这是吴学谦的陈布雷。”
  当时只不过客套地聊了几句,想不到第二天陆铿就打电话到中国代表团驻地,以相当恳切的语气邀我餐叙,由人民日报常驻纽约记者陈忆村作陪。由于我的官方身份,不得对外随便言谈,只能对陆铿的邀请表示婉拒。
  四年之后,我奉调出任驻美大使馆高级外交官。这时陆铿因为1987年采访胡耀邦而被北京视为“坏人”,当然也就成了中国驻外人员的“不可接触者”。
  1992年夏我从外交岗位上退休,后来出版了《天安门事件后中美外交内幕》一书。香港《信报》与《星岛日报》、台湾《联合报》与新加坡《联合早报》以及美国近十家华文媒体均摘要转载或发表书评。有一天,忽然有人从网上给我传来陆铿在《信报》上发表的长篇书评,予以高度评价,说了不少溢美之词。由于此时陆铿已在台湾定居,彼此素无联系,我也无从表示谢意。
  往后几年内,陆铿与崔女士到马里兰探亲时顺便几次来访。他虽已八十有余,依然穿着绛红色西服上装,神态自若,腰板很硬,十分健谈。2000年台湾大选前,陆铿来美,我邀请他在我所主持的“华府中国论坛”上预测台湾大选结果。
  陆铿当过国民党中央党报记者,我当过共产党中央党报评论员,虽然政治理念不同,但是新闻同行。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和作为,但陆铿那种“新闻第一”,矢志永远当记者,不慕名利但求笔耕,自称为“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精神,颇为人们称道。
  陆铿一生的四分之一岁月是在国民党与共产党的监狱里度过的。他自夸平生只干过两种行当,一种是记者,一种是囚犯。他在抗战胜利后公开揭露宋子文、孔祥熙大量贪污外汇,即使蒋介石召见喝令他交代此说来源,屠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拒绝透露真情,结果老蒋还真的饶了他一命。
  1949年底云南和平解放前夕,他从东京搭乘包机赶往昆明去接家眷,结果自投罗网,充当中共阶下囚。后来在中共肃反运动中,很多人担心自己的脑袋留不到明天,陆铿却捉摸着自己被行刑时报纸如何报道,想出了“万人争看杀陆铿”的标题而颇为自得。这种天真得发傻的乐观,与明末文人金圣叹被斩前赞叹豆腐干夹花生米吃的苦中作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采访胡耀邦惹祸
  北京对陆铿最恼火的是,在那次访谈中设圈套引胡耀邦发牢骚。胡耀邦力主干部年轻化,使老干部痛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就非得除之而后快。生性直率的胡耀邦借陆铿之笔来发怨言,反证出他当时受到的沉重压力,内心忍无可忍的强烈情绪。陆铿只不过是把掩盖着中共党内改革派与保守派之争的薄薄面纱过早捅穿而已。
  至于陆铿与许家屯关系的几个疑点,笔者从可靠方面了解到的真相是:
  一、传说陆铿拿了许家屯10万港币。事实是,许就任新华社驻港分社社长之后,给陆铿送了一个笔盒作为礼品。陆回去打开一看,发现其中装有10万港币,他拒绝领受退给了原主。北京如想拉拢陆铿而馈赠一笔款项,没有必要如此神秘,否则就是许怀有私心,想利用陆铿来达到某种个人目的。
  二、许家屯回忆录是由出版此书的台湾《联合报》写作小组经手完成的,并非出于陆铿手笔。
  三、许与星云法师的关系由陆铿牵头只是一种的揣测。其实星云法师在途径香港去他国弘法时,早就与许结识。后来是许本人与星云打了招呼,到洛杉矶西来寺去落脚的。
  四、许从香港去美国,由许的家人直接向美国驻港机构提出申请,陆铿并未参与其事。
  陆铿跌宕起伏的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世局动乱、国共内战、中共立国以及两岸关系的风云变幻。他本人则在这世事纷纭之中阅尽沧桑,饱尝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甘苦。
  这种不寻常的历练,造就了他生性豁达,敢于挑战,以至不惜冒犯天廷的脾气与胆识。虽然他那追求自我的戆直风格常与时势格格不入,但总的说来,在评价陆铿一生时,他对中国的深切感情与渴望祖国统一的深切愿望,是值得予以肯定的。
  人们常把记者比作“无冕之王”。由于时势的限制,中国真正够得上这一称号的人可谓凤毛麟角,陆铿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现在北京给陆铿打开回国探亲的绿灯,是件好事。它无疑向人们证明:宽容会比威严更得人心。

