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9日 星期五

劉暢:陸鏗艱難曲折的回鄉之路

陸鏗返鄉時在舊金山機場(圖片由世界日報提供)

去年(2006年)十一月,年近九旬的陸鏗,終於接到從舊金山中領館打來的一個電話,通知他:可以回國了。

這個電話,陸鏗等了漫長的十七、八年。遺憾的是,陸鏗已無法接聽這個電話。曾經放言縱論天下事、給後生晚輩帶來許多啟迪的陸大聲,今天已是一位只會向人微笑,但認不出人的老年癡呆症患者。

這十七、八年爭取回國家的經歷,陸鏗已無法回憶。和陸鏗相濡以沫約20年的崔蓉芝說,早在九十年代初,大約在1991年,她赴安徽安葬江南的骨灰,陸鏗要陪崔蓉芝一起去,在舊金山中領館申請簽證時即遭拒。

崔蓉芝回憶,1991年起,前中共總書記江澤民的老師顧毓秀多次致函江澤民和中國駐舊金山總領館,要求北京允許陸鏗返國,都無回音。

顧毓秀1991年3月手寫的致舊金山中領館的信函中說:「本人希望華裔美籍陸鏗先生能於4月適當時期以私人身份(不以新聞記者身份)返國旅遊。為簽證便利起見,本人願意負責任擔保此次陸鏗先生在旅遊時期,絕不作任何傷害中華人民共和國之言論行動。」

此外,北美衛視董事長蕭政之(2003年)、著名華裔建築設計師楊裕球(2004年)、香港作家寒山碧(2004年)以及前台北聯合報駐華府記者施克敏等人,也都透過不同管道向北京為陸鏗求情,都無功而返。

陸鏗本人也曾向江澤民、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成思危、中國全國政協常委暨民革中央副主席李贛騮、前中國駐美大使楊潔篪、前駐舊金山總領事王雲翔等官員陳情,亦無結果。

1997年,陸鏗故鄉雲南昆明一場詩詞研討會邀請他前往出席,在舊金山中領館申請到簽證,但在香港文錦渡過關時被拒絕入境。

崔蓉芝說,在舊金山中領館得到簽證,可能是在申請表上未填過去曾被拒簽的往事。

1998年,辜汪會談在上海舉行,陸鏗以香港「信報」和台灣「財訊」雜誌特派員身份,向北京的國台辦申請前往採訪,獲國台辦同意,並請其至香港簽證,但是,中國政府駐香港特派員公署以外交部無有關信函為由,拒絕向陸鏗簽發入境簽證。

崔蓉芝說,陸鏗當時以快遞信件給江澤民的親信、當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曾慶紅發函求助,無回音。又給當時任海協會常務副會長的唐樹備打電話,「唐樹備在電話中只是『哈哈哈』地笑。」

唐樹備曾任駐舊金山總領事,和崔蓉芝認識多年。1993年辜汪新加坡會談後,汪道涵和唐樹備率團訪問美國一些城市,向各界介紹辜汪會談。在舊金山時,唐樹備曾約陸鏗和崔容芝到下榻旅館見面。

陸鏗的兒子陸可望,1983年時擔任代表雲南的全國青聯委員,當時胡錦濤是全國青年青聯主席。現居美國德拉瓦州的陸可望,曾於2004年致函胡錦濤,為其父求情,無回音。

數年前陸鏗尚能寫信之時,也於2004年12月30日致函胡錦濤和溫家寶,信中說:「我現在已是86歲的老人,抗日戰爭時曾為中國派赴歐洲戰地記者,畢生從 事新聞工作,一貫主張中國統一,但今日欲看看故鄉雲南保山的山和水,卻因不得允准入境,深感痛苦。」「兩位主政後…百姓反映甚好,因而奉書兩位,請予考 慮,准許我回雲南保山一行。保證尊紀守法,服從安排。」

轉機終於在2004年出現,崔蓉芝透過住在舊金山的前美國教育委員楊菁蓀教授,找到中國吉林省政協常委王旗女士,託她向北京緩頰。

崔蓉芝說,據說王旗和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多位常委都很熟。

去年5月,國民黨元老李烈均的兒子、民革中央副主席李贛騮到舊金山,約見陸鏗和崔容芝,未聯絡到。李贛騮到洛杉磯後,再次致電崔容芝,囑再申請一次。

十多年來,每次向北京提出返國要求,或請人代為陳情,崔容芝都要把陸鏗的資料再準備一次,附信呈上,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崔容芝說,李贛騮每次到舊金山,都會和陸鏗見面,「也許是他也是雲南人的緣故。」

終於,去年11月,舊金山中領館劉津坤領事來電,對崔蓉芝說,陸鏗可以去中國了,請隨時到領館辦理手續。

不知道陸鏗的讀者,一定會問,陸鏗是誰?陸鏗於1997年出版「陸鏗回憶與懺悔錄」,720頁。要以數百字交代陸鏗近九十年的人生,以及長達「720頁」經歷,是「不可能的任務」。

這 裡是陸鏗的簡介:號大聲,筆名陳棘蓀,雲南保山人。1940年畢業於政校新聞專修班,至中國國際廣播電台任助理,是中國最早的廣播記者,二次大戰中任中國 駐歐戰地記者。抗日戰爭勝利後,任南京「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兼採訪主任、政治大學新聞系教授。先後坐國民黨監獄四年,共產黨監獄22年。曾在香港與胡菊人 創辦「百姓」雜誌。著作有「麥帥治下的日韓」、「胡耀邦訪問記」、「風雲變幻的鄧小平時代」、「人間佛教的星雲」、「中國的脊樑——梁漱溟紀念文集」、 「鄧小平的最後機會」、「陸鏗看兩岸」、「李登輝的最後抉擇:陸鏗忠言」等。

陸鏗自言:「一輩了只做過兩件事,就是記者與犯人。」

中共於1975年決定,「把國民黨縣團以上的黨政軍特人員全部寬大釋放」。當時符合此「資格」者有一萬餘人,陸鏗為其中之一。許多人出獄後,以和家人團聚的名義,申請去香港、台灣或美國。

中共中央統戰部四局原副局長胡治安在其口述回憶錄「陸鏗離境真相」中說,陸鏗曾要求到香港,但他無「與家人團聚」的理由。對於是否同意陸鏗離境,已故香港 「大公報」前社長費彝民對中共中央統戰部徵詢的回履是:此人朋友多影響大,放出去能發揮作用。如果工作做得好,他不至於走到對立面上去。

陸鏗於1978年4月30日到了香港,後在香港創辦「百姓」雜誌,移民美國後曾多次返香港,和香港可說頗有淵源。

據胡治安回憶:「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就陸的問題寫了一個報告給凌雲同志,凌雲說,不止是他一個,乾脆,直接向中央報告。1978年1月14日,我們寫了 『關於寬大釋放人員申請回台去港問題的請示』,報汪東興、紀登奎、烏蘭夫和耿飆。汪東興批轉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閱批,他們在各自的名字上劃了圈,均未簽批任何文字。當然,劃圈就是同意。」

由此可見,當然陸鏗要求離境即頗多曲折,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十多年之後要求返回中國,更為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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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問題可能是:共產黨為何這麼多年不准陸鏗返國返鄉?

第一是陸鏗採訪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後,撰寫的「胡耀邦訪問記」,是導致胡耀邦1987年遭罷黜的主要原因之一。

1987年3月16日的中共中央八號檔案指出:胡耀邦「破壞集體領導原則,不與政治局其他同志商量,就接受包藏禍心的陸鏗的訪問,洩漏了國家機密,並聽任陸鏗肆意攻擊我黨政治局委員(胡喬木)、書記處書記(鄧力群)。」

第二是「六四」事件後,1990年4月,前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出走美國,陸鏗介紹許家屯入住星雲大師在洛杉磯的西來寺。在其「回憶與懺悔錄」中,就有一章「義助許家屯再上黑名單」。

陸鏗和許家屯是老朋友,他當年在香港辦「百姓」雜誌時,許家屯是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陸鏗有意訪問鄧小平,向許家屯求助,許家屯估計鄧小平接受訪問的可能性 很低,胡耀邦則有可能,勸陸鏗先訪胡。陸鏗同意了,許家屯發電報向中共中央反映要求,中央覆電謂須先了解陸鏗的「政治現狀」。一切順利過關後,陸鏗赴北京採訪胡耀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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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陸鏗申請離境時,中共說類似情形者「不止他一個」。今天,多年要求返國而無法如願者,亦「不止他一個」。許多「六四」之後流亡海外的民運人士或異議人士無法回國,「六四」之前到海外的許多人如劉賓雁等亦無法回國。

一些年長者已帶著永遠的遺憾,客死異鄉,如在延安時加入中共的王若望和至死仍相信共產主義的劉賓雁。

劉賓雁的好友蘇煒在劉去世後接受訪問說:「劉賓雁晚年的時候,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不久於人世,他很希望回大陸醫病,用自己的腳踩一踩中國這一片土地,他跟很 多領導人寫過信,而且用很可靠的關係傳上去,都沒有回音,連基本的回信都沒有。劉賓雁晚年是很傷心的。他是1944年入黨的老黨員,他承認自己是第二種忠 誠的共產黨員,他為中國老百姓可以說是憂心終生,他一生都用他的筆為他們呼號,去服務;但這個國家的大門向他緊鎖,現在連他去世的消息也也被封鎖,說起來是很令人痛心的。」

王丹因陸鏗獲准返國之事,透過電子郵件發表意見說:「流亡人士回國權利的問題,不僅是人權問題,也是中美之間的外交問題。雖然現在還沒有引起外界足夠的重視,但是我相信,會越來越成為焦點。劉賓雁病逝他鄉,已經使得這個問題凸顯了出來,我希望能夠引起當局的重視。

今天,曾經與中共有血海深仇的國民黨將領都可以回去大陸。不知道當局出於什麼心態在六四已經過去18年之後,仍然堅決不允許流亡人士回國。以我為 例,1993年護照到期,當時去辦理延期,領事館說要請示,至今沒有任何回復,等於變相剝奪了我回國的權利。我希望到香港教書,也是因為父母年事已高,來 美國看我是很大的體力負擔,我希望可以離他們近一些。這不是什麼政治訴求,只是基於基本的人情、人性提出的要求。」

陸鏗的申請終獲同意,崔蓉芝認為,是江澤民和前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李鵬時一些官員逐漸離開政壇的緣故。她也認為,陸鏗返鄉之事終有轉圜,應是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的同意。

對照當年陸鏗離境需要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閱批,此次陸鏗可以返國,應是獲得最高當局肯首,此推論不無道理。

崔蓉芝計畫於農曆新年之後,春暖花開之時,陪陸鏗回雲南保山,「一嚐他十七、八年的心願。」屆時洛杉磯的陸鏗二弟陸鏘和台北的三弟陸錕,將一同前往。

在舊金山具體經辦陸鏗返國事宜的劉津坤領事說,「有些事,不是領館可以決定的。」「反正他能回去是個好事,沒有有些人說得那麼複雜。」

一生為記者,無數次報導別人的陸大哥,沒想到晚年罹患老年癡呆症後,再次成為新聞報導的對象。

真誠老友,大異若無─許家屯追悼陸鏗

陸家人決定將陸先生骨灰葬於昆明老家,樹碑「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許家屯說,好啊,他是一個終身忠於自己信念的名記者,一個正直的名記者!一個好樣的中國人!以下是記者的專訪內容。

記者林立心問:陸鏗訪問胡耀邦,怎麼會成為胡下台的幾大罪名之一呢?

許家屯答:那是八七年的事,陸向我提出,要去北京訪問鄧小平,胡耀邦,我坦率回答,「你的要求,我可以向中央建議。」但同時訪問兩人恐怕很少可能,是否先訪問胡;陸同意了。我又向他建議,為達到訪問目的,可否將訪問稿在發表前,送給胡看看,如有修改,可否予以考慮?他回答,可以,但如果修改的地方我不同意,我得堅持自己的意見。我也堅持,胡的講話,如須修改,必須尊重他自己的意見;怎樣理解寫作,當然依您的理解。雙方同意了。為此,我電報中央及胡耀邦,還簡介了陸的情況,建議接受陸訪問。當時需向外宣傳黨的改革開放,和一國兩制政策,胡也很支持我的工作,陸成行了。

陸回港後,迅速將訪問成稿,立即送我,我也當天專人送北京。第二天胡即將原稿退回,修得不多,只幾個字,具體改的什麼已記不清了。陸的提問,尖銳深刻,毫無顧忌,胡也答得坦率真實,應該說,是一成功的訪問。至於後來成為胡下台的「罪狀」之一,那是攻擊胡的人,「欲加其罪」之技,陸知道後向我表示,對胡不公平,表示歉意;我寬慰他,這是共產黨內部的事,與你無關。

問:在陸鏗先生六月廿六日的告別式上,你送的花圈上面寫的八個字,「真誠老友,大異若無」想表達什麼意思?作為一個終身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你和一個自由主義的記者陸鏗,怎會成為真誠的好朋友?

