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2日 星期二

張偉國:中国新闻界空前絕后的陸大哥


《大记者——陆铿纪念文集》編者的話
发件人 陆铿(1919-2008)

【六月二十二日是陸鏗先生去世兩周年的忌日,特刊發這篇舊文紀念中國新聞界這位傳奇式的人物——作者注。】
一、
陸大哥的去世讓我感到中國社會越來越少的那種朋友和俠義之士或許就此絕跡了。
 我受到的共產黨教育中,如果把陸大哥待人處事的江湖義氣擺進去對照,那絕對是要批判改造的重點對象。事實上,在我成長的這個年月和環境,党的一元化領導 深入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江湖已經被徹底改造,成了一個歷史名詞;義士也全被打倒在地再踩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党文化灌輸世界上沒有無緣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階級鬥爭為綱成為 區分敵友和是非的標準,人性、人道主義、人的良知被完全扭曲;說謊、告密、造假成為時尚和生存方式,義氣只有在《水滸傳》等文學作品裡才能看到。所 以,一九九三年來到海外以後,當我見到一個從頭到腳滿身散發江湖義氣的陸大哥,驚訝的程度可想而知,仿佛見到一件稀世珍寶,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党文化批判 舊社會。歷經二十二年的國共監獄的磨難,非但沒有改造掉他江湖義氣的秉性,倒讓他更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煉丹爐裡出來的孫行者——練就了火眼金睛和更大 的法道。
因編輯此文集的機緣,拜讀了各位陸大哥舊雨新知的回憶文章,對於外界評論陸大哥新聞第一,女人第二的評價,我覺得應該做一點修正:陸大哥是義氣第一
 