·作者是华府中国论坛社社长

2009年4月3日 星期五

里戈:回忆陆铿和王永庆

我和陆铿先生的交往,始于1993年。当时我在旧金山星岛日报当记者,我的总编辑是程怀澄先生。

19938月的一个晚上,我完成了当天的写稿任务后,程总编对我说,你的老领导来湾区了。原来,人民日报社前任社长胡绩伟先生到了湾区,住在陆铿先生的家中。程总编安排我给胡社长做一个采访。

虽然我在人民日报当过5年记者,但我并无缘与胡绩伟先生相识。1983年深秋,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读新闻研究生的一年级,邓力群亲临人民日报社,撤销了胡绩伟的社长职务和王若水的副总编辑职务。1991年我离开人民日报,离开报社大院去首都机场,报社值班车辆恰好是胡老的那辆蓝色平治,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十年过去,我才有机会在美国近距离接触我的“老领导”。

陆铿的家,严格地说,应该是崔蓉芝的家,在湾区的帝利市(Daly City)。和崔蓉芝熟悉的朋友都知道,那座紧临太平洋的漂亮小楼,发生过惊天大案。1984年,崔蓉芝的丈夫、著名作家江南,就是在这座漂亮的海景房楼下的车库里,被国民党的情治人员暗杀,酿成著名的江南血案。

由于胡老访问美国的机缘,我同时认识了陆铿和崔蓉芝。


公元两千年,我和王永庆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我坐三望四,算是个年轻的资深记者吧。1996年,我在香港出版了《96‘台湾大选》一书,详细记录了我对那次台湾选举的观察和分析。四年后,我再次登台,亲眼看看这次选举。种种迹象表明,台湾要变天,国民党要下台。

那时我是代表香港一家报纸驻华盛顿的首席记者,从辖区上说,台湾并不是我的工作范围。由于那本书的原因,报社批准了我的计划,我再次到了台北。我的忘年交、老报人陆铿老先生盛情邀请我住在他在台北的家里。



陆铿牵线

这是在忠孝东路最繁华地段楼里的一套小小的两卧房居室,在太平洋崇光百货的背后。陆铿为人豪爽,对朋友真诚。他年长我44岁,但坚持让我称呼他大哥,他叫我老弟。这套房子也不是他的,是给蒋介石开专机的衣复恩将军(1916-2005)送给使用他的。1948年,他应蒋介石的邀请,和蒋委员长同机飞到东北上空观看国共决战的战局,机长就是衣复恩。他和衣复恩由此成了朋友。陆铿不到30岁就当上了国民党《中央日报》的副总编辑,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风光到了发狂的程度,发狂的往事包括和孔祥熙的女儿一起在行政院长办公室模拟孔院长的口吻和笔迹批公文。老年陆铿感慨不已:国民党的国家大事原来可以这样办的。

1949年,陆铿乘国民党的飞机在昆明机场降落,机门刚打开,冰冷的冲锋枪就顶上了他的胸膛。解放军来了。陆铿说,他是记者,他要去看看第一线情况。他采访过二战的欧洲战场,他觉得国共内战不就是另一场战争吗?没有那么简单。陆铿后来在牢里度过了19年,直到被特赦,去香港,再去美国。陆铿到老,在很多人的眼里,也继续发着少年狂,包括迎娶知名作家江南的遗孀崔蓉芝。着实而论,他们婚后之甜蜜,羡煞世人。

陆铿一度长居台湾,但苦于没有一个固定住所。衣复恩官至中将, 退役之后,创办亚洲化学公司,事业颇为成功。陆铿在餐桌上对衣复恩说,可否帮他在台北找个住处?衣复恩听罢陈述,当场便说,在忠孝东路有个小套房,如果不 嫌弃,当拱手相送。豪爽的陆铿,一时竟然窘迫起来。陆铿定了定神,对老朋友说:房子我住,将来我不住了,一定完房归衣。陆铿不贪小便宜,在朋友圈中是有名 的。

公元2000年,陆铿已经82岁。他仍然活跃在新闻第一线。如此高龄还在第一线跑新闻,我亲眼所见,除了陆铿,还有晚年积极支持中国统一大业的香港《新闻天地》的卜少夫(1909-2000),仅此二人。1997年,88岁 高龄的卜少夫在香港办公室和我见面,声音宏亮;中午带我去用餐,步履矫健。他们对新闻的热爱,用陆铿的话说,“没办法,有瘾。”崔蓉芝为了让陆铿集中精力 工作,在台湾选举期间没有住在台北,而是住在旧金山的家里,正巧内人当时身怀六甲,在旧金山得到崔容芝细心照料,我至今十分感念。后来崔蓉芝的公子在上海 举行婚礼,内人专程从北京飞到上海祝贺一对新人,此是后话。