答:是的,從統戰之友,成知已之交,相互能真誠相待;他仍忠於自己記者事業,不管在蔣介石統治的社會、共產黨統治的社會,還是在香港、台灣或是美國,都能率真直言,評論權貴,獲得讀者和世人尊敬。這是陸先生成為我朋友的基本原因,不僅是一個正直的統戰朋友。

我到香港工作以後,他當時是《百姓》雜誌的社長,通過新華社記者耿燕(實際上是新華社外事部處長)要訪問我,這樣子就見面了。他問到一些有關香港回歸,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問題;我回答了,反過來問他有關香港及新聞界的某些情況,結果兩個小時的會見,他就講了一個半小時。他直言香港相當多的人不信共產黨的政策,對回歸顧慮重重,並列舉一些事例。他還對我提出批評,說我頭髮沒有理齊,領帶打得不標準,說在香港不注意自己社會形象,會得反面效果。而且還動手幫我打領帶,熱心地像對待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老朋友一樣,對一個初相識的人毫無戒心。率直得可愛。

令我留下另一個好印象的是,耿燕請示我,陸鏗過生日,要不要送他禮物?我說:要送,送十萬元(港幣)作為賀禮。並要耿燕祝賀時帶去,陸當時收了。過了幾天,又要耿燕送回來,說了兩個字,謝謝。我感覺這個人很值得尊敬。我當時已經知道他在國民黨南京中央日報任副總編輯,蔣經國在上海打老虎時,他揭發孔二小姐的揚子貪污案。當時能在國民黨威嚴統治下,「吃的國民黨的飯」膽敢揭發攻擊蔣宋家族的醜聞,盡顯一個真正的新聞記者的道德勇氣。今日一見,果然未變。

不久後,我去北京,彭冲請我吃飯,他當時是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書記,同桌的有最高監察長劉複之、公安部長凌雲。談到了陸鏗,凌雲不禁感慨的說,放出陸鏗時,工作做得不夠,意思是沒有給錢;我當時就說,「這個人恐怕不是錢可以收買的。」

後來我有次我請了香港新聞界、學術界比較著名的一些人士,如勞思光、徐東濱、李怡等約十人一起吃飯,席間提到他們當時主張「批毛不批鄧」的主張;其實,陸鏗第一次見面就提到,我當時沒有回答。因為事前有了準備,這次見面,他們又等著要我表態,而且還問我,他們這一類人,「不愛共產黨的中國,也不愛國民黨的中國,只愛中華民族的中國。我們是不是愛國者?」我當時表態,「愛中華民族,還是愛國的」;對於「批毛不批鄧」,我說,你們能夠不批鄧,我能理解,也是好的,他們聽了,似乎也很滿意。彼此似乎多了一些信任。因此,我在香港執行一國兩制工作中,對待異見人士的統戰工作,我將「求大同、存小異」的方略,改為「求大同、存大異」,顯示更寬廣的胸襟,以團結更多的港澳回歸祖國的力量。實際是,一國兩制,就是大異共存的方針。

問:六四之後你出走美國,陸鏗當時如何協助你?

答:六四以後,我在「治理整頓」的「大杖」下倉忙出走,九0年五月一號到舊金山機場門口,意外的見到了迎接我的竟是陸鏗,他即時陪我到洛杉磯。那是因為星雲大師第一次訪問大陸,回美國時,路過香港,我把他當做高級統戰人士招待他,相互認識了,而且知道他是江蘇揚州人,認了同鄉,星雲大師回到美國後寫了一封信給我感謝我的招待,邀請我任何時候訪問西來寺,在倉促出走之際,西來寺就成了我第一個落腳處。星雲大師告知陸鏗後,他自告奮勇到舊金山機場接我,在這種情況見到他,我的興奮感激之情是難以形容的。

我到西來寺後,我向他及星雲簡單說明出走的原因,告訴他們,我離港時,向鄧小平及中共中央寫了信,申述了出走的原因,並向他表示,對外宣稱是赴美旅行休息,保證不搞政治庇護,不見記者,不發表文章,不洩露國家機密,只要中央那兩個人不對我「再做什麼動作」。我告訴他們,我出走是暫時性的。他們表示理解,歡迎我的到來。第二天,陸鏗告訴我,香港和外界對我出走反應很強烈,連美英等報紙也報導了。

他還告訴我,中外記者到西來寺採訪我,都被擋住了。陸鏗並說,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人也來了,要求見我,他替我拒絕了,說:某人是不會見你們聯調局和中情局人的,國務院的人,或許可能見。我感謝他,說,不管什麼人要見,我一樣告訴他們,我對鄧小平及中共的四點保證,不會有違。在他的這番關心之下,我考慮應該和洛杉磯中國總領館、我國大使館的人見見面。陸表示理解,並主要立即代我通知了總領事館,隔了一天,總領事馬毓真來見我,第五天,大使朱啟禎也來洛杉磯,在西來寺和我見了面,他們都說服我,要我回去,我感謝他們的關心,表示了暫時不擬回去的理由。朱啟禎誠懇地說「外面情況很複雜」,意思容易出「意外」,我請他帶話給中央和小平同志,要他們放心,我在黨內幾十年的經歷,對雖複雜情況,自信還可以應付。

來美不久,密蘇里大學李金銓教授邀請我參加他舉辦的一個學術座談會。李是我在香港認識的。他說同時邀請了各方面學者、知名人士,包括大陸的李銳、前人民日報社副社長胡績偉。代邀的是陸鏗,我請陸轉告,可以到場聽聽,不發言。李同意了,到場後,李胡果然到了,我們見了面,但沒有交談,他們也沒有發言。香港、台灣朝野人士也到了幾個,也有一些美國人士;因之,座談會我沒有參加。只參加了一次茶會聽聽。陸鏗轉告我,台灣海基會的焦仁和,要向我請教兩岸一些問題,我問他焦是怎麼樣人物?他對兩岸統一的態度如何?他說,這個人看來是贊成統一,于是見面交談了一個多小時。焦仁和主要問,大陸對台灣的一國兩制政策,是真誠的,還是權宜之計?我告訴他,是真誠的,而且比香港更寬鬆,不但保證原有軍隊不動,連特務機構都可以保存。我反問焦,李登輝對統一持何態度?焦肯定地回答,李也主張統一。看來他並不了解李。

陸鏗是位名記者,當時我向他提出一個要求,不要報導我的行蹤,如要報導,須先商量一下,我這個要求,對記者來說,是不禮貌的,也是不公平的,但他答應了,也始終做到了,真夠朋友!我們在思想、政治傾向上,常有不同觀點、不同看法。雖偶有爭論,相互點到即止,理解對方不會輕易改變;不強人所不欲。

我是一個終身信仰馬克思主義者,從事政治活動的人,陸鏗卻是一個終身奉行自由主義,至老堅持做一個正直記者事業的人。兩個人竟能在晚年,相處無間,存大異,求大同,也算是一個意外。人啊,同在一個地球上,為什麼不能彼此和諧相處呢?!

問:陸鏗的生活本來就不寬裕,但你說,你來美後,他幫助你了的生活?他如何幫?

答:我到達洛杉磯後,陸先生古道熱腸,對我生活十分關注;他時常為我往後生計作盤算,開始一段時間內,與星雲大師陪我遊覽附近城市風景,後並專門與另一名記者卜大中先生,陪我去歐洲,我的旅費大多是星雲大付給的。繼又暢遊美國東南部密西西比等等外州,崔蓉芝女士也同行。

九二年我被開除黨籍,他與星雲大師也因接待我被禁回大陸。陸先生卻樂觀地寬慰我:「保持健康,和他們競賽,將來我們一起回大陸!」他去年終於回雲南故里了,遺憾的是,他已患老年痴呆症,基本上失去記憶了。

我被開除黨籍後,時值蘇聯動盪,我當時已閱讀了從卜大中處,借來的廿餘部理論和傳記等書,遂有限度地「破禁」開始寫作,試論和平演進一文。陸先生等閱後,大表意外,不禁問:是你寫的?!隨即提了修改意見,並介紹到信報發表,獲得厚酬。我除了感謝陸先生,也對林行止先生的熱心相助,心存感謝之情。當時,陸先生還是《百姓》雜誌社社長,他隨即請了一些學術等界名家,對我和平演進一文,作出評論,並結集成書,為我鼓氣助陣。我寫回憶錄,也得到他不斷鼓勵,並找人幫我撰寫。寫成前即幫我找尋出版者,並要求高價;後來台灣聯合報聞訊,高價獲得出版權,也相對地解決了後來的生活難題。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遇到這樣一位熱心相助的朋友,能不使人感動嗎?

陸先生生計清苦,是一位終身記者,名記者,也始終是一位清貧的記者。他甘於清苦,不走歪門旁道,圖富營貴,並視若糞土。他曾專門帶我去看洛杉磯一家舊衣物商店,那是一個名叫救世軍慈善機構開的店,專賣該組織收到的慈善捐助舊衣物。店內陳列的全是舊衣褲、家俱等雜物,價格十分便宜,一件西裝上衣,看來還是新的,才標價五美金;一套四件沙發,標價只四十多元,他帶我去,似乎鼓勵我買什麼,但我從來沒有買過什麼,依靠成性,並不感興趣,他似乎看出了,告訴我,他身上穿的西裝上衣,就是從這裡買的,只花了三美金。他以身作則,教我過清苦生活,我會心地表示理解,他的這件上衣,我每次與他相見,注意到他都穿著,直到去年最後一次相見,多麼儉節清貧的人格啊!


問:陸在過世前已患阿茲海默(老人痴呆)症,他還記得你嗎?

答:我在聽到他去世消息時,感到在這個蒼茫大地上,有這樣真誠的朋友是很難相遇的,特別是在我最困難時,最感到孤寂時,他能真心誠意體諒我、幫助我。當我知道他患了老人痴呆症後,我已經感覺到缺少了一個知心的老朋友了,現在他去世了,八十九歲的高齡去世,在中國人來說,已經是享受天年的人,是一件所謂的喜喪了。但從個人來講,還是感覺遺憾。

去年我曾專程到舊金山看他,他還認得我這個老朋友,很熱情的呼叫我許先生!當時,另一件使我感動的是,看到崔蓉芝女士那樣耐心細心照料他,無微不至。我含著淚,對她說:陸先生能有您這個知己照料,很尊敬您,感謝您。陸鏗先生最後獲得知己如此體貼的享受,應該沒有遺憾了。

夏龢:永遠的大記者

圖1:04/15/2007 在李荊蓀夫人宅。陸大哥及蓉芝從雲南省親歸來,在台北時,李夫人在自宅設宴款待。(自左下順時鐘方向,為李荊蓀夫人、崔蓉芝、本人、邱楠夫人、陸鏗)

我敬愛的陸大哥,離開世間轉瞬即將一年了,雖然我明白陸大哥幾年來其實已不再認識我是誰了,但他那炯炯有神的雙眼和親切、彬彬有禮的面容神態,依然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難以忘懷。因為在我心目中,他是永遠的大記者,不僅因為他跟先夫歐陽醇一樣,對新聞工作有狂熱激越和終身奉獻新聞志業,永往直前,至死不渝的精神,而他在那個大時代精彩豐富的一生,值得衷心敬佩,綜觀他畢生記者生涯的所作所為,我認為他足堪為大記者的典範,看到目前平面媒體的日漸式微,他的去世,不啻代表上一世代,終身追求新聞專業和新聞自由的報人們,理想的殞落,令人不勝感慨。

民國八十四年,我首次見到慕名已久的陸鏗先生跟崔蓉芝女士。那是在時任中央通訊社社長施克敏先生(先夫歐陽醇的得意門生)伉儷的邀宴上,當然此前,我已從先夫口中,和「新聞天地」社長卜少夫先生(已故世)那裡,耳聞一些有關陸鏗先生的經歷及軼聞,我知道:他是「新聞天地」的創辦人之一,在共黨佔據大陸期間,曾陷身囹圄廿多年,受了不少苦難。他是個名揚海內外的記者,脫離鐵幕來台灣時,報端曾熱烈報導,但所知也只是梗概而已。

