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7日 星期三

陆铿:不坐牢不是好记者

贾葭 撰稿 • 2008-07-8 01:37:48 • 栏目:文化副刊

陆铿将讲真话作为新闻记者应该尊而奉之的圭臬。

陆铿

一代报人陆铿先生622病逝于旧金山。依照其遗嘱,陆铿将归葬大陆昆明市金宝山之名人园。陆铿在世时曾云,墓碑上刻中国一记者陆铿葬于此。享年89岁的陆铿,是新闻界久负盛名的前辈人物,遽尔仙去,论者咸以为憾。

陆铿早年即因新闻报道开罪于蒋氏,晚年则又因采访胡耀邦而引发轩然大波。陆铿从业达60余年,亲历中国近代当代史上的众多政治事件,亦因此,其一生与国共两党政治牵涉甚深,先后系狱于国共两方。其命运跌宕波折,堪为报界传奇。陆铿曾自嘲说,一辈子只做过两件事,做新闻和坐牢。

最为人称道者,乃是陆铿不畏强权,敢于在权力面前讲真话。陆铿曾说过:不坐牢不是好记者。他将讲真话作为新闻记者应该尊而奉之的圭臬。在《中央日报》时,即提出先日报,后中央之诫语,且力行之。他最早以亲身行动说明,党报的人民性是高于党性的。

陆铿1919年出生于云南保山县的一个世家大族,如同曹雪芹一般,他的少年时代家族已日薄西山。抗日战起,身无分文的陆铿,历尽艰辛,赴襄阳将老祖母接回云南老家,在途中险为湘西悍匪所害。18岁在本县中学做教员。1938年,陆铿即成为《仰光日报》之特约记者。随后在萧乾鼓动下赴重庆,就读于中央政治学校(即今日国立政治大学前身)新闻班,1940年毕业后,进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系中国第一个广播记者,一个甲子的记者生涯由是而始。

随后陆铿与同学创办《侨生报》,率先发布太平洋战争的消息,令外界刮目相看。1944年冬,25岁 的陆铿随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赴欧洲。在柏林,他以一枚在希特勒官邸捡获之十字勋章,贿赂盟军监狱之狱卒,见到系狱的纳粹元帅戈林,其机敏如此。在欧洲,陆 铿偶遇前北洋政府陆征祥并会晤良久,并在日本投降次日,受邀面见教皇庇佑十二世。返国后,陆铿加入国民党,并入《中央日报》任采访主任。

当时的陆铿,身材修颀,风流倜傥,文笔敏捷犀利,报界咸称青年才俊。老报人于右任替他起外号大声, 报界前辈也对他多所奖掖。陆铿采访国共与美国的谈判,国府代表徐永昌拒绝采访,也不愿面谈。陆铿颇为不满,在《中央日报》发表新闻《徐永昌失踪》,引发蒋 氏过问,最终徐氏才接受访谈,并在以后每天向陆通报。陆铿还在庐山偷看陈布雷的机密文件,并在报纸上刊出,使陈极为不悦。

陆铿其后任《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各国媒体驻华记者,到南京首先拜会陆铿,请求多多关照。 陆亦曾以代总编辑之身份,曾参观麦克阿瑟治下的日本;国共和谈时,他与马歇尔八上八下庐山;其后他替蒋氏放出风声,传话称胡适出面竞选总统;在竞选之时, 他作为于右任的发言人,与李宗仁的发言人程思远(程晚年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同台辩论。不到而立之年的陆铿,已经有着令无数新闻同道为之艳羡的履 历。

陆铿做记者,最重求真。他认为讲真话才是记者之价值所在。他从来不认为记者在官员面前就是低人一等,而这正是中国新闻界长久以来难以救治的沉疴。记者是社会良心的代言人,不能因为有党派、端人的饭碗就去改变甚至隐瞒真相。