一見面就是二十年的朋友、無論老少都讓人稱呼他陸大哥、任何情況下總是朋友第一的急朋友之所急”……,可以毫不誇張的說:他全身的血液裡奔騰著義 氣,他的每一個細胞裡都洋溢著義氣,他的靈魂便是義氣之神的轉世;陸大哥在新聞專業上的成就,可謂是敗由義氣,成亦義氣。這在唐德剛、李金銓、俞國基等多 位行家的文章中有精彩的記述。
二、
說起來也怪,每當面對陸大哥的時候,我總想起一個人——胡塞,原來《世界經濟導報》的副總編輯,我的老上司。《世界經濟導報》當時之所以成為一張開創大陸 改革風氣的報紙,除了有欽本立這樣有膽識有擔當的總編輯,還有一批起關鍵作用的副總編輯,如胡塞、陸平、張楓、熊永石、陳揚等,其中尤以胡塞的作用最為突 出,當時的版面設計、標題製作和整個報紙風格的形成,他都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以至於外界評論這張報紙的時候有欽本立的膽子,胡塞的腦子一說。
在記憶中,我也是最早從胡塞嘴裡聽到陸鏗這個名字的。一九九一年春節前夕,剛出獄的我嘗試以自由撰稿人方式謀生,開 始給港臺一些報刊撰稿,那年夏天在與上海公安捉迷藏的時候,我曾寫了一份給全國人大委員長萬里的萬言書,報告了自己親歷的公安員警圍追堵截 人權狀況,通過朋友幫忙輾轉送到香港,在《百姓》雜誌刊發。一九九三年臨出國前,我去胡塞府上道別,胡塞談起了在《百姓》上刊發的給萬里的萬言書,並給我介紹了該雜誌社長——陸鏗原來是《中央日報》的副總編輯、採訪主任……以後在其他老報人如邵瓊、朱嘉樹處,也聽她們談到過陸鏗。
與陸大哥見面接觸以後,我又發現胡塞有與他非常相似的特點,就是見多識廣,尤其是跨行的朋友多。記得一九八七年春夏,為準備中共十三大進一步推動開放改革深化的報導,報社派我去雲南、重慶、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採訪,當年並沒有記者證一說,外出採訪除了靠關係主要是用報社的正式介紹信,但我 隨身攜帶的並不是報社的介紹信,而是胡塞以朋友身份給當地領導寫的私人信函,如給當時的武漢市委書記王群、江西省長吳官正等,這些信函給我的採訪開了綠 燈,獲益匪淺。那時起我就有一個感覺,這些老報人和現在的新聞記者完全不同,他們有一種特殊的親和力,很容易與自己的採訪對象一見如故甚至變成朋友!在陸鏗的新聞生涯中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本紀念文集中的很多作者都有這方面的親身經歷。
三、
 剛到海外時,陸大哥就來約我為《百姓》雜誌寫稿,不久還與崔蓉芝一起親自來我的住處取稿。後來他也邀我參加一些朋友的聚會、介紹我認識老報人徐東濱先生 等。羅孚先生寄居三藩市灣區那幾年,偶有同行、朋友聚會,也常見到陸大哥。當然,在一些會議上如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一年一度的傑出民主人士頒獎典禮、明尼 蘇達大學兩岸三地的研討會、雲南護國首義八十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等, 也常有機會見到陸大哥的耀眼風采。在我印象中,每次在這類活動上見到陸大哥,他幾乎都是穿針引線、呼風喚雨的角色。直到2006年那次的傑出民主人士頒獎典禮活動,陸大哥在崔容芝的陪同下仍堅持出席,雖然笑容滿面地配合著與會朋友的合影請求,但他因病已經變得非常安靜了。
還記得,那年在洛杉磯的一個酒樓,參加金堯如、許家屯、陸鏗、阿城等人的一個晚宴,當時許家屯剛剛在香港《信報》發表了論述和平演進的文章,引起外界很大的關注,許先生正與人進一步研究探討大陸國營企業的改造。對此,原香港《文匯報》總編金堯如先生相當不屑,竟然在大庭廣眾對許家屯率直地提出了批評意見,大意是指許先生對大陸當局一些關於經濟改革的宣傳信以為真、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許先生雖臉色不悅,但仍顯示一個政治家的風度靜默以對,當場並沒有申辯自己的觀點意見,包括一旁的陸大哥在內的其他同桌,也都靜默無聲,唯聞金堯如先生耳提命面……。現在回想起來,這可能是我與陸大哥的接觸中,見他唯一一次的失風”——放棄宴席聚會的主導權。當然,從另一方面看這恰恰展現出他客隨主便的禮儀。
四、
有時候,我腦海裡會閃過一個念頭:假如當年(一九四九)陸鏗沒有回昆明?假如當年(一九七八)中共沒有放陸鏗到香港?
當然歷史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能推到重來一遍,但有些被人有意無意忽略的細節,串聯到一起的時候,也許可以成為我們揭開歷史之謎的鑰匙。
如中共之放陸鏗到香港僅僅只是一個偶然行動嗎?從原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原香港《大公報》負責人羅孚、原香港《文匯報》副總編曾敏之和原統戰部官員胡治安等人的文章,可以看到與陸鏗同時離境的是一大批人,而且是不同職業界別身份,除了國民黨戰犯,也有著名記者和文化人如朱啟平、曾敏之等,在這些人中 間,當局者對陸鏗的重視是非同尋常的,如為了安排他能順利離境,乾脆讓與他情況相同的(在香港並無親戚而希望離開大陸去香港的統戰對象)相當一批人同時去香港,這個細節遠比鄧小平等中南海最高層在陸鏗放行的文件上圈閱同意更為重要!更無須說公安部、安全部與中共在香港最高官員之間有關陸鏗角色、作用等的討 論,陸鏗被淩雲宴請和被許家屯選中作為海外中文媒體記者採訪中共總書記胡耀邦,……放在這樣的背景看對於陸鏗角色的爭議,陸鏗的老友卜少夫等人關於:鏗是被中共派出來統戰的的評論,包括後來海外輿論中對陸鏗更加尖刻嚴厲的批評,都有其邏輯上的合理性。
事實上,陸鏗的確為北京做了當時最好的公關,以他自己的言行最大限度的拓展了中共在海外的開明形象,比如對胡耀邦、張愛萍等改革官員頗具個性的對話採訪,比如對胡喬木鄧力群王震等中共黨內保守派十分到位的揭露批評……,這在客觀上是起了統戰部、中宣部所起不到的作用。