初次面晤,他給我的印象是:個子和聲音同樣宏偉、精神充沛,言談豪爽,但態度毫不狂放且禮貌週到。後來交往漸多,我更發現,陸大哥待人真誠親切,交遊廣闊,口才流暢,講話有技巧,而態度始終不亢不卑,謙和有禮,他的敬業精神,令人由衷折服。那幾年,蓉芝為投資貿易,時常穿梭於台灣、美國兩岸三地,陸大哥則獨自在台灣擔任香港信報及明報的駐台記者,並為台灣的報章雜誌寫稿。我常於電視新聞螢光幕播出的各種重大新聞現場,在一堆年輕記者之中,只見到一頭白髮的陸大哥,鶴立其中,採訪精神專注,分外顯目,也令人敬重。民國八十五年,時報出版社為他出版「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皇皇巨著內容坦率精彩,轟動一時,曾躍居暢銷書排行榜,令台灣報界、文壇更增加對他的認識。

其實,他對新聞工作的宏觀價值,還有更多的發揮及傳承。例如在2004年他85歲所著的「大記者三章」中提到,記者應該堅持客觀,超脫於一切政治主張之上,可是大義當前,他也絕不退縮,以至1990年新華社駐港分社主任許家屯神秘失蹤,避居美西,陸大哥在香港時義無反顧地,出力協助,並且代替許家屯招待中外記者會,向當時執政的李鵬挑戰,製造了一則轟動一時的大新聞。正如他自己在「大記者三章」中指出,原因就是他對新聞的興趣太大,不但採訪還製造新聞,連帶地對政治感到興趣,結果把一些原則擲諸腦後。

早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則是另一個例證。陸大哥以紐約華語快報發行人身分,在北京中南海專訪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兩小時,內容涉及廣泛,包括黨內敏感議題,這篇重要的獨家專訪發表後,不但立即成為海內外中國人的話題,美國、英國、亞太地區,都顯著報導,更是陸大哥自稱「靈魂深處捲入政治泥沼」的證明。雖然許多共黨人士表示,此事跟陸大哥沒有直接關係,但陸大哥還是為牽連到胡耀邦下台而懊惱,這也可以說明他跟新聞受訪者之間的真誠關係。

陸大哥具有新聞記者的另一特質是,凡是他曾經採訪或訪問過的對象,都會成為好朋友,而且都會成為他的「知音」。他的交遊廣闊,三教九流,他都有辦法打成一片,令我十分驚奇,他自稱唯一的絕竅就是誠信。像衣復恩、王永慶、星雲大師,都是他結交成好友的具體例子。

尤其讓我驚奇的是他和星雲大師的深厚情誼。2005年陸大哥已經失智,我在美國有一次跟陸大哥蓉芝吃飯,當時陸大哥已經不認識人了,還問我:「你先生沒有一起來嗎?」(當時先夫歐陽醇已經過世多年了。)當聚會結束,我要為他跟崔蓉芝拍照留念時,他拒絕拍照,但我告訴他,這個照片是要送給星雲大師的,他竟然立刻露出笑容,安靜下來,很合作的拍了照片,這張照片我返台之後,沖洗出來寫了封短信,寄給星雲大師,並說明拍照的經過,星雲大師非常高興,特地寄了他的自傳「雲水日月」上下兩冊(天下文化出版)給我,讓我再次見證了兩個人的交情。

陸大哥失智之後,蓉芝對他照顧無微不至。其實蓉芝曾經小中風,本身就是個病人,需要安心調養,而蓉芝仍長期親侍湯藥。當陸大哥拒絕飲食,她連哄帶騙的餵他喝亞培飲品;當陸大哥晚上睡不著覺,蓉芝也要鎮夜相陪;甚至陸大哥已經不會大便了,蓉芝還親手挖大便,維持陸大哥正常的消化及排泄系統。

要照顧失智的病人已經很辛苦了,更令人動容的是,2007年,中共取消對陸大哥回大陸的禁令,同意他回雲南返鄉探親,雖然陸大哥已經不知喜樂,但蓉芝為了讓陸大哥完成這個心願,克服一切困難,帶足了一個月省親期間的亞培飲品,親自陪同他返回雲南保山,這種辛苦偉大的精神,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從這個角度來看,陸大哥一生還是有福的。

陸大哥晚年在蓉芝的細心照料下,雖然已經沒有記憶,但在蓉芝的安排下,他對外活動始終沒有中斷,繼續活躍於新聞場合及友朋的晤聚,沒想到竟在去年六月聽到他去世的消息,讓我感到意外以及無限的去思。我個人自私的認為,陸大哥經歷了傳奇的一生辭世後,唯一可以安慰的是,當陸大哥在天上,如果遇到先夫歐陽醇,這兩位以新聞為畢生職志的老記者聚在一起,應該會有許多聊不完的新聞話題,他們在天上是不會寂寞的。

圖2. 09/23/2006 陸大哥應邀出席美國民主教育基金會成立廿周年頒獎,當年度傑出民主人士典禮頒獎人,典禮後與夏龢合影。
圖3. 09/23/2007 崔蓉芝陪同陸大哥出席民主教育基金會成立廿周年暨頒獎當年度傑出民主人士典禮,擔任頒獎人之一。

4. 03/21/1997 陸大哥參加老友歐陽醇八十歲壽辰宴。

2009年5月26日 星期二

林博文:陸鏗是中國近代新聞史縮影

資深報人陸鏗是個「新聞動物」,在挖新聞、追新聞、搶新聞方面,無人可比。他展現了「無所畏懼亦無所偏袒」的特質,但在一些具爭論性的議題上,又經常忘了自己的身份,變成一個鼓吹者。


前 南京《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兼採訪主任陸鏗(號大聲)於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一日美國西岸時間傍晚病逝舊金山。其時我家因電話線路故障,對外通訊中斷好幾天 (我沒有手機)。《亞洲週刊》邱立本兄和《中國時報》郭崇倫兄後來告訴我,他們打過幾次電話給我約我寫紀念文章,但都找不到我。錯過為文悼念陸大聲老前輩 的機會,一直讓我遺憾不已。月前,崔蓉芝大姊來電說準備出一本紀念陸鏗的專輯,希望我能寫一篇文章,我一口答應,老天似在冥冥中安排我終有機會彌補缺憾。

第 一次聽到陸鏗的名字、看到他的文章,是在一九七九年。陸鏗以「陳棘蓀」(紀念遭台灣政治迫害的好友李荊蓀)的筆名在十月號《明報月刊》(中共建政三十年專 輯)中寫了一篇轟動海外的長文《三十年大夢將醒乎?》,兩年後(即一九八一年),陸鏗訪問美國,在舊金山拜訪《遠東時報》,當時我和立本都在該報工作。記 得報社由社長許世兆、總編輯俞國基出面在一家廣東菜館請陸鏗吃飯,大家聊得頗為盡興。我記得陸鏗一再悤調大批大陸留學生學成歸國後(當時還沒有「海歸派」 這個名詞),肯定會促成中國走向民主。陸鏗自稱是個「天性樂觀」的人,常從正面和長遠的角度看問題。

一 九八二年秋天,美洲《中國時報》在美國東西兩岸創刊,總社設於紐約,我有幸和我從小即仰慕的老報人龔選舞共事。經常聽他談起當年在南京、台北、巴黎和紐約 的採訪往事與人物,而龔老又有驚人的記憶力,每次和他聊天總是獲益無窮。後來知道龔老和陸鏗是連襟,我對陸鏗即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過 去二十多年,我和陸鏗接觸並不多。記得有一次他打長途電話問我一九四一年羅斯福和邱吉爾簽署的《大西洋憲章》的具體內容,他說他只記得有「免於恐懼的自 由」。另有幾次,他特別打電話給我稱讚我寫的文章,語多獎勵,充分展露一位長者的關懷和寬廣的胸襟。二十餘年來,我一直在注意這位前輩的動態,讀他的報 道、時評和回憶文章,他也曾親筆簽名送我《胡耀邦訪問記》和《大記者三章》。有一年(大約是二零零一年),黃光芹從台北打電話給我,提到陸鏗手上有一本他 的好友衣復恩將軍所寫的不對外發行的《我的回憶》,我聽了馬上拜託光芹請陸鏗幫我要一本。我終於在二零零二年五月十六日收到光芹航空寄來《我的回憶》,扉 頁上有「博文兄,大聲陸鏗問候,二零零一、六、八」的簽名。衣復恩這本回憶錄極有史料價值。陸鏗在大陸蹲過二十二年苦牢;曾為蔣介石駕駛座機又曾負責黑貓 中隊的衣復恩亦曾在台灣坐過三年冤獄。

陸 鏗是中國近代新聞史上的一位傳奇人物,他本身就是一部新聞史的縮影。陸鏗對新聞的狂熱、對採訪的專注,即便在西方新聞界亦不多見。龔選舞說他「有膽有識、 粗中有細,才使他在新聞界成了大功,久享大名」。中國近代新聞界不乏一流寫手,有的擅寫時評,有的善於寫專論,但在挖新聞、追新聞、搶新聞(甚至製造新 聞)方面,幾無人可與陸鏗相比。即使他身陷大陸又遭拘禁二十二年,一朝獲得自由,他的新聞引擎馬上啟動,他的採訪火苗立刻燃燒。可以這麼說,陸鏗的血管不 只是流著血液,亦流著油墨。

陸 鏗有衝勁、有幹勁,他不僅能衝鋒陷陣,亦能運籌帷幄,指揮採訪、調配人力、布置戰陣,一切以搶得獨家新聞為第一。陸鏗具有遠比一般新聞同行更銳利的新聞嗅 覺,而其在當權者之間的活動能力更是壓倒群雄,這也是他能一再獲得獨家新聞的原因。尤其是在二戰末期與國共內戰期間,重慶和南京䒷面上的國共領導人與持 節來華的美國使節都是重要的新聞來源,陸鏗的口才與應酬能力使他在官場上如虎添翼。有些熟識陸鏗的人說,陸鏗的口才與交際手腕連出色的外交官亦望塵莫及, 而他也充分發揮他的口才和社交能力去挖新聞。也有人說,陸鏗說比寫好,亦即口才比文章還要好;如果不是從事新聞工作,陸鏗亦必是一流的外交人才。

陸鏗的採訪傑作(如上世紀四十年代揭發孔宋貪污、八十年代專訪胡耀邦),數十年來膾炙人口,已成為新聞採訪的典範。位於紐約曼哈頓西四十三街的《紐約時報》舊大樓大廳有一座前《紐約時報》發行人艾朵夫·奧克斯(Adolph S·Ochs) 的雕像,雕像後面的牆上刻有奧克斯於一八九六年八月十八日買下《紐約時報》(創刊於一八五一年)後的辦報宗旨﹕「無視於任何黨派、團體和利益集團的包圍, 以大公無私的態度處理新聞,無所畏懼亦無所偏袒。」事實上,這些宗旨即等於老《大公報》所標榜的「四不」報格﹕「不黨、不賣、不私、不盲」,而「無所畏懼 亦無所偏袒」(without fear or favor)更是古今中外每一個新聞工作者必須秉持的道德勇氣與專業良知。

陸 鏗的新聞生涯十足展現了「無所畏懼亦無所偏袒」的報人特質,他擁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無畏精神,也有「說大人則藐之」的傲骨。因此。他會在國民黨大老 陳立夫前面,痛斥做過蔣介石的秘書、又當過《中央日報》總編輯、社長與董事長的曹聖芬。一九九七年八月三十日,陳立夫過生日,邀陸鏗、葉明勳、丁中江、劉 紹唐、閻奉璋和曹聖芬到台北來來飯店吃飯。對陸鏗有成見的曹聖芬看到陸鏗在場,即對陳立夫說﹕「今天陸鏗在這裏,這頓飯我是不能吃的。」陸鏗為緩和氣氛, 乃向陳立夫說﹕「聖芬是政校老大哥,他曾在國民黨中央常會罵我是匪諜,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曹聽了,馬上指罵陸鏗﹕「我不但過去罵你是匪諜,我現在還要 罵你是匪諜!」

陸 鏗立即回敬道﹕「你有什麼資格罵我是匪諜?《中央日報》本來是全國知名的大報,但到了你手上,不是辦報,而是做官。不考慮讀者的願望,滿足讀者知的要求, 而是主觀地不准搞新聞競爭,不重視獨家新聞;有時甚至擺出領導群雄的姿態,還要管到別家新聞報道的事,甚至動不動給人戴帽子。在言論上,更是滿篇八股,毫 無新意,結果報紙進一步脫離了讀者,一蹶不振。你想想,你對得起《中央日報》同仁嗎?你對得起國民黨嗎?你對得起台灣同胞嗎?」

陸鏗連珠砲地大聲「罵曹」。臉色鐵青的曹突冒出一句﹕「你放屁!」陸鏗快速反擊﹕「你放狗屁!」曹即怒沖沖離去。陳立夫搖頭說﹕「聖芬怎麼會是這樣?」

這 兩個「老男人」、也是老報人的對罵,可說是民國新聞史上一個難堪的註腳。但在相當程度上亦折射了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由盛而衰終至關報的一段歷史。在馬 星野的領導下,李荊蓀、陸鏗、龔選舞和漆敬堯等一批專業人才戮力奉行先「日報」、後「中央」的新聞原則,為央報開創了黃金時代;而陶希聖、曹聖芬等「黨國 大老」則高舉先「中央」、後「日報」的大纛,結果,《中央日報》便從此敗亡!