19494月,适逢国共最后在华东决战之时,陆铿在广州创办《天地新闻》,因在报道中准确预测出共产党部队的渡江地点,国民党有人称陆铿通敌而必欲除之。陆铿情知不妙,还写社论称自由精神不死,旋即被捕下狱。幸赖国府大老于右任、阎锡山出面斡旋,两个月后才得脱囹圄,在于右任的劝说下赴香港暂避。

是 年底,卢汉在昆明起义,山河即将变色。当时陆铿与南京中央大学的校花杨惜珍结婚不久,杨还在昆明家中。陆铿自香港飞昆明,欲接走家人,在昆明即为中共逮 捕,罪名是要代表阎锡山接收云南。据其回忆录,审查人员曾问其为何回国,陆铿却称妻子温柔漂亮,难以割舍。该人不之信,说,你太太就是天仙,也不值得冒生命危险呀!肯定有重大政治任务。于是再度系狱。

陆铿生性达观,在狱中之时,别人满面愁苦,他却毫不为意。因其罪名重大,心知必死无疑,就暗自琢磨,自己要是被毙了,新闻标题该怎么写才好。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杀我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一定很多。我考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题目:《万人争看杀陆铿》。自己得意极了,暗暗得意了两天。

陆铿1954年获释,并担任云南省政协委员。眼见一切即将如常,子女绕膝、共享天伦之时,反右开始了。这次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以战犯身份一直坐牢到1975年国家大赦。其妻杨惜珍茹苦含辛,抚养五个子女。陆铿晚年在给杨的信中说,我欠你的债,不要说这辈子,下辈子也还不完了。

根据当时政策,陆铿提出要去台湾,但是他亲属都在大陆,上面不批。由于他是香港《新闻天地》的创办人之一,该刊社长卜少夫邀请他来港,《大公报》的费彝民也向上面建议,陆铿在新闻界人脉极广,出去贡献则更大云云。此事拖延数年,1978320,有关部门专门为陆铿赴港向最高当局请示,文件中提出,陆到港后,在其找到生活来源前,由中国旅行社按中等标准安排生活如陆要去美国探亲,可发给为期一年的普通护照

这一请示旋即被批准。在来港之前,依例在各地考察。在京期间,陆铿在民族宫剧场偶遇程思远,颇多感慨。有人问他来京感觉如何,他笑答:共产党的犯人不好当,共产党的客人好当。陆铿说,我去了大庆、大寨,心里树立起了两面红旗,就像李玉和说的: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陆铿到香港后,在中文大学和树仁学院新闻系任教。1981年与胡菊人合办《百姓》半月刊直至1994年,并每周为香港《信报》撰写专栏。1982年,陆铿公开发表文章说蒋经国身体不好,不适合连任,引发蒋经国不满,台湾情治机关将其列为中华民国政府不欢迎的人,直至1990年才解禁。

因陆铿的连襟龚选舞夫妇及陆夫人都在美国,陆铿也兼任纽约《华语快报》的总采访主任,也时常赴美居住,这段时间他来往与港台与北美之间,是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1985年,中国新闻社副社长王瑾希访问纽约,邀请陆铿回国看看,陆提出想采访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

随后不久,陆铿接到有关部门的邀请函,便以《百姓》杂志社长的身份去了北京。在1985510下午,陆铿进入大陆最高权力中枢中南海,与胡耀邦面谈了两个小时。二人的谈话中,涉及对台政策、对毛泽东的评价、高层人事、新闻自由以及人权等敏感话题,故胡耀邦在阅后提出了删改建议。

这篇访谈全文刊发在《百姓》杂志上,题为《胡耀邦访问记》。由于陆铿在发表时拒绝胡耀邦的删改建议,导致胡关于中国政治的一些看法在香港曝光,引发北京高层另外一些人的不满。这次访问,也成为胡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的证据之一,某左派大老在中央文件中说胡向陆泄露了国家机密

后来因为1989年的北京事件,大陆政局发生巨大变化,有海外学者称陆铿一言丧邦即指胡耀邦。陆铿在回忆录中对此深为悔恨。陆铿觉得,胡耀邦待人非常真诚,而且性格很直。当年采访时,陆铿要求带录音机,但负责接待的中国新闻社不同意,最后还是胡耀邦批准了。陆铿认为胡耀邦是一位毫无机心、待人宽厚的君子。