問題是作風海派、朋友義氣超過組織原則的陸鏗,並不總是按照中共設定的牌理出牌,邏輯規則有時對他是完全失效的;他急公好義、兩肋插刀的個性,不僅是當年的老蔣總統無法駕馭,後來也時常跳出中共如來佛的掌控,陸鏗在為北京做出特殊貢獻的同時,也情不自禁的介入到中共高層變幻莫測的派系鬥爭,或者說被權力鬥爭所利用,……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時常與現代新聞的客觀、中立的特質形成衝突,卻是陸鏗、欽本立、胡塞等這一類中國老報人新聞生涯的重要特色。
五、
無論怎麼說,外界和陸鏗本人都是把陸鏗定位做一個記者,然而中共則不儘然。在正常(非權力鬥爭風氣雲湧的時候)的格局中,不管他本人是否願意,他被安排的角色是一個統戰對象,費彝民說,此人朋友多影響大,放出去能發揮作用。如果工作做得好,他不至於走到對立面上去。這是當初對陸鏗放行的出發點,而後他被選中進京採訪胡耀邦,說明北京對他發揮的作用和影響是滿意的並且還有更高的期待;然而當中共權力鬥爭白熱化以後,無意中被捲入上層權力鬥爭的陸鏗又變成了替罪羊,功在國家功在民族恰恰被當作了他的罪行,這個時候中共黨內至少有一派不僅僅停留在把陸鏗當統戰對象上,而是乾脆把他當自己人的,這是他淪為無情打擊、殘酷鬥爭對象的根本原 因,據此原先屬於統戰對象的特權后來也被完全褫奪,這就解釋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中共始終把他列在黑名單上。在這些中共高官的眼裡,陸鏗在海外就是做了再多再 大的好事,也不足以補償他對中共帶來的傷害
在這層關系中,胡耀邦對陸鏗的評價前恭後居的變化十分典型——在接受採訪時,胡坦承在歷史上欠了陸鏗一筆 賬;在下臺做違心檢討時不得不承認被壞人陸鏗所利用。這種變化也是陸鏗與中共關係演變的寫照,當中共由胡耀邦、趙紫陽那樣開明的領導人主事,國家表現出一 種向現代民主政治文明轉型的希望,俠義心腸的陸鏗義不容辭的要助上一臂之力,這時陸鏗是中共的座上賓,也是他一生中與中共關系的蜜月時期;然而當開明領導人失勢下臺,中共杜絕政治改革之路,重新露出極權專制本來面目的時候,陸鏗就成了犧牲品——一個讓中共當權派深惡痛絕包藏禍心的壞人,並拒之于國門外!而他的這種遭際,恰恰就是前一輪——因為介入臺灣政治,得罪國民黨最高領導人而上了海峽對岸的黑名單的翻版。
六、
陸鏗是新聞記者,他不但採訪新聞,而且本身也是一個不斷出新聞的新聞人物,雖然他常被時代的巨浪沖到社會的邊緣,在國共兩黨的監獄中度過了二十二年,一九 八九年六四事件後,又有十八年被中共拒絕入境,然而他總是努力的向大時代的舞臺中心衝刺,並數次次成為了舞臺中心的焦點(李金銓語)。正因為如此,陸鏗的角色是非常多 面的——遠遠超出了他自己定位的犯人與記者這兩種角色——你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你就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陸鏗,而他的社會角色跨度之大、難度之高,恰是變幻無常的時代縮影。他遭受的坎坷磨難,充滿傳奇的探索和奮鬥,代表了這個民族和國家對自由民主的嚮往。他的離世,標誌著老一代報人探尋新聞自由的終結。
有一種觀點認為,在經濟開放發展的過程中,後發國家憑藉某種主客觀條件可能越過某些個歷史發展階段,直接進入現代化社會。如果排斥新聞自由的一黨專制中國模式是貨真價實的話,陸鏗的一生或許就意味著新聞自由在中國大陸尚未發育成長便已夭折、滅絕,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竟然與新聞自由時代失之交臂?!放在這樣的背景下看,陸鏗這樣的記者出現在華人社會,絕對是空前絕後的!問題是沒有了湧現陸鏗式記者的社會環境、中國模式無疑將徹底埋葬新聞自由,對人類現代文明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著實讓人不寒而慄。
在編輯這部文集的時候,自然免不了借助互聯網查閱一下相關的歷史資料、人物背景等資訊,不期然也想到一個問題:陸鏗之後的中國新聞界將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
至少在中國大陸:互聯網的興起,近四億網民的世界最大資訊市場,尤其是近來微博的發展,網路迅速形成民意的超級能量,及其可信度和影響力已經超過了傳統媒體,一黨專制對資訊傳播的壟斷性控制已經露出了難以挽回的敗象。
縱觀中文網路,似乎可以看到無數個陸鏗、陸大聲、陸大哥、陳荊蓀……,他們個個藝高膽大、義薄雲天,為弱勢群體仗義執言,挖掘腐敗黑幕不畏艱險,揭露特權惡行人人不怕坐牢恐嚇,推動憲政民主奮勇爭先……我忽然覺得,陸鏗的靈魂已經轉世,千萬個陸鏗在茁壯成長。我終於明白了,陸大哥何以自稱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了。
七、
編務說明:
陸大哥最後那幾天,曾慧燕來電希望我能抽空去醫院看看,因為崔容芝已經撐了那麼久了,實在太不容易了,看看她和家人有什麼需要幫助。那時因為我也身體欠佳,住處離三藩市來回要四、五小時的車程,加上其他瑣事纏身,竟然錯過了陸大哥的臨終送別。
當崔容芝來電話要我編輯此書時,很自然我就把它當作了一個補救機會。
此書編輯過程中,崔容芝和程凱不辭辛勞,長途駕車來寒舍商定相關細節。本書的稿源大致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專門約請作者撰寫的稿件,另一部分是作者已經發表的文稿。這中間聯絡作者、查詢資料、安 排打字、協調編務等主要工作,大多都是崔容芝親歷親為,陸大哥的長公子可望先生也給予了積極的協助。文稿的收集和文字的輸入校對主要由林南嶽先生和程凱先生幫忙完成的。
我作為責任編輯在此一併致謝。


发件人 陆铿(1919-2008)



附注:《大記者——陸鏗紀念文集》已由香港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田園書屋經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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