《紐約時報》辦報宗旨裏說﹕「以大公無私的態度處理新聞。」老實說,「大公無私」(impartiality)比「無所畏懼亦無所褊袒」更難做到,環顧美國近代新聞界(包括平面和電子),能自稱「大公無私」的報人和媒體可謂少之又少。即便是名揚全球的專欄作家李普曼(Walter Lippmann 一八八九一九七四)、雷斯頓(James Reston 一九零九一九九五)以及當年主導《華盛頓郵報》挖掘水門事件新聞的總編本傑明·布萊德里(Benjamin Bradlee)等人,也都被批評與當權者太過接近。李普曼為一批政治人物(包括總統、州長)捉刀撰寫演講稿,第二天又在他自己的專欄中稱讚那篇演講稿,而遭史家訕笑。雷斯頓與白宮、國務院關係太密切,而布萊德里與甘迺迪總統又是「哥倆好」,皆曾遭人詬病。

陸 鏗亦不例外。他有許多新聞史上的經典傑作,但也有不少令人搖頭的缺點與短處。他有時會顯露所謂「無冕皇帝」的傲慢,他在《陸鏗回憶與懺悔錄》中深切後悔當 年修理中國駐日軍事代表團團長朱世明與日本影歌星李香蘭關係的不實報道。陸鏗自稱他寫的這篇報道「不盡不實」,「是一篇非常拙劣的東西」。

陸 鏗代表南京《中央日報》採訪朱世明將軍,自認央報為全國大報,但他個人未受朱世明重視,「因而產生一種病態心理反彈」。陸鏗又說﹕「當時入行不滿七年,缺 乏專業記者修養,自以為是,任性而為,犯了錯誤,還很得意。」陸鏗跑新聞像頭蠻牛,所寫報道有時欠缺查證或再證,而出現失誤,既傷人又誤事。

陸鏗的新聞生涯亦常犯踩線、越線與角色錯亂的毛病,在一些具爭論性的議題上,他經常忘了自己的身份,而變成一個色彩鮮明的「鼓吹者」(advocate)。

陸 鏗自己亦承認﹕「記者為了採訪新聞與政治人物接觸是必要的,但本身捲入政治就犯了大忌,而這應該說是自找的,咎由自取,不怪別人,也應懺悔。」又說﹕「我 五十多年從事新聞工作,積累了一些經驗,也有不少教訓,教訓最深重的就是對新聞的興趣太大,連帶地對政治也感興趣,結果把一些原則擲諸腦後,任性而為,有 時甚至得意忘形,給自己帶來不少麻煩。」

一 九九零年五月,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突然離港赴美,震撼海外,陸鏗和許家屯有私交,代許舉行記者招待會痛批中國總理李鵬為「弱智兒童」,再度陷入政治泥 沼。陸鏗說﹕「連我在中文大學新聞傳播系教的學生都感到不解。他們問我﹕『老師,你教我們的時候,不是強調記者報道要客觀,尤其要避免捲入政治嗎?』我除 了承認﹕『這正是我的問題。』還能說什麼呢?」

陸鏗是個徹頭徹尾的媒體人,更是「新聞動物」。但他愛攬事,又自以為擁有尚方寶劍,因此,常模糊新聞的界線與記者的職責。這種不足取的「特色」,在老一輩中外新聞工作者身上特別多,而形成所謂「權力掮客」(power broker)的一群。

陸鏗的報人生涯多彩多姿,有風光也有苦難,有大起也有大落,但他從不向命運低頭,就像他在新聞戰線上從不向權力低頭。

他的一生,在中國近代新聞史上已佔有重要的一頁;所有新聞系的學生和關切中國近代史與報業史的人,都應該花點時間去熟悉陸鏗的歷史,以了解他的八十九年歲月是怎麼走過來的。

楚寒:跌宕一生域外燒

前日在美西版的明報上看到的一則新聞讓我唏噓不已:有一代報人之稱的著名新聞工作者陸鏗,因肺栓塞導致呼吸困難,於美國西部時間621下午705分,在三藩市聖弗朗西斯紀念醫院病逝,享年89歲。去年聖誕節假期去三藩市旅遊,在著名的九曲花街街道上穿山過巷的時候,我還在心裏念叨著這裏就是陸鏗先生晚年居住的城市,不知近幾年來罹患老年癡呆癥的陸老先生身體狀況如何。沒想到半年之後,就傳來了老先生去世的消息。

今天上午11時 陸老先生的遺體告別追思儀式在三藩市灣區的一家墓園舉行,儀式結束後由家屬為其遺體完成火化。按照老先生的遺囑,他的骨灰將由其子女帶回他魂牽夢系的雲南 老家安葬,以便還他落葉歸根的宿願。這一刻我在家中低頭為這位中國新聞界的前輩默禱,同時心中不可抗拒地想起聖經中保羅的那句名言: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這句基督使徒的名言,可以作為陸鏗先生奔波漂泊一生的人生註腳。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的三句話,裏頭卻蘊含著披星戴月的艱辛。

這位公民是中國現代史的見證人及參與者,這位記者將八十年中國的興亡史看飽,這位先生一生的沈浮命運與現代中國的滄桑流變難以隔斷得開,這位老人為他愛之真切的中國這兩個字受了一輩子的苦和罪。如今陸鏗先生以望九高齡為自己的跌宕人生落下帷幕,將他的一把老骨頭燒在了離家千裏的域外。可是,生於五四、卒於今年的陸鏗先生並沒有走入歷史,他傳奇式的報人生涯、他長期堅守的記者職責和他畢生執著追求的人生信念——新聞自由在中國實現,讓許多喜愛他、尊敬他的人,和那些與他一樣有著強烈中國情結的海內外華人感到回味,感到心傷,也感到焦慮。

堅守新聞信條,秉持新聞記者的誌節工作,最後一個新聞老兵的離去。

激揚文字一甲子,屹立報壇六十年, 陸鏗先生的一生與新聞須臾不可分離,也一生對新聞事業熱情不減。這位說他下輩子還是要當記者的新聞人,在抗戰期間於重慶的中央政治學校新聞專修班畢業後, 任職於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成為中國自有廣播以來最早的廣播記者。從在政校讀書時起,陸鏗就受到董顧光、馬星野等在美國接受新聞教育洗禮的師長影響,培育了 自己的新聞自由理念。

陸鏗是受其老師、國民黨元老於右任的勉勵之下,而走上新聞工作這條人生道路的。作為中國現代新聞業先驅者的於公的一段話讓陸鏗記住了一輩子:為維護新聞自由,必須要恪守新聞道德。新聞道德與新聞自由是相輔相成,沒有新聞道德的記者,比貪官汙吏還可惡。今天回頭觀看陸鏗的長期職業生涯,他確實是一位以新聞職業道德為生命的記者,不慕名利但求筆耕,不懼危險但求還原公眾知情權。

陸鏗畢業後不久,和同學一同經營《僑生報》,隨後在國內率先發布了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消息。二戰中陸鏗赴歐洲盟軍總部,任中國駐歐洲戰地記者,采訪過艾森豪 威爾、麥克阿瑟與馬歇爾等美國將軍,還探訪過納粹德國的戈林等戰犯,在血與火的戰爭硝煙中實現著新聞人為國為民的價值。

抗戰勝利後《中央日報》復刊,陸鏗與報社同仁堅持先日報,後中央的原則,以新聞第一為辦報理念,也就是先遵循新聞理念,再顧及黨報立場。陸鏗在1947年揭發孔宋等人貪汙外匯3億多美元(當時全國外匯僅5億多美元),就是這一理念的典型之作。當時日報的財經記者漆敬堯不負陸鏗使命取得調查報告,陸鏗則寫了大篇幅報道曝光孔宋家族貪汙。由於是國民黨機關報揭發自己黨國大員,因而引起國際上的極大震撼。陸鏗被國民黨專案小組和蔣委員長嚴詞相逼,但他抱著不要腦袋的決心,堅持不肯說出消息來源,最後蔣以不處分結案。這種堅守新聞信條,保護消息來源的新聞人的誌節,實在是20世紀中國新聞史上所罕見。

1940年代後期,陸鏗采訪國共與美國的談判,對國府代表徐永昌不肯透露消息,也不願見他深感不滿,最後竟在《中央日報》發表徐永昌失蹤的新聞,引起軒然大波,使得蔣介石和美方代表馬歇爾關註,也迫使徐永昌最終接受了他的采訪,並在以後成為他的重要消息來源。陸鏗因此事激怒了黨報上司,從此他脫離了國民黨,成了獨立記者。

老年的陸鏗在香港和美國奔波,或與友人創辦報刊、雜誌、或者主持筆政,評論時政,仍然不改記者本色,依然是聲如洪鐘,更是老當益壯。他的記者同事兼老朋友漆敬堯形容他的話仍然沒有過時:哪裏有新聞,他就出現在哪裏!

自 上個世紀中葉開始以來,不論是大陸還是臺灣,都很難看到專業記者的身影。國共分治的歷史,使得華人世界的土壤裏無法孕育出謹守新聞專業守則的職業記者。雖 然在八年抗戰中中國湧現出不少的優秀記者,但是他們在接下來國共內戰的夾縫中,被迫選擇立場,無法保持新聞人的客觀中立立場。留在大陸的記者,要麽是加入共產黨的文宣隊伍,做紅色政權的一螺絲釘,要麽就是被批鬥被整肅被關押甚至被虐殺,幾乎無一幸免。隨國民政府遷臺後去臺灣的,或者是改行不問政治,或者是在新聞界學術界中茍且偷生,寫些悠閑的避世文章,或者甘願成為壓制新聞自由的文宣打手。

囿於當時這種國共兩黨均為專權執政的政治現實,華人世界的傳媒界一度很難得到成長的機會。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都難以尋覓真正以新聞工作為終身事業的資深 記者。到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要論真正的新聞記者,尤其是對兩岸的政治時事,都能保持密切的關心,並且思想仍能趕上時代,與權力保持距離、思路清晰 的,數來數去,唯有陸鏗一人而已。難怪臺灣作家司馬文武形容陸鏗是華人新聞界海峽兩岸第一人一匹永遠奔馳中的野馬

歲月的紛紜中淘洗出不怕火煉的真金。陸鏗先生的一生可謂是為新聞而生,為新聞而受難,為新聞而漂泊。作為保持著那個時代新聞銳氣的中國早期新聞記者,陸鏗先生在21世紀初期的故去,象征著華人世界新聞史上一個時代的落幕,也是民國早期年代那一輩真正新聞記者群體的光榮收場。

畢生追求新聞自由,不附和當權者,開罪於國共兩黨。

陸鏗先生的一生精彩紛呈,與眾多國共兩黨高層、兩岸三地名流有著或深或淺的交往,也多次陷入可怕的政治漩渦。陸鏗一直試圖保持新聞記者客觀中立的立場,但因堅持新聞自由理念,他先後坐過國共兩黨22年牢,出獄後又同樣因堅持新聞自由理念而得罪國共兩黨,同時被海峽兩岸當局列為黑名單。

19494月,陸鏗在廣州辦《天地新聞》,因為報道中研判共軍可能的登陸地點而被捕入獄,報館也被查封,後為於右任、閻錫山所救。

1949年雲南淪陷,陸鏗急欲從日本回昆明接家眷。誰知一下飛機,就被中共以代表閻錫山來接管雲南之罪而逮捕。被關四年後,在作家冰心保證陸鏗是新聞記者,回昆明是為接家眷之下而獲釋,出獄後成為雲南地區的民主人士。