我去陆大哥台北家中当房客,崔蓉芝也很高兴有我这个小老弟去作伴。在台北,我们俩都不做饭,就在楼下的餐厅食肆换着吃。陆铿很喜欢吃一人一锅的日本式小火锅。他把配给他的青菜统统让给我了,理由是,当年在牢里只有青菜吃,出狱之后再也不想吃青菜了。

席间,陆铿问我,在台湾都想见什么人,他可以帮我联系。以陆大哥的江湖地位,几乎没有他约不到的人。我开列的名单中就包括王永庆。我希望在选举投票之前能采访到王永庆。当时蓝营和绿营都在拉王永庆,希望得到这位“亚洲经营之神”的支持。

我们回到家里,陆铿当着我的面拨通了给王永庆的电话。“王董事长,我是陆铿,陆大声。”陆铿姓陆名铿字大声,因说话大声而得此字。“我有个小老弟里戈,很优秀,想见见你,采访你。”陆铿为朋友办事,两肋插刀。



王永庆邀请

王永庆说,想见他的媒体的朋友很多,他不能厚此薄彼,既然陆大声开口了,他愿意在选举结束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九日,在家里宴请陆铿和我。陆铿连声道谢。王永庆比陆铿大不到三岁,长者为尊,陆铿对王永庆十分敬重。

三月十八日,我在一所小学的投票站里,目睹了连战先生携夫人连方瑀投票的全过程。投票结束,记者们围上去,我把麦克风递上,问连先生:“有人说,台湾今天要变天,你的看法呢?”连战看看我,仰视苍穹,手指明媚的天空说,你看看,天有多蓝,变什么天?

台湾的政治天空没有能够蓝下去。当晚清票,由于国民党的分裂, 连战和宋楚瑜分散了选票,陈水扁渔翁得利,台湾变天。结果产生之后几个小时,陆铿带我在台北一个秘密的办公室见到了宋楚瑜。按照和宋先生的君子协定,我们 只是交谈,不写文章。可以确定的是,就宋的本意,他希望和连先生合作,也愿意当连的副手。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在此就不多着墨了。

次日下午,台北异常的平静。中山北路一带,行人仿佛比以往还要少。我和陆铿先生叫了计程车,从忠孝东路前往王永庆的家里。

行前听陆铿说,王府会让我记忆深刻,具体如何会记忆深刻,他让我自己体会。王府设在台塑总部办公大楼的顶层,整个楼层就是王家。走进办公大楼宽敞的大堂,左手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部专用电梯,直达顶层的王府。王家的保安很客气地把我们迎入电梯。

香港《信报》资深记者文灼非与陆铿早在1989年就认识。1992年 起,文灼非在《信报》担任政治评论版主编,陆先生的所有文章都由他处理。陆铿约好采访王永庆这一天,他同时安排文灼非采访了宋楚瑜之后,一同采访王永庆。 陆铿喜欢与年轻人交朋友,他也用“很优秀”评价文灼非。确实,文灼非在很多方面值得我学习。对于共同采访,我和文灼非都很欣然,大家是朋友,不是竞争对 手;采访时大家临阵应变,各取所需。

王永庆夫人李宝珠笑容可掬,在顶层电梯口欢迎我们。电梯门刚一 打开,眼前的景象可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精致的花园,仿佛把苏州园林搬到了楼顶,更接近网狮园的感觉。景观设计得颇为精致,平时也少不了人工打理。流水潺 潺、锦鲤翩翩,跃然于写字楼顶,翠竹绿叶茂盛于钢筋混凝土之上,令人叹为观止。我们在客厅坐下。就大小来说,用“客堂”形容可能更贴切。红木沙发椅前,是 大约四米见方的一块整石茶几,这也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大的茶几。当初如何令其就位,绝非易事。倘要搬家,不堪设想。

王永庆老先生亮相之前,我和文灼非把四下好生端详。稍顷,老先生步履轻盈,从里屋走出,洁白合身有熨痕的衬衫,干净利索。不说年龄,想不到这是84岁的老人。看上去大约是60岁吧。陆铿说,王永庆长相特别,特别是耳朵,堪称举世无双的招财之耳;此外,他和美猴王有几分相像,融智慧与狡黠于一体。

王府当晚宴客,除了我们三人,主人还请了台湾若干家媒体的头头,在此按下不表。由于事先说明了文灼非和我要采访,王永庆请我们提前一个小时抵达。我们和陆铿一起恭恭敬敬地向王董事长请过安,陆铿催促我们,抓紧采访,等下客人来了就没有时间了。




优秀个屁!”