1957年中共提倡大鳴大放,號召黨外人士給共產黨和政府提意見。在共產黨誠心誠意的懇求下,陸鏗提出3點意見:1、建議中共考慮改變對美國的態度,化敵為友;2、建議各大學改學英文,學俄文是不可能現代化的;3、建議準許老記者辦民間報,唱唱對臺戲也不妨。次日雲南各大報頭條都是陸鏗的3條建議,10天後鬥爭正式開始,上千人輪番嚴斥他為什麽要說中共的壞話,於是陸鏗開始了牢獄生涯,前後長達近20年,於1975年因毛先生特赦國民黨官員而出獄。對於陸鏗當年的建議,如今前兩條早已成為中共主動實施的政策,陸鏗卻因早說了20年而陷身囹圄,第三條的落實也是遲早的事。這印照了那個年代的荒謬。

經歷過共產黨的思想改造不人道的勞動種種磨難,陸鏗仍發揮他的記者責任,將獄中看到的事情、采訪到的其他犯人情況記敘下來。赴香港後,197910月,值中共建政30周年《明報月刊》組織一個專輯點評,陸鏗以陳棘蓀的筆名發表了一篇一萬多字的《三十年大夢將醒乎》來全面評價中共政情,造成轟動效應,被中共稱為是三十年來反共最惡毒的一篇文章,引發大陸官方不滿。

1982年,陸鏗公開評論蔣經國身體健康不理想不應連任總統,被中華民國政府列為不受歡迎名單。

19855月,陸鏗在中南海訪問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整理成《胡耀邦訪問記》發表在同年6月出版之《百姓》半月刊上,後成為導致胡耀邦下臺的罪狀之一。1990年,陸鏗又因協助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赴美,名列中國政府黑名單。

觀看兩岸三地傳媒界,華人世界現代媒體的現狀並不令人滿意。中國大陸的傳媒界幾乎全都甘願成為受當權者操弄,隨當局的指揮棒起舞,稱之為萬馬齊暗並不太過分。香港的傳媒回歸10多 年來相當一部分逐漸進行自我審查,喪失了傳媒應有的立場。臺灣雖然在政治民主化後實現了新聞自由,但是一度陷入藍綠黨派爭鬥,相當多的傳媒之表現令人難以 恭維。而自稱一輩子只幹了記者和囚犯兩個職業的陸鏗,在時局動蕩中一生堅守傳媒人的職業要求,確實不易。特別是他在受了二十多年的牢獄之災後,依然直言不 諱,不肯附和當權者,依舊報道公眾有權知曉的事實,仍能做出客觀中立的評論。這種新聞人的風骨,值得後世尤其是華人傳媒界引為職業楷模。而這種一切為了新 聞、不肯向當局低頭的硬骨頭的專業作風,也最令我們後人欽佩。

呼喚新聞自由,呼喚民主政治,告慰陸鏗先生。

陸鏗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經歷了二十世紀中後半葉的抗日戰爭、世局動亂、國共內戰、中共立國、反右文革以及兩岸關系的風雲變幻。他本人則在這數十載的世事擾攘之中閱盡滄桑,飽嘗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與酸甜苦辣。幾番折騰,陸鏗這匹新聞界的野馬,為兩岸三地的新聞界留下了無人能及的歷史紀錄,成了華人新聞史上一個罕見的歷史檔案。在他89年長長的一生中,幾乎步步都在翻越刀山劍樹,弄得經年遭難,滿身傷痕。在中華這塊土地上,他的身心確實是太疲憊、太憔悴了,最後,只好飄洋過海到異國他鄉的美國西海岸化為一縷輕煙。

除了相濡以沫陪他走到人生盡頭的老伴,陸鏗先生似乎一無所有,然而他卻在華人的新聞史上留下了一串堅實、清晰的腳印。如此說來,他可以死而無憾了。但事實 上,我們從他的著作《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和《大記者三章》中看得出他有著滿心的遺憾,也就是他沒有親眼看到他渴求一生的民間辦報、采訪自由和新聞自由在中 國大陸得以實現。也許,人類中沒有任何一種職業的人,比被稱之為無冕之王的新聞記者更需要自由的空氣與開放的空間。陸鏗一生的苦難,把時局的動蕩和制度的禍害揭示得無以復加,從他個人的命運中看得出幾乎一整個時代的荒謬。這是他個人的苦難,也是一個民族的悲劇。

法國哲學家薩特說過:散文藝術與民主制度休戚相關,只有在民主制度下才保有一個意義。同樣的,唯有在民主制度下,新聞才有生命,新聞才有真正的意義。陸鏗的一生遭遇讓我們很清楚地看到:光有為國為民的熱情,沒有民主的制度保障,沒有新聞自由的實現,再好的記者也無處容身。

如今陸鏗已經離去,而兩岸三地的記者群體則還在政治、商業與娛樂的洪流中載浮載沈。臺灣雖然早在20年前就已解除報禁,並已初步實現民主政治,擁有充分的新聞自由環境,卻因政黨惡鬥與媒體的過度競爭,新聞自由的成熟與完善尚需時日。作為特區的香港自回歸以來,自律、自我審查在香港傳媒界變得越來越普遍,新聞自由度遭遇一定程度的收縮。

最令人遺憾的是,當今中國大陸的新聞自由度在全球近200個 國家中居於後列,當局通過或明或暗的手段對新聞出版及信息輿論進行了嚴厲的控制,近幾年來對新聞自由和表達自由進行了嚴厲的扼殺,記者的執業環境相當嚴 峻,記者的權利和尊嚴難以得到保障。在經歷了一甲子歲月後,像抗戰時期與民國早期民營報紙蓬勃發展的景況已經很難看到,執政者對傳媒界的寬容也很難見到, 民間社會的言論空間很難得到成長。當年的國民黨喉舌《中央日報》尚有先日報、後中央之理念,今日的中共喉舌《人民日報》等黨報連先日報都談不上,更談不上為民發聲。北京奧運前後采訪自由的承諾只是畫在墻上的餅,新聞自由在四川大地震中也只是曇花一現隨即加以縮緊。在當前的中國,像陸鏗那樣敢於不附和當權者、勇於追求新聞第一的記者等傳媒人士更顯得難能可貴。

所幸的是,中國大陸近年湧現出《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在一定範圍內敢於按新聞規律運作的傳媒,更出現了《南方都市報》前編輯程益中、喻華峰、記者陳峰、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副總編江藝平、《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前編輯李大同、盧躍剛《壹報》主編翟明磊等新一代報人,為中國的新聞傳媒事業留下了火種保存了生機。但是,中國大陸民眾人人皆享有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新聞自由的民主時代還沒有來臨,這需要寄望於保障新聞自由法律的出臺和制度的保障,特別是民主政治在中國大陸的最終實現。

狂風不終朝,長夜終有明。好在大江總是向東海奔流的,歷史潮流是不可抗拒的,民眾的心靈自由是任何政權都不能永久地禁錮的。同為華人世界的臺灣這20年來走過的民主化道路即為明證。對於中國大陸來說,雖然實現新聞自由的道路絕非輕而易舉,但新聞自由不是夢,新聞自由是光在照耀中華,新聞自由是一條已經能看見曙光的自由之路。

歷史已經證實並將繼續展示:自由從來離中國就不那麽接近,但自由絕非看不到希望,自由已經不會太遙遠。在這樣的宿命中煎熬忍耐,也許需要的正是陸鏗先生那樣的樂觀,需要的也正是陸鏗先生那樣的堅韌。等到有朝一日新聞自由最終在香港、臺灣特別是中國大陸得以完全實現,性情爽朗、聲如洪鐘、身在域外燒、骨灰埋故鄉的陸鏗先生在九泉之下必定含笑欣慰喜欲狂。

寫於二零零八二十六日,陸鏗先生遺體告別儀式當天。

(原载2008年第8期的《人與人權》月刊)

2009年5月17日 星期日

平路:与其大声忏悔

当年居住国外,闲居终日,我最大的乐趣之一曾是读西方记者所写的回忆录。

记者本身的生涯到不一定引人入胜,透过他们那双闪着冷静光芒的眼睛,不小心看到了占据历史舞台的人士在关键时刻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表情,因之又透露出一段历史真象,那才叫记者生涯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精彩镜头。

一个表情透露

一段历史真相

这个月,海峡两岸资深记者第一人陆铿先生出了一本《回忆与忏悔录》。在其 中,有一章叫做“奉命通知胡适博士做总统候选人”。陆铿写到在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大会在南京召开期间,四月一日那天,陶希圣(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兼 南京《中央日报》总主笔)在中央日报社向陆铿(时任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探询有关总统竞选第一手情况的时候,竟然交付了陆铿一个任务,要陆铿通知胡适,蒋总裁衡量各方情势决定自己不选总统,而由党推胡适为总统候选人。

在陆铿笔下,他自己当年“年轻、调皮捣蛋,加上好奇”,所以“存心要看看胡适博士对于可能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的反应强烈到什么程度”。

陆铿的叙述里,他当年告诉胡适这个消息的场景是这样的:“这时,话本来应该由我开始的,我偏不这样,硬逼着他来问我:‘布雷先生和希圣有什么话请Mr. Lu 转告?’我于是用英文回答一句:‘Congratulations!’(祝贺你!)然后把手伸出去,他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给我,一边握手,我一边告诉他,蒋先生已决定推他出任中华民国第一届民选总统。”

接下去,正是我所谓记者生涯中千载难逢的镜头,在陆铿生动活泼的描绘下:“胡适那时的兴奋之情,很自然地流露。我感觉到他手上出了汗,近视眼似乎放出了光彩,面部保持微笑;我的心跳也相应加速……”

胡适日记与陆铿

回忆录有所出入

然而是耶?非耶?我们作为读者,最大的乐趣正在于发现在胡适茶杯底似的近视眼镜后面,他微微有些凸起、微微有些金鱼状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放出了光彩”?

搜寻胡适先生那段期间的日记,却赫然发现胡适早有另外的管道知道讯息!事实上陆铿告诉他的两天之前,胡适在三月三十日就已经从当时是外交部长的王世杰(雪艇)先生处知悉这事。

一下是那几天胡适日记的内容:

下午三点王雪艇传来蒋主席的话,使我感觉万分不安。

蒋公意欲宣布他自己不竞选总统,而提我为总统候选人。他自己愿做行政院长。我承认这是一个很聪明,很伟大的见解,可以一新国内外的耳目。

我也承认蒋公是很诚恳的。他说:“请胡适先生拿出勇气来”。但我实无此勇气!(三·三十)

八点,约周鲠生来谈,把昨天的话告诉他。请他替我想想。午后与雪艇、鲠生谈了三点多钟。我不敢接受,因为我真没有自信心。

晚上八点一刻,雪艇来讨回信,我接受了。此是一个很伟大的意思,只可惜我没有多大自信力。故我说:第一,请他考虑更适当的人选。第二,如有困难,如有阻力,请他立即取消:“他对我完全没有责任”。(三·三十一)

我今晚去看雪艇,告以我仔细想过,最后还是决定不干。“昨天是责任心逼我接受,今天还是责任心逼我取消昨天的接受。” (四·一)

这般看,谁诳了谁呢?

当陆铿兴冲冲地告诉胡适这个蒋先生以党国利益为重决定让贤的消息,一边又 想趁机悄悄观察胡适乍听到的反应;陆铿却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胡适已经不只听说,而且反反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两三天了。若依陆铿的记忆,胡适兴奋之情“很自然”流露的时候,胡适正佯作不知,一面却不动声色地观察陆铿这个传话人的表情,想要从中听出上面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有多么认真?又有多少诚意?

果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耶?非耶?无论胡陆两人说话的那个分秒间谁诳骗了谁,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天之后谜底就揭晓在陆铿的记叙中,这个结果是:“蒋先生于四月六日下午散会前,以‘俯顺舆情’的姿态,宣布接受国民党中央的提名,同意参加总统竞选。一幕闹剧,到此闭幕。”

两天后,四月八日,胡适先生的日记中,他参加一顿摸头晚宴:

下午八点到主席官邸吃晚餐,别无他客,蒋夫人也不出来。九点二十分,始辞出。蒋公向我致歉意。他说,他的建议是他在牯岭考虑的结果,不幸党内没有纪律,他的政策行不通。

然而,谁诳骗了谁?到底事情是怎么回事?老记者当然有他看穿政治局棋的睿智,在陆铿回忆录上他写着:“我在坐牢时曾思索此事,蒋先生当时是真有意,还是假惺惺?结论是他的确希望由胡先生任总统,但智慧不足以坚持判断,而疑惑却造成曲从浅见。

至于胡适先生,他的日记中似乎始终还深信不疑蒋总裁礼贤的诚意,在四月八日蒋先生对他说抱歉时,他体贴地向蒋说:“党的最高干部不听总裁的主张,这是好现状,不是坏现状。”

到底谁应该抱愧、忏悔?

最有趣的当然还是那个最终的结果,明明被政治人物耍弄得团团转,到头来陆铿在回忆录中那个自觉对胡适“被当着工具利用而未能当成总统的遭遇”感觉抱愧,陆铿自己倒在“心灵深处打上忏悔的烙印”。

而我作为读者,好奇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棋局中,该抱愧的人不抱愧,该忏悔的人不忏悔,怎么轮到最无辜、最置身事外的记者先道歉呢?

唐德刚:大汉不獃是个宝——记老友大声陆铿

图为(右起)唐德刚、陆铿、夏志清

陆铿最近给我挂了数次电话,包括许多次所费不貲的越洋长途电话。他自己直 拨之不足,还动员了女友男友一齐来,弄得我这个茅庐寒舍简直是“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所为何来呢?原来他那十分精彩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以至杀青阶 段。他“自说自话”之不足,还要拉伕拉出一些读者和老相识来“人说他话”一番。陆铿是个草莽英雄,“无冕之王”。痛快之至。你捧他是“陆大哥”也好;你骂 他是“四大不要脸”,“色狼、色鬼”,“死囚犯”,“土豪劣绅”……只要有新闻价值,照单全收,童言无忌。——“陆大哥”好歹未盖棺而论已定,蚍蜉撼大 树,不管摇笔杆子怎样说,一概笑而纳之,照印无讹,只要你肯写!打滚翻身,你怎样也推不掉,非写不可。他并且认定这个题目,就这么写,因为我这个“徽骆驼 ”,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安徽土话”:“大汉不獃是个宝。”陆兄就是位体重二百磅,身高近六呎的“大汉”,生龙活虎,从未“獃过”。

在动笔写此拙文时,我对那位上了他的大当,并大骂“陆铿是个坏人”,终于 齎志以终,学生为之暴动的胡耀邦,真有无限同情。——胡耀邦是个红小鬼出身的长征老干部,最后做到全党一人的总书记。他个人的经历、经验、知识和生活习 惯,都是在共产党中发展出来的。他的天下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他的天下。因此在他的生活经验里,一个“新闻记者”只是党中一个小干部。他可以颐指气使的 小干部。大的新闻官像许家屯,像周南,却不是“跑新闻的”。胡耀邦所知道的新闻记者,都只是共产党集权统治下的新闻记者。他不知道在非共产集权世界中的新 闻记者却是“无冕之王”。他这个“总书记”对应付这种“王爷”没经验。在他心目中,陆铿只是个对他颇为感恩的枪毙未死的囚犯。他想不到陆铿也是个“王”, 并且是个“大王”,“王中之王”。——“总书记”对掌握“大王爷”没经验,在交谈中,他就“上当”了。等到发现“陆铿是个坏人”,那就为时晚矣。


陆铿是个坏人”

陆铿是个坏人”是胡总书记丢掉纱帽的诸多原因之一。这在中共中央所秘发 的红头文件中是有案可稽的。因此这个“坏人”——不,这个《伊索寓言》中所记载的,被装在瓶子中的大魔鬼,在坐了中共二十二年的黑牢之后,一旦被放出瓶 子,立刻又兴风作浪起来,连中南海的深宫大内也被弄得天翻地覆。有冕之王竟被个无冕之王,弄得皇冠落地,龙驭上宾,终于引起学生造反,坦克上街,几乎弄得 邓上皇也乔扮农妇(父),落荒而走,千年国史也为之翻出另外一章来。

早知如此,那些自命对反革命派,从不“心慈手软”的中共党内的肃反特务,何不干脆“将错就错”,把他枪毙了事。——据陆铿说,他在死囚牢中,一次狱卒弄错号码,把他於半夜里提出枪毙。在上法场之前,始发现死囚号码上409错为406,一字之差,才又免了。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那些杀人有瘾的国共两党特务们,一向都自夸“宁愿错杀一百,不愿错放一个”。这次陆铿这“一个”死囚反革命,显然还是被“错放”了,所以才弄得这么大的纰漏来。他们那是如将错就错,把号码改一下,把他送上法场。人死病断根,岂不一了百了哉?!


美女不如猪肝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我在纽约街头遇到嘻嘻哈哈的陆铿,那已是他在“出 瓶”以后若干年的事了。但是抗战中期,我在重庆沙坪坝上,作蓬头垢面的小青年时,已久仰其名——原因是战时流亡学生,靠政府发放的三两碗“八宝饭”度日, 生活实在太苦了。那时父母既不能接济,亲友更投靠无门。平时无差可兼,也无工可打。瘦成三根筋不算,长期营养不良,竟弄得百病缠身。最难熬的则是夜盲。太 阳一下山,则一脚高一脚低,走路都成问题。校医老爷讲大话,说你缺少维他命A,应该多吃猪肝。那时在 沙磁文化区中的猪肝,随处可见。但是能挈而食之,那就是天大的问题了。有时偶尔发了财,或朋友发了财,请你吃碗猪肝面,那才有神效呢;当晚足下马路便清晰 可见;桌上目光可及的视力圈立刻扩大数寸乃至数尺。他换了一个人。呜呼!猪肝面之为用大矣哉。因此那时对我们沙坪坝小青年来说,那就是美女不如猪肝了。 ——食色性也。食毕竟比色更重要。

为着追求猪肝面,我们那批坝上青年,尤其是学文科的,既无工科打,那只有 挖空心思去向重庆各报刊投稿,想赚点稿费吃猪肝面也。上帝保佑,一稿得售,就可吃猪肝面一小碗;二稿得售,则可请好友共享之——那时我们坝上小青年,除少 数高干富商子弟之外,都是共产主义者,有通财之义。

我们那时的投稿经验,大致是一篇风花雪月的小散文,或者可换猪肝面一碗。 重庆当时是寒士如云的。那些“大文化人”如田汉、巴金、张恨水等人正在叫啸,要什么“斗米千字”。这时我们小青年看来那是要求太奢了。我们如有“升米千字 ”,已是祖宗积德了。——在那十投九被退的激烈竞争之下,重庆《中央日报》的副刊却是有个网开一面的肥缺。它早期的副刊编辑是盧前,号冀野、一位酸溜溜的 诗词作家。为着时髦,他有时也要谈点“新文学”,谈点什么“横的移植”和“新诗”,但他骨子里还是那种“裤裆巷口路三叉,引得盧前到我家”的,世说新语的 那一套。因此各大学中,只会屠格涅夫体的那批小鲁迅们,就被一股脑摈斥了。——盧前那时在沙坪坝兼课,教诗词和文学写作一类的课。那是中国文学系的课,因 此盧前的中央副刊便成为他们中文系诸公诸婆吃猪肝面的施主了。

我记得坝上有一次发生一椿吓坏人的情杀惨案——一位男同学在众目睽睽之 下,一枪便把他的前女友打死了。然后掉转枪头,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也就与女友同归于尽了。这一情杀案因而引出坝上一阵悼亡诗风。中文系一位“小林黛玉 ”(只记得她的諢名,已忘她的学名),在追悼大会上哭之曰,“霹雳一声双命已,此时爱恨怎能分?”曾引起陪都骚坛震动。盧前这位“副刊编辑”所看中的便是 这类潇湘之作。林姑娘那时是不少猪肝面作“副食”的。

我还记得另位男同学,在空袭中过江游泳,摔伤了足踝,不幸竟引起“破伤风”而死。也有同窗诗人輓之曰:“此间接因空袭亡身,其心甘否?若偶然为游泳伤足,有死理乎?”——有这样的“汉学底子”,盧前廬后的编辑们所掌握的猪肝面也便有得吃了。

我们历史倾向於屠格涅夫体的“进步作家”们,都瞧不起盧前。我们叫 “盧后先生”。但是看在猪肝面份上,我们也会写一些“世说旧语”,要“盧后”请客。——但那也万般辛苦的。盧后的“园地”毕竟有限,一个中文系已超载。能分给历史性的猪肝面,就所余无几,哀哉——中央日报的稿费比同时的其他报刊,要高出一倍以上。


女人跑了,不回来了

就在这种长期挨饿,并在日本鬼子日夜狂轰滥炸之下弄得衣不遮体,鞋袜皆无 的瘪三情况中,我们每天看报,总是经常看到“陆铿”二字,跃然纸上。我不认识陆铿,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中央”系列的大头头,在报刊上经常写专栏、专访、 长篇通讯的大报人。至于在这些专栏里,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今日已完全忘记。但是那时我们那批饿鬼小青年总是以猪肝面作价值标准的——他那一篇专栏或通讯能 换多少碗猪肝面?我们的结论是,陆铿的猪肝面是永远吃不完的。猪肝面者,一切事业之基础也。有吃不完的猪肝面,则这位陆铿就无事不可为了。——食色性也。 食之余就是色了。果然(陆铿后来告诉我),他这条色鬼,那时正在泡妞,泡得天昏地暗——我们那批小青年就很少泡妞。天一黑看妞都面目不清,从何泡起呢?

陆铿那时,少年得志,又性喜拈花惹草,因此所到之处,无不蜂蝶乱飞。最后 化万念为一念,就和我们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花杨大姐结婚了。据情治单位报导,陆铿在婚礼前夕,还偷偷的和另一女郎在嘉陵江畔,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呢!—— 佛教徒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们的汤马斯·陆铿(Thomas K, Lu), 却是个基督徒,不在此限。他偏偏恶有善报。他这位夫人,我们的杨学长,却是百万人中难得找到一个的美丽聪明的贤妻良母,牙科医师。到最后陆铿,还是“恶有 恶报”,被抓入共产大牢,那些反革命家属,时时都要去看死囚榜上是否有自己亲人的名字。同时那种狂风恶浪的镇反运动,纵是任何铁娘子、母夜叉也受不了冲 击,都要和反革命丈夫划清界限的。可是我们这位脆弱的美女陆嫂嫂、杨学长,却带了五个幼年的孩子,看了二十年的死囚榜,而矢志不移——陆铿榜上无名,则送 衣送饭;榜上有名,则守节抚孤,坚持到底。翻翻我国古代的烈女传,有几个是这样的?再看看今日欧美的基督家庭,岂不更是神话?二十二年的活寡,算是“守” 过来了。如今定居美国,五子登科,老伴二人,白头偕老,可以安享晚年了。谁知台湾派来了刺客,一声枪响,陆铿又被打得无影无踪了。

我问陆的连襟和老战友龚选舞兄,“陆铿哪儿去了?”

龚说:“跟个女人跑了。”

不回来了吗?”我再问。

选舞说:“他跟女人跑过多少次了。可是这次真的跑了,不回来了。”


一个爱其“跑”,一个爱其“骗”

一次我在校友会上同杨惜珍说:“陆铿听说大陆也回不去了。”

惜珍两眼向我一瞪说:“唐德刚,以后不许提陆铿!再提陆铿,我就同你绝交!”

惜珍要和我绝交,但她和陆铿却始终不忍划清界线。陆铿在死囚牢中,她对他 矢志不二;如今陆铿“跑”了,她对他仍是矢志如一。——这就是男女爱情之间,“痴”的可敬可爱之处了。陆铿做了“反革命”,要被枪毙。她所爱的正是他的“ 反革命”。如今陆铿又跟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她所爱的也正是他会“跑”。夫复何言呢?!

莎翁说:“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脆弱的杨惜珍对“跑”掉的陆铿恩爱未了。谁知还有个脆弱的崔蓉芝。分明是被陆铿这个大色鬼骗了。她却也对他一见钟情,死心塌地,独爱其“骗”。又从何说起呢?

海伦(崔蓉芝)和亨利(刘宜良,江南),本是一对情性相投的恩爱夫妻嘛。 谁知晴空霹雳,特务刺客的一枪便把这位脆弱而善良的美女,从天堂一下打入地狱呢?就在这四顾无门,歇斯底里的生死边缘,忽然在地狱屋角的微光之中,发现一 位,双手伸开,无限同情的老爸爸。这个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孤苦无依的小女鬼,一下便扑了过去,和他拥抱在一起。这一拥抱,对一个小女鬼来说,在感情上就 分不开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小鬼使不得也。他是个大骗子呢。小鬼哭诉说,顾不得了。爱就爱这个“骗”嘛。不然,莎翁为什么说,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 女人呢?