温和淳厚的女佣笑盈盈地给我们上了茶,王永庆在一个单人沙发椅子上倚着,淡定而又不无警觉地看着我。出于客气,我让文灼非先提问。

文灼非是香港人,普通话很普通,语速比较慢。他缓缓地说,“你曾经在1999年出版的陈水扁传记《台湾之子》写序,既然陈水扁当了总统,我想请你谈谈与他的关系。”

文灼非一边说,王永庆一边调整身体的姿势,连续调整了好几次。 脸色,也从淡定变得线条加深,仿佛在酝酿着一股力量。我捏着一把汗。对于我敬重的大笔杆子文灼非兄的这个问题,似乎是触动了王永庆敏感的神经。从新闻专业 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细心的文灼非为了此次采访,在笔记本上认真准备了多达20多个高质量的问题,准备工作相当充分,从总统选举结果、两岸关系到台塑业务,希望一网打尽。按照文灼非的想法,如果王永庆愿意谈,他会有一系列问题跟进,包括对陈水扁施政作风的评价,两岸关系的变化,王本人将来的角色等。

如果是在白宫记者会上面对白宫发言人或是克林顿这样的应对记者的高手,这样的问题不算什么高难度的,四两拨千斤的答案比比皆是。但是,王永庆就是王永庆,王永庆不是克林顿。他回答说:“不方便讲对新总统的印象。”

文灼非追问:“你在选举前三天召开记者会表示,连战最能解决台湾的环保及经济的问题,并认为不管谁当选总统,都应依照连的政策走下去。现在陈水扁当了总统,是否也应该依照连战的政策?” 

文灼非话音刚落,王永庆就伸出了手,而且用一根手指头指着文灼非,然后指着我,来来回回点了好几遍,我心里纳闷:我还没有说话,他指我干什么?

老人家开口了,手指头还在我们眼前晃呀晃的。“陆铿先生告诉 我,你们两个年轻人很优秀。你们,你们,优秀个屁!”我当时一口茶在口中,听了这话,差一点把口中茶水喷到王老先生身上,把他的白衬衣变成茶色蜡染。我忍 住笑,观察着大发雷霆的王永庆否认文灼非问题中转述的他的话,情绪十分激动。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和文灼非均大感意外,相当错愕,也摸不着头脑。文灼非经验丰富,临阵不乱,不卑不亢地、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是转引报纸的报道,不是我的意思,请你息怒。”我马上开口说,王董事长,这个问题不算,我来问行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讲完?你是什么样的记者?”老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陆铿慈祥而无奈地看着我们,再看看王永庆:“让董事长把话说完,年轻人要懂规矩。”王永庆接过话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象话。”他指着文灼非说:“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胡说八道。”

我们一时不知该怎样打破这一尴尬的局面。陆铿先生作和事老打圆场说,王董事长是管理之神,你们请教一下王董事长管理方面的事情吧。此时王永庆的情绪稍有平复。我一听,也只罢如此了。我开口说:“王董事长,------”“我还没有讲完,不要打断我!”老先生余怒未消,继续咆哮着。“你们,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事,不懂事!要多向陆大哥学习,他怎么就不问你们问的这种问题?不象话!太不像话了。”

老先生气愤到这种程度,不仅仅出乎我的意外,也出乎陆铿的意外。空气死一般宁静,仿佛竹叶耷拉下来,锦鲤鱼也不会摆尾了。王夫人在一旁,笑容有一些僵。看得出来,她很想帮帮我们,但不知该如何帮,只是不停地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

我当时下决心扭转这个不大不小的乾坤。我说:“王董事长,我想 说话的时候,我就把手举起来,向小学生提问那样,您要是觉得可以让我讲话了,就告诉我,然后我就说话,行不?”看到我如此诚恳,王老先生开恩地说:这还算 懂规矩。于是,我把手举了起来。回想起来,那些年除了在白宫和美国国务院记者会上举手要求发言,在王老家里大概是仅有的第三个场所。