陆铿不是贾宝玉。他看来像一个站在佛祖大庙前的门神。但是这个门神,在它 的粗犷之外,也另有其温暖率真的一面,这是许多美女、才女、有性灵的女人受不了的一面。这也是 所到之处,蜂蝶乱飞,能“骗女人”的最大本钱。尤其是那些在情感上四顾无门,真空时代,最需要感情的女人。这样这个具有高度父爱与情爱的大门神就能乘“虚 ”而入了。——现代心理学家说,一个打离婚官司的女人,最容易爱上她的律师,正是这个道理。——但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一个有智慧有性灵的女人,一个 爱情骗子,专靠一些潘、驉、小、闲的表面功夫,是不能持久的。他在性灵深处,要另有所托。盗要有道;骗子要能不骗啊。此话怎说呢?


敬业精神,天下第一”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 乎?”——陆铿与他的朋友之间,处得最绝的恐怕要算傅朝枢了。傅是陆铿坐牢之后,最早的雇主。但是当傅君在纽约办其“中报”时,竟通令全报不许印出“陆铿 ”二字。足见二人绝交之绝也(据傅说,我是他贵报中唯一享有豁免权的作家,拙作中可提陆铿之名。真是谢谢董事长)。但是傅君也告我说:“若论敬业精神,陆 铿和胡菊人二人,实是天下第一。”——这句话,实在是英雄识英雄之言。陆铿与傅朝枢二人都是今日海外华人社区中,最标准的草莽英雄。盗亦有道,各有其英雄 本色。

陆铿的“敬业精神,天下第一”。此话出于他第一号冤家之口,实在是相当公 正的。他能敬其所业,就能终于所谋。一个人如为朋友谋而能终于所谋,与朋友交才能有信。而陆铿又大汉不獃,精力充沛。为人谋必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正如一 个为人打离婚官司的律师,为“她谋之忠”,是尽其所有的。这也是“传必习乎”只一面。——曾子三省,他皆有之,这也就是“读圣贤书,所谓何事”之一事了。

他这么一来,便弄得他的“女雇主”,在感情上,在生活上,在……上,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就牢牢缠住这个大骗子不放了。他分明是个大骗子,侬独爱其“骗”。从被弃不能羞,就再也不能让他跑掉了。……夫复何言。

陆铿原来是一文不名的光蛋,食量大如牛,又善自塗拭,有时也高冠厚履,风 度翩翩,俨然高干大官也。这种人终日困于“破瓦寒窑”之内是会闷出病来,奄奄一息的。他在寒窑之内,反正是个多余的大饭桶、大酒囊、大衣架……留着也无 用,倒不如让他“跑掉”的好。这也就是杨惜珍对他“跑掉”之后,既不划清界线,也不穷追喊打,只是扫地出门的道理。——虽然我唐某向她提到陆铿,她就要和 我“绝交”。

陆铿本是个大色鬼——但是朋友不要忘了,不论是江湖好汉或革命元勋,也没 有一个不是大色鬼的。孙国父说他第一嗜好是革命;第二嗜好是女人。老蒋、老毛犹有过之。陆铿和他们比,虽是个草莽,但是看到美女,便和他们一样的丧魂失魄 则一也。(曹长青访陆铿长文标题即“新闻第一,女人第二”。)何况他这个大光蛋,花子拾金,有此艳遇,王三姐抛下的彩球,一下捡到了;绣枕金猊,被翻红 浪,怎能不“跑”。——陆铿对他的夫人心疚无已,惭愧弥深,结草啣环,感恩不尽;但是大汉不獃,“跑”还是要“跑”。

一个要当老板,一个不做伙计

或者陆某既然能忠于所谋,信於朋友,为何与老傅弄得那样水深火热呢?我唐某不敏,和他们两造都是极熟的好友。我对他二人症结所在的评语,他二皆鞠躬如也,完全接纳。

傅、陆二人都是草莽英雄。司马迁《游侠列传》里的游侠。老傅告我,他所拥 有的黄金美钞,“再投胎五次也用不完”!他先在台中办《台湾日报》兴隆一时,终被经国强迫收购。他挟巨资先去香港,后到纽约,又办起《中报》来,俨然是台 湾《联合报系》的劲敌,海峡两岸都不敢小视。其所以然者是傅老板此君虽独裁专制,但是知人善任。重金礼聘之下,所网罗的(包括陆铿、胡菊人)都是一时豪 杰。他们如能和衷合作,对“两岸三地”真是无坚不摧。但是他们就是不能“合作”,更不能“和衷”。其所以然者,便是一个要当老板,一个不愿当伙计。

傅朝枢这个财阀、报阀,不管是为名为利,为政治为经济,为……,他办报是有其个人目的的。这些目的之外,“做老板”本身也是个目的。他知人善任,量才器使,重金礼聘,但不论你是何方豪杰,你得做他的“伙计”。老板的话是金光闪闪,一句顶一万句的。——傅老板就是毛主席。

陆铿和胡菊人呢?乃至后来的林博文、邱立本、俞国基……也都是一代贤豪! ——笔者以一个搞历史的局外人,从旁观察《中报》那时的班底,真是一批不世出的媒体精英,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在他们的企盼中是,钱由老傅出,报由我们 办。不痴不聋,不作阿翁。除出钱之外,报老板最好别管他事。

那怎么可以?”傅老板对我两眼一愕说:“陆铿专打高空。要我买爆竹,让他来放?……”

我们是自由报人。”陆铿也向我双目一竖,“傅老板只是个有钞票的市井浪人,我们能听他的话?!”

你看,”我告诉他两位誓不再见面的老伙伴,“你二人,一个要当老板,一个不愿做活计,就无法协调了。”

你批评的最恰当,最恰当。”是他二人在不同的地方对我所作的相同的回答。——两个人,一个是腰缠千万的财阀,有钱便有一切。大丈夫当如此也。老子要怎办就怎办。另一个则是一文不名的穷措大。人穷志不穷。合则留,不合则去。几片臭铜之外,你算老几;寡人能做你的Yesman?——一个槽拴不住两头叫驴。但在一个读破《游侠列传》的历史家看来两头叫驴都是英雄好汉,各有千秋!

当然为着职业尊严和个人原则向老板摔饭碗的,也不只陆、胡二人。当“六四 ”爆发之时,坦克上了街,傅老板对邓大人有知遇之感,通知编辑部要保护坦克,但部内的“自由报人”们,不能容忍。造反有理,乃决定集体摔饭碗,向老板来个 “总辞”。董事长竟是江湖好汉,不强人所难。同仁好解好散,资遣从优,老板自坐编辑台。

记得傅朝枢曾向我谈办报经纬,说:“能采访的人,不一定能编。能编的人, 不一定能当老板。”确是经验之谈。殊不知反之亦然。如今老板自己来编来访,那就天下大乱了。——老傅毕竟是江湖好汉,拿得起,放得下。蝮蛇螫手,壮士断 腕。率性关门大吉。一家生龙活虎,才士如云的《中报》,从此就变成历史名辞了。在下原是《中报》的忠实读者也。一旦下班无《中报》可读,真若有所失,悲伤 不已。这真是由衷之心啊。

老傅其后返台定居,也不时访纽,每来必电约我辈老友到华尔道夫大旅馆,去吃两顿十分豪华而并不太好吃的饭。忙的人是闲不得的。听说傅老返台之后,闲出病来。最近身体不太好。望云翘首,实不胜其怀念也。


发不了财,也饿不死

陆铿基本上是与老傅同一类型的草莽英雄,只是一贫一富,一个模式的两面而 已。古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二人的贫富均足骄人,但似乎也是命运使然。老傅告我,他在六十年代被经国赶出台湾之前,他原在台中置有大片房地产。他 既然满怀怨恙逃往香港,他本想把台中的地产变卖到香港另起炉灶,重打天下。可是经国嫌他在香港反蒋,乃把他的台中地产扣押,不许出售。老傅恨蒋恨得牙痒痒 的却无可奈何。谁知经国此举却帮了老傅的大忙。经国在一九八八年逝世之后,傅君的老友李总统上台了。老傅财产一经老友“解冻”,不得了,价值连城!所以他 向我夸口说投胎五次也用不完。但是经国如果不死,并要实行中山的《民生主义》,“涨价归公”,那老傅也就完蛋了——睹此,你能不相信命运?老傅就是有发财 的命。据说大陆上的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坐牢坐了二十年也坐出个财主来。因为他父亲姚蓬子原来在上海也有一笔房地产。文元坐牢期间,他一不能出卖,二不能 捐献。如今刑满出狱,共产党已不共产了。上海经济起飞,文元承继了亡父的遗产,也就变成了上海的老傅了。——我们二十年前在电视里看到姚君受审时的窝囊 像,想不到他二十年后会变成个资本主义的财主吧!

陆铿也想发财,但他没有这个“命”。

一次我问龚选舞兄说,“人不风流只为贫。”为什么陆铿却反其道而行,搞“人要风流只为贫”呢?他这失业流浪汉,不怕饿死?

选舞笑笑说:“他幼年时就算过命。算命的说他一辈子没有钱,也一辈子不少钱用。他饿不死!”


康大总统的“二十年老朋友”

陆铿最近在台北南港和我聊天时,曾无不感慨的诉苦说,德刚呀,你们多好,有美国退休金可拿,衣、食、住没问题。我在美国未正式做过事,没退休金可拿。现在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为稻粱谋,好不惨啊!

我瞅着他器宇轩昂,精神充沛,衣着时新……不像个“惨”的样子嘛。又想到龚选舞的话,一辈子没钱,一辈子也不缺钱用。永远饿不死。窍门何在呢?啊,有了。陆铿多的是“朋友”,有“通财之义”的好朋友。古人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吾於陆铿见之也。

记得当年康宁祥先生在哥大进修时,我们不时相见,厮混得很熟。康君那时是 个“党外”。我对康君雍容儒雅的风度颇为倾折。心想中国如能进步到实行多党制,康君倒不失为一个正派的总统候选人,因戏呼老康为“康大总统”。——一次我 发现刚到纽约的陆铿也和老康很熟,同样称之谓“康大总统”。我问老康:“你在台湾就认识陆铿了吗?”“不,不,”老康说:“我们前不久在访问美国时认识 的。”我说:“你们看来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呢。”老康笑笑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像二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的了。”

吾闻康君之言,不免大悟。因为我第一次和陆铿见面时,也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嘛。——原来陆铿此人,没有什么“生朋友”。他的朋友遍天下,而所有的朋友都是“二十年的老朋友”。甚至未见过面的朋友,也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多的是孟尝君

陆铿是个口无遮拦的大炮。他在大陆被“放生”到香港,一出来便颇有知名 度。我的好友,台湾的纺织工业家,那位有名的“文化界大护法”,陈宏正先生,闻其名亦想一见其人。因此在一次乘访港之便曾写信给陆先生先期相约。陆铿回信 说他初来香港,衣不遮体。听说台湾衣料甚好,宏正此次来访,盼能带两套衣料来,做两套新西装穿穿。宏正得信大乐,不但衣料遵瞩带去无讹,凡和穿西装有关的 事物,领带、袖扣也一并带去。——此事如对一些“生朋友”、“新朋友”来说,似乎就显得不太正常了。但在“二十年的老朋友”之间,不但是正常的,而且是更 亲切了——“他们原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嘛。

记得旧社会中的春联,曾有联曰:“居家有道唯从俭,处世无奇但率真”。这 就是“处世无奇但率真”了。“率真”是一种“天赋”,不是人人都有之的。有此天赋而行之,则“二十年的老朋友”遍天下。无此天赋而謬行之,变成打“抽丰 ”(秋风),敲“竹杠”,则不堪闻问矣。——君子小人别,原在一念之间嘛。陆铿今日(据他自己说)正在南港中央研究院学术活动中心“闭门写自传”。陆某是 个“所在城市”的大公敌。别说南港里那座熙熙攘攘的“活动中心”之内他闭不了关;他在共产党的死囚牢内也闭关不了。——他对一些走向法场的死囚有时还脱袜 相赠,因为在阴地府之内是不能赤脚的。

闭不了关,那末自传就慢慢磨下去了,磨下去那个达官贵人的招待所中的二爷 们,对一些“食无鱼,出无车”的文化光蛋是不会有好脸色的呢。一笔可观的“招待费”,还要靠“护法”的朋友们,不断的解囊相助。好歹陆铿二十年的朋友遍天 下,而老朋友之间又多的是孟尝君。孟尝君们对“弹鋏而歌”的好友是要是要鱼有鱼,要车有车的。他们总会制造点借口,设计点演讲、上电视,提供点干薪,务必 让一位有志气,要面子,又誓不食嗟来之食的老朋友,不致沦为饿莩!