终于,王永庆同意让我提问了。其实,从新闻采访的角度来说,文 灼非给了王永庆一个很好的问题,可以供他信马由缰,尽情发挥。但是,这不是一个常规的采访,这是王董事长的好朋友陆铿带来的新朋友,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 记者。不咬弦于是发生。我的问题是:您在福建、浙江有大量的投资,你在大陆发展炼油,有没有更大的计划?在文灼非看来,我试图用一个简单的问题讨好王永 庆,一样会碰钉子,因为王永庆以为自己是皇帝,人人动辄得咎。从根本上说,文灼非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还好,气氛基本缓和。文灼非后来提了不少问题,从三通到台湾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从两岸关系的改善之道到台湾大企业如何进军大陆,以及台塑在化工、生物科技和医疗方面的投资,王永庆都发表了他的看法。第二天,文灼非在《信报》上发表了特稿:《王永庆:不再戒急用忍》。



西瓜偎大边

终于,其他的客人到了,采访结束。老先生起身。陆铿先生很周到 地说,他们两位年轻人很敬重你,希望和你合个影。我一看,老先生面部肌肉并没有恢复到常态,担心他不愿意拍照。不过,他还是大人大度,同意我们站到他身 边。合完影,王夫人悄悄走到我的身边说,老先生脾气不好,他经常这个样子,过去了就好了,千万不要介意,一定要高高兴兴地吃饭。

不知道老先生的内心活动是什么,面对大约八位客人,他单独把我 叫到他的身边坐下。在宴会上,我陪老人家聊了不少关于吃的话题,席间气氛相当不错。王府的中餐水平,无论如何是世界第一流的,从选料到烹饪,考究,细致, 色香味俱佳。这也是我第一次吃台塑小牛排,在王永庆家里吃,在他的身边吃,应该是很正宗的了。陆铿说,在这里吃的台塑牛排,应该叫董事长牛排。席间,秘书 两次递过电话,悄悄地说:“是陈总统。”王永庆两次起身,到内室接电话。回来之后,他也不回避:“阿扁约时间,请我吃饭。”王永庆投票前一天公开挺连战, 如今阿扁还是要拉王永庆。需要就是政治,政治就是需要。

民进党在位八年,把执政权还给了国民党。以王永庆的影响力,无 论谁当政,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李登辉执政时期,推行戒急用忍,王永庆公开表示,十分不赞同。李登辉给王永庆授勋章,台湾媒体说,这分明是打一巴掌,再摸 摸头。台湾的经营之神早就看出,台湾经济的未来在大陆。从这个意义上说,王永庆支持连战,逻辑上是对的。

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王永庆,都要尊重现实。当陈水扁当选,当 陈水扁请他吃饭,他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台湾有个说法,叫西瓜偎大边。他必须在现实政治中纵横捭阖,为自己创造尽可能大的空间。当企业家做到一定程度的时 候,必须是政治家。突然间耍耍威风,大体上是因为孤家寡人当惯了,这与他的政治智慧并不矛盾。

这段往事,我从来没有写过。曾经揭露出水门事件的《华盛顿邮 报》记者伍德沃德说,如果把他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写出来,他可以再写十几本书。的确,记者的职业道德,就包括这一条:在一定的时间内,不该写的东西,就不要 写。如今,王永庆老先生驾鹤归西,讲出这段故事,大家在哈哈一笑之余,也祝老先生一路走好。我们会永远铭记他对世人的贡献、对推动两岸关系良性发展的贡 献。我也会永远记得这段难得的轶事。文灼非也认为,那是一次惊险难忘的采访经历,他也常和后辈同行分享这个案例,请他们记得,当有机会访问大人物时,一定 要把比较敏感的问题留到后面问,提防被访者突然翻脸发难。


我和陆大哥之间还有两次难忘的交往,一次是采访著名生物学家谈家桢,一次是他约我一起去看望江泽民的老师顾毓秀。

谈家桢(1909-2008) 是国际知名的生物学家,早年留学加州理工学院,是著名生物学家摩尔根的学生。我在认识陆大哥之后不久,谈先生访问美国,并住在陆铿家中。陆大哥给我电话, 推荐我去采访谈先生。我当时比较热衷于采访政治人物,对于科学家,不大提得起精神来。几天后,陆大哥再次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何不与谈先生联系。我先是无 语,陆大哥非常坦率地对我说:老弟,你要知道,和谈先生这样的大科学家有对话的机会是不容易的,他可是和毛泽东讨论过问题的人,让你采访谈先生,不是你帮 我的忙,是我帮你的忙。