一次,我称赞范止安兄有义气,不时接济穷朋友当然也包括陆铿。止安说:“ 陆铿有此需要,又不贪,人也很正派。”这可说是知己之言。知交遍天下,又有此需要,又不贪,人也正派,这就是他一辈子没有钱,一辈子不少钱用,也绝对饿不 死的主要原因所在了。这就是陆铿的命,这也就是陆铿其人。

最后就要再提提他的“大汉不獃是个宝”了。


西村成雄和张学良

我们中国文明的特点之一,便是我们语言文字里蕴藏着千万句成语(包括今日大陆上的顺口溜)。而这些成语往往都是经过长期锤炼的辞简易賅的真理。我们安徽的“大汉不獃是个宝”,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如生的个体太大,去五脏六腑和全身经络,由于超载,运转行动,往往 都有次灵活,以致出现“獃”像。一个大汉如运转灵活,行动便捷,脑筋灵敏,毫无獃像,那就真是个“宝”了。陆铿便是这样的一个“宝”。——他身高六呎,体 重二百磅,拳大腰粗,方头大耳。在上节我曾说他像佛寺里的门神。但这个门神毫无“獃”像。陆铿不走路,一有事就“跑”,或大跑或小跑,跑是他的专业。嗓门 又大,在任何交际聚会中,只要有陆在,就听他一个人讲了。一次我也住在同一座旅舍的另一层,打电话找他有点小事乞助,他说:“我马上就来。”我电话刚放下 不久,便听到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一开门果然是大门神,含笑而来。

这次在台北,我忽又收到陆铿紧急电话,说老朋友俞国基兄娶媳妇。“国基不 知你在台北,但你一定要参加婚礼啊。”我说:“那我得买礼物啊。”陆说:“我办我办,我以后和你算好了。”时未到半天,他又来电说:“你不用出钱,一切都 办好了。”——原来他把这消息也告诉星云大师了。星云说:“应该送点礼吧。”陆说:“应该吧。”星云说:“那末你和唐教授都不用送了,包括在我的一起吧。 ”结果星云大师送了新婚夫妇一笔可观的礼,并在其中拨出一小部,说是陆铿和我分送的,弄得我好不尴尬。但是陆铿已经“办好了”。我又何从扭转乾坤呢?酒席 中陆又替我介绍认识了吕秀莲“县长”。——吕县长搞台独,陆铿显然全力反对的。但私人之间,英雄识英雄,仍不失其为“二十年老朋友”也。

去年春季,我的日本朋友西村成雄教授正在写一本日文的《张学良传》。他从 三藩市回日本,希望便道经檀香山访少帅一下,哪怕“只见一分钟”。住在三藩市的朋友,认识少帅的多的是。但屈指一算,朋友之中真能帮助西村去一访张汉公 的,恐怕只有一个并不熟识少帅的陆铿了。我就把陆铿的电话告诉了西村。果然这个“为人谋必忠,与朋友交必信”的陆大汉,终于把西村弄到夏威夷,让那位不愿 见客的老隐士张学良在郊外乘轮椅散步时与一个来自日本的访客西村成雄,“偶遇於途”。少帅对这位不速之客印象甚好,竟然把西村带回寓所,谈了个把钟头,并 且照了许多像。——这就是别号大声的陆铿,也是我所知道的陆大声。

转型期的中国是五光十色的。真历史比假小说更有趣十倍。写历史的人不能只 看中帝王将相科学名家,什么孙、袁、蒋、毛、邓;什么顾维钧、胡适之、李宗仁。光看中他们,这多彩多姿的时代就失去它的真相了。我们也要写写和我们同级同 等的草根小民和草莽英雄,他们才真正是这个时代中“沉默多数”(Silent Majority)的代表,这个时代中真正的主人。因撰《记老友大声陆铿》供众二十年老友一笑。也让后之读者知道我们这个滑稽的时代。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八日於美国新泽西州的花园小洋房

胡菊人:陆铿大哥安息

陆铿与胡菊人(右)

第一次听到陆(铿)大哥的故事,是在他刚到港的聚会上,那时卜少夫先生请 的客,记得有十来人。谈到他两次坐牢,共二十多年,包括国民党四年,共产党二十多年。而坐牢的原因,一为办报,在广州,报道了共军将从哪个渡口渡江的消 息,注意坚守,结果真是如此。国民党老羞成怒,硬指这是与共党暗通消息,陆铿被抓去坐牢。

第二次坐共产党的牢,共二十多年,可谓漫长。坐牢的原因,是被共产党诬指为“匪谍”,但因为他当年在《中央日报》(他为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揭露宋子文和孔祥熙贪污,能在国民党的党报上刊出此重大新闻,共产党也觉得奇怪,因而免受枪毙之苦。

凡是禁受过如此重大的苦痛,坐牢如此艰辛,就无不对新闻事业,谈虎变色,坚决脱离新闻事业,另谋其他职业或事业了。但是陆大哥却一如既往,对新闻事业矢志不渝,仍一口咬定此生要以采访新闻为唯一职志,不问做新闻会带来什么横逆,怎样受苦,甚至死亡。

我们从来不曾听过陆大哥说做新闻记者又多危险,反而听到他津津有味采访特 大新闻的刺激,在中国当时的岁月,做新闻是很危险的。例如他说到当年在《中央日报》揭露孔宋贪污案时,蒋介石要他说出供给他消息的人的名字,他坚持不说, 保护他的提供消息和文件者,并准备自己杀头了。还说到杀头时别人将怎样写说这段新闻。可说是为新闻视死如归了。

陆大哥常常弃家庭於不顾,而迷於新闻工作,陆大嫂从不抱怨。最使人感动的 一段,是当他揭露孔宋贪污案后,准备坐牢或杀头,离开家庭的情景。太太为他准备了一切日常用品,默默地看着他上路,内心是甚为悲情的。到坐共产党牢的时 候,天天跑到枪毙“犯人”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她丈夫的尸体。陆大嫂杨惜珍女士,嫁着陆大哥是够辛苦的了,而她从无怨言。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以她做牙科 医生的收入,养大了孩子们,可说是女中豪杰。

陆大哥做他的新闻事业,若无贤内助的帮助,维持家庭,是不成的。因为要照 顾几个孩子的长大,势不能为了新闻而不顾儿女。一旦要照顾儿女,就不能像陆大哥那样日日夜夜都为了采访新闻了。如果说陆大哥做新闻记者非常成功,却使我们 不得不顾念陆大嫂照顾家庭的功劳。有一点不得不提出的是,在经济上支撑着家庭的,是陆大嫂在牙医上的收入。

陆大嫂在陆大哥坐牢二十多年,为了当记者,却从无怨言。我们没有听陆铿大 哥说过,陆大嫂劝过他不要再当记者的话,似乎陆大嫂知道陆铿大哥的性格,是劝不了的。虽然两次坐牢,多么悲惨的岁月,但是陆大嫂却安然承受了。这是很难得 的夫妻之情,相知相容,默默忍受,我想陆大哥对杨惜珍大嫂是感念的。

大家都知道崔蓉芝女士是后来陆大哥的情人,并且结了婚,这对陆大嫂是很大 的打击,然而要陆大哥放弃和崔女士的爱情,实是太难了,这是命中注定,谁也阻挡不了。这本身无可判定是非,因为爱情是盲目的。但就道义来说,陆大哥显然对 不起陆大嫂,然而明知对不起也是要做的。这在陆大哥的回忆录《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中已有详述。“忏悔”二字,明显是对陆大嫂说的,至少是几项“忏悔”中最 深重的。

崔蓉芝女士办理陆大哥的后事,在陆铿大哥病中又辛勤照顾,不弃不离,备极辛劳,是极为难得的。粉碎了儿子不出半年在即告离他而去的语言,证明是有真爱情存在其中的。蓉芝女士在丈夫刘先生被特务暗杀后,曾有几位追求者,但她最后选择了陆铿。

无论如何,一切都因陆大哥的去世而烟消云散了。一个记者——他是第一位广 播记者,在一九四二年作了中国第一场实况广播,而当时蒋宋美龄夫人在座——是了不起的;后来以高年在《百姓》仍然以社长身分,四出采访,而以访问到胡耀邦 为最高的业绩,实践了一生当个好记者的宿愿。《百姓》如果没有他,是不得成为一部第一流的杂志的。在陆大哥逝世的今天,谨此祝愿他在天上安享福乐。

(作者为原香港《百姓》杂志总编辑)

林馨琴:新闻老将 爱情俘虏——陆铿回忆录忏悔多

在南港中央研究院“闭关”了一年,好不容易把回忆录的稿子出清,陆铿迫不 及待的赶到香港去。因为像“九七”主权移交这么伟大的历史盛事,他这个老新闻记者是绝对不会缺席的。更何况,他自一九七八年从中共的黑牢放出来后,就到了 香港,在香港前前后后待了二十年,对香港自是有一分深情。

不过,说陆铿闭关,专心写回忆录是没人会相信的,因为,在许多重要的场合总会看到他那庞大的身躯及震耳的声音,电视上也常见他接受访问,出席各种座谈会。即使在研究院里面,他也是经常呼朋引伴,餐会连连。

但是,陆铿到底是把他的回忆录给写了出来,而且一写就是洋洋洒洒五、六十万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预定七月初出书,全书厚达七百多页。他坚持着本书的全名叫作“陆铿回忆和忏悔录”,因为他这一生有太多的政治和情感上的错误,所以,一定要忏悔一番,尤其是男女情结方面。

今年七十八岁的陆铿曾对自己的一生作过评价,即“新闻第一,女人第二”, 他说他从九岁开始喜欢异性,到年近八十,七十年来,和女性确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回忆录里面除了有两章专写元配杨惜珍和他的现任夫人 崔蓉芝的爱情故事之外,另开一章大谈他和八个女性的故事,并不惜将自己爱慕女性的信件公开出来。

陆铿的记忆力特佳,据他说他写回忆录根本没有什么日记或笔记可供参考,所有的资料都在脑海里,唯一有疑问的只是几个正确日期要到近史所查资料,这一点也可能因为坐黑牢单独监禁之时,被严格规定不准做任何事,就只有回忆与忏悔,因此,连少复一封信给女友他都记得。

陆铿回忆从他的身世一直写到现在,其中有很多都是重要的历史事件,而且是 他亲身参与的。他最得意的是一九四二年,宋氏三姊妹在重庆范莊举办园游会,欢迎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威尔基到中国访问,他单枪匹马,拿着麦克风访问威尔 基,现场转播园游会的实况,创造中国第一个自己写稿、自己报稿的广播记者。也因为这次采访的关系促成他日后到欧洲访问的经验。

二次大战时,艾森豪诺曼底登陆,中国原只有大公报的萧乾在欧洲采访,后来又加派八位记者前往采访,其中唯一的一个广播记者就是陆铿。

一九四五年八月初,陆铿正好在罗马,八月十日,日本无条件投降,教皇庇佑 十二世为庆祝中国抗战胜利,突然通知我驻教廷公使谢寿康将于八月十一日,以特别来宾的方式接见中国的两名记者毛树清及陆铿,这可说是绝大的荣誉。因为,教 皇一般是很少接见外国记者,即使见,也是一伙人以普通来宾的身分见他,大家只能跪着吻他的脚。这个荣耀也让陆铿终身难忘。

陆铿另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是他一九八五年访问胡耀邦,却变成胡耀邦下 台的第三大罪状,而且这篇访问稿,美国国务院第二天全文翻译刊出,白纸黑字,胡耀邦想赖也赖不掉。据陆铿好友唐德刚表示,陆铿在死囚牢中,曾有一次狱卒弄 错号码,把他于半夜里提出枪毙,在上法场前,才发现死囚号码上四O九错为四O六,临时才从死神手里抢救出来。唐德刚笑称,中共特务如果知道陆铿被放了出来后兴风作浪,恐怕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错放一个。

陆铿的交游满天下也可以从他的回忆录看得出来,而且由于他过人的新闻敏感度,以及宽广的人脉关系,他经常可以访问到很难访问得到的人和新闻事件,也因此,他曾经有很多爆炸性的新闻。即使近八十,陆铿一听到有什么大事发生,绝对是跑第一个。

严家祺:陆铿特有的“习性”是不能复制的——纪念陆铿诞生100周年

                【图】胡耀邦1986年在中南海会见陆铿   http://upload.bx.tl/cgi/blog/temp6/201903161630231.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