陆大哥一席话,说得我无地自容。当时还没有今天这么先进的互联网手段,我马上停下手里的工作,先到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中心图书馆(馆长戈定瑜女士是我的房东),花半天时间查阅了有关谈家桢、摩尔根、巴甫洛夫等人的资料,随即约好谈先生,和他长谈了大约3小时,写出了长篇文章,在《星岛日报》连载。

陆大哥一向为人厚道,这次对我的批评,可能是真的让他生气了。对我的批评,也是对我的爱护。从那以后,我对陆大哥的意见在第一时间就非常重视。

1999年夏天,陆大哥出版了他的回忆录。在美国,每天夏天他都会和海伦一起,到东部旅行一次,一方面是看望海伦的父母(他们住在华盛顿郊外马里兰州),一方面看看在华盛顿的老朋友们,包括华府新闻界资深大老傅建中等人,我也荣幸地被列入陆大哥看望的“老友”名单之中。

199710月,江泽民访问美国。我作为星岛日报驻华盛顿的记者,从江泽民在弗吉尼亚州的朗利空军基地下飞机开始,全程报道他的来访。江泽民在费城看望了他的老师顾毓秀(1902-2002),这使得几乎被人们遗忘的顾毓秀一夜之间成为华人社会的知名人士。

1999年,顾老先生已经97岁 高龄。他是第一位在麻省理工学院取得电机博士的中国人,早年出任过中央政治大学校长、教育部次长等职务。陆大哥以“校长”称谓称呼顾老先生。顾老先生住在 费城市中心一座高层建筑中的一个很小的单位,里面相当拥挤。顾老说,当初因为江主席要来,美国联邦特勤局现场踩点的时候,对于顾毓秀居所之狭小,大感头 痛。


陆大哥出版的书,我大多会获赠一本。《胡耀邦访问记(中英文对照附各方面反应)》他于19968月送给我;19967月送给我《陆铿看两岸》。他为自己人生作总结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出版后,他于1997921日在华盛顿赠我一册,他在扉页上是这样写的:“里戈老弟指正。希望你和我一样,永远做记者。”

陆铿老先生在2004年患了老年痴呆症。20061月,我去拉斯韦加斯参加全球消费电子展会,展会结束时在旧金山短暂停留,和陆大哥在中国城的诊所里相见,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但是,他还可以写字,崔蓉芝代他把《大记者三章》一书送给我,陆大哥亲手写下“里戈老弟留念,大声陆铿敬赠,2006年春节”,从字迹上看,苍劲有力,书的护套上印着“63年记者功力大发送”。但此时的陆大哥,如风中油灯,生命力大不如前了。

2008年5月,我在旧金山和陆大哥、崔蓉芝共进晚餐,他根本不认得我了。2007年,他和崔蓉芝回到了云南老家,实现了挥别人生之前再看一眼故土的愿望。2008年6月21日,他永远闭上了眼睛。愿他们在天堂里延续他们的友谊。

近日我在北京新装修好的书房里整理我的所有图书资料,从美国回到中国定居已经五年,许多书箱还是第一次打开。我很欣喜地看到了崔蓉芝在20003月送给我和内人的江南遗作《蒋经国传》。崔蓉芝在赠言上这样写着:“很高兴能有段难忘的相处,尤其是在台湾变天的时刻。这本书根台湾的变化应该有一定的关联。历史总该有她真实的定位。愿我们友谊长青。”

我们和陆大哥,和海伦的友情,将永存我们的心中。

(里戈,曾任《人民日报》记者,《星岛日报》驻华盛顿首席记者、海外总编辑,《中国日报》香港版执行总编。现居北京。)

葉觉明:永远怀念我的一位前辈挚友——陆铿

陆大哥大声兄给我在精神上的勉励,及启发我对阅读的兴趣,使我获益多多。

认识陆大哥大声兄是从《信报》读到他的好文章,而追求他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也从他处使我更深入的认识《信报》,从而深深的爱上《信报》。

称陆大哥大声兄,我这位今年八十二岁的小学生,从一开始就称大声兄,及后在多次的文字间读到崔蓉芝称大声兄为陆大哥,所以后来我亦多时在文字上称陆大哥大声兄,这是我对二位前辈的尊敬和亲切。

由于陆大哥大声兄写的好文章,文笔生动活泼,内容充实,启发我对阅读的兴趣,对事积极乐观,给我感受到很大勉励和启发,从而得着大大益处,更是我对陆大哥大声兄的敬仰而结缘。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日,我第一次给大声兄写信,五页纸,详细介绍我自己并 述说追求他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及他的著作,“胡耀邦访问记”、“人间佛教的星云”、“邓小平的最后机会”、“风云变幻的邓小平时代”、“麦帅治下的日 韩”、“陆铿看两岸”、“三十年大梦将醒乎”,为着这封信保证他收到,我寄到《信报》,封面写上烦请林行止先生收转交陆铿先生。大约一星期后,一个早上, 大声兄的电话来了,他告诉我早五分钟前收读完我的来信,并许我为“知音”。在电话中询问我年龄若干?我这带点调皮小学生请他猜猜后三秒,他说大约六十岁 吧,我说谢谢您,说得我年轻了,我是1927年的小白兔,今年该是71了。在电话中他说会给我FAX,回应我信中的询问。

第二天的上午,大声兄的FAX来了,告诉我可到“田园书屋”问黄老闆说是陆铿朋友,陆铿介绍来买他的作品,他会打折扣的,并许我他日来港“当图良晤”。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七日上午,大声兄的电话来了,我现在中环,即时起程来你处,我回说很好很好,请他在地铁油麻地站“B”出 口,我来迎接他。约二十分钟后,我在地铁站见大声兄正在出闸,迎上紧紧握手,他更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从地铁出口,左行弥敦道,他即仰首望上在找寻“可人 公司”,因我在信中说,巧合也是缘分,他的第五儿子名字可人,我与友人合办的男士服装公司也叫“可人公司”,这就加添几分亲切。行行约十家铺位,到了,见 到“可人公司”四个招牌大字,在门口逗留约三四分钟,看看橱窗陈列的货品,双铺位约1200呎,另有 阁楼,入舖后,我给大声兄介绍我太太和女儿认识,和介绍一些售卖货品,到阁楼小坐。我给他看一个“快劳”全是他的好文章剪报,并奉上一本《陆铿回忆与忏悔 录》恭请他在上面题字,他向我要了一支稍粗笔划的笔,即时写上:万事互相效力让信主的人的益处,以基督箴言与觉明老兄共勉,大声陆铿 一九九九 ,六,十七, 香港。

《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我前后一共购买了十三本,一本留着自读,一本备供好友们借阅,其余十本我已分赠给各好友,现仍多存有一本。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九日,大声兄再次来港,我再奉上一本《陆铿回忆与忏悔录》请他题字:葉觉明老弟是我的知音,至情至诚,为了让他的好友从此书内得到动力,吸取教训,辗转相赠,结缘为幸。大声陆铿,一九九九年九,十九,世纪之交。

一九九八年当我第一批购入五本《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一本寄赠美国三藩市 王文敦兄,亦师亦友,约七八天后,文敦兄来电话,非常兴奋的说:《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是一本好书,陆铿记忆力极佳“无得顶“,他在每章前均有二句经典诗 作。我在要点处必定划上笔号,朋友借阅限在一个月内归还,好书,好书,谢!谢!

自从一九九九年六月后的近十年,大声兄来港或个人或与崔蓉芝同行,每次必定和我一聚,“当图良晤“。

一次我告诉他,我的好友张念平兄也极为欣赏您的好文章,对您也深深的敬 仰,下次如有机会,当介绍认识。约一个月后,他再来港,我已约好念平兄。一个早上到汀九兰桂别墅,我和大声兄前来探望。那次他住的酒店在铜锣湾,和他一同 往地铁站,大声兄的精神脚力真是“无得顶”,在铜锣湾闹市中他“健步如飞”,使我这位比他年轻八载的老弟,急脚也追不上,不得不要高声请他慢步等等,等 等。到达兰桂别墅,念平兄已在花径迎候,我见念平兄非常雀跃,高兴的与大声兄热情握手,并道久仰大名。享受过早餐美味的鱼片粥后,念平兄带我们参观他的“ 写字间”,介绍他的写字,并介绍在书架上存放着估计有二百多本的《百姓半月刊》,并说对陆铿的大名久仰久仰。回到楼下客厅,念平兄展示一本册子,揭示在乡 间祖屋的大门口,左右一对联:

三弓僻地堪容膝

半亩闲居亦可人

大声兄立即说:可人集会,可人结缘,妙妙妙,三个可人结缘相聚,岂不妙哉。

1999年夏。一次他和崔蓉芝来港住弥敦道假日酒店,我邀请他们到附近喜 来登酒店吃午餐,餐后在回假日酒店途中,因修路,地不平,我先行——崔蓉芝中间,大声兄在后,后面跟着有多个行人,我见大声兄侧身扬手“让”后行者先行, 大声兄这个“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同时,也使我悟出一个做人的大道理。“让”礼让,谦让,不论我们在家庭中,夫妻、父子、兄弟、姊妹彼此间能够各让一 步,就可以避免许多无谓争吵,增进和谐。在社会上,朋友间彼此能够让一步,也可避免许多无谓争论,免伤和气,也可造福社会,和谐社会。

与陆大哥大声兄相交,他的至情至诚,使我留下深刻印象,更给我很大的勉 励。一次和大声兄在午餐中谈话,大约是第二三次的会面,我说:大声兄的交游广阔,大多是高级知识人士,亦多社会名流、政要,与我这位寂寂无名的小学生论 交,我觉得惭愧,也实在是高攀。大声兄即时回说:不、不,以我记者的立场,大总统与平民和你都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那次我见大声兄在铜锣湾住的酒店,房间窄小,房租也不便宜,我告诉他,我是青年会永久会员,油麻地窝打老道哪里交通也方便,与可人公司也接近,下次来我给您订青年会房间,他接受我的提议。

个多月后,大声兄在台北给我FAX, 他要来了,于是我给他定好房间,一切总算顺利。他每次来港多是大约三天二夜,又要飞了。第一次我给他结了账,将单子交给他,他瞪着眼睛望我,要给回钱我, 我说不用,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不用客气。他就很认真很严肃的和我说:“这不成—下不为例。”他的认真严肃神态,使我这位老弟感到好像做了一件错事,内心有 过霎时不安,以后他每次来港住青年会都自己提早到柜面结账。

2000年一月我和大声兄说:可人公司从1980年四月开张,不知不觉已经营20年 了,租约在三月底到期,公司将要结束。因生意走下坡,少人来购衣物,以前大陆的人很多来港购买衣服,现在相反,香港人很多到大陆买衣服。公司结束后,我将 会和家人到美国旅游探亲,届时假如您在三藩市,我也会探望您。他回说:欢迎、欢迎。旅游回港后,我家将会大装修,因为十多年都忙着公司的事,是时候来一次 大装修了。

大约在2000年二三月间,大声兄再来港在青年会的房间,他在六七卷的挂画中挑选出一幅徐悲鸿写的“竹和鸡 壬午五月”说送给我,家中装修后挂上。大声兄的细心、厚意,至情至诚使我感动,永远铭记。2000年十二月,我邀请大声兄到舍下在画前留影留念。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七日,大声兄送给我一张相片,他和“林森画像”合照,相片中他的微笑欢容,看得出他内心的满意,背面写上:“觉明老弟存念,大声陆铿 1999.6.17”。我从报上知悉他是在1998130日 蒋夫人宋美龄长岛旧居物品拍卖会在康州一家拍卖会举行,大声兄为“抢救林森画像”远自台北,专程而来,本着一种爱国、爱国人的情怀与尊敬,不愿林森画像落 在一位市侩手中,经过几许波折,不惜代价,最终获得如愿。回台后,他将林森画像赠送给台湾文物馆,让更多人可以观赏存念。

一次,大声兄离港,我送他到中环转机场地铁站,到闸前他不用我再送,入闸后,扶手电梯徐徐升起,在半途中大声兄后望我,举手给我行个军礼,以示话别,我急忙也举手还上敬礼。大声兄那种真挚神情常活现在我的记忆中。

大声兄数十年历史见证,历尽沧桑,平时体健如牛,走路似骏马,乐观的性格,难与伦比。22年的牢狱生涯也难不倒他,想不到晚年时最后为病魔侵害,诚一大憾事。但从另方面看这给20多年的伴侣崔蓉芝表现出伟大的一面,爱心、耐心——坚强,尽心尽力的完全照顾,善始善终,感人极深。

今后每年有二个21日,八月二十一、六月二十一,我都会对我的前辈挚友大声兄深深纪念,也深深的愿见陆大哥在上面微笑的看着他的爱侣对他默默思念。

敬祝崔蓉芝

永远健康、愉快、喜乐、平安!

葉觉明

200931

严家祺:陆铿特有的“习性”是不能复制的——纪念陆铿诞生100周年

                【图】胡耀邦1986年在中南海会见陆铿   http://upload.bx.tl/cgi/blog/temp6/201903161630231.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