陆铿在《访问记》中说,胡耀邦给我的印象是,他对人非常客气,而且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跟我们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谈话),一点架子都没有。(他)问我们,希望怎么样谈,就尽快按你们的要求来谈一谈,并不是说他要你来按照他的要求来谈,没有。他说按照你们的意思来讲,想问甚么就问甚么。

当时陆铿并未意识到《胡耀邦访问记》带来的政治后果。后来他还在美国出版了中英文版的同名书籍,一时洛阳纸贵。后来他也承认,不应该秉持新闻第一的原则而不加删改,自己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

1990年,他帮助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出逃美国,又被大陆列为不受欢迎的人士,从此不能再回大陆,只在台北与旧金山常住。直到2007330,他才被解除禁令,回到阔别30年的昆明。

陆铿更为坊间津津乐道的是,他一生中也以讲真话面对自己。在面临自己的情感问题是,他敢爱敢恨,也勇于面对自己的绝情。陆铿的发妻杨惜珍,早年在昆明即是著名医生,中央大学医学院毕业,姿仪俱美,温柔贤淑。陆铿系狱的22年中,杨艰难抚养孩子们长大。离开大陆后,二人形如孟梁,和睦多年。

陆 铿虽已年老,但风流不改。学者唐德刚回忆说,陆有次交了美国西岸的一位女友,也是位名媛。有日陆太太外出,陆铿抓起电话大诉衷情,他声大心热,不知道太太 忘了拿东西又回来了。听到了与他大吵,陆也觉得一生愁苦,活着没意思,就说两人一同自杀算了。太太也同意,到了晚上陆冷静了,说还没写下这一生心实不甘, 请让他写完回忆录再一起自杀。结果陆拖了56年才写出,越写越欲罢不能,最后不但背信不死,还逃家出走了。

唐德刚说陆铿离家出走,即是指1988年陆铿与江南(刘宜良)的遗孀崔蓉芝,在江南的安葬地黄山再订终身。江南因为出版《蒋经国传》被台湾情治机关委托竹联帮暗杀。江南案后,陆铿直称这是政治谋杀,他也一直关心此事。

在纽约举行的一场关于江南案的记者会上,陆铿对崔蓉芝一见倾心。那时候,陆铿已经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了,但他仍然逾矩追求崔蓉芝。后者曾说,陆铿当时一天打十几通电话给她。

陆铿曾言,选女人第一标准是漂亮,其次是温柔。杨惜珍不论是家世、容姿、性格,都无可挑剔,早年他们正是昆明城中的一对璧人。陆铿决心离开杨惜珍之时,有友人警告他说,你若背叛了杨惜珍,全世界的人都会向你扔石头!然而陆铿却不为所动。1990年《联合报》登出陆崔绯闻,海外华人均感震惊。当年,陆崔二人便在旧金山同居。而五个子女均感愤怒,拒绝与其父来往。

2005年,蒋介石的座机长衣复恩去世,因陆铿早年随蒋之专机采访,与衣交情匪浅,在台北的时候也是住在衣复恩给他的房子里。故而从旧金山赴台北吊丧,谁料在衣家的电梯里撞到头部,遽尔进院治疗,丧礼也未参加。从此就渐渐失智,去世前两年,已不能辨物。

陆铿辞世时,旅居德州的长子陆可望、云南的次子陆可信,以及长孙女陆赞美赶到医院随侍。女儿陆南达在陆住院间,曾从纽约到旧金山探望。此外三子陆可人及次女陆南军却未至院守候。陆铿名义上的夫人仍是杨惜珍,崔蓉芝则一直陪侍病榻。

陆铿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几部著作,也不仅仅是一段文笔与情缘的传奇。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报人,有着于右任、张季鸾那样的报人风骨。陆铿辞世,报人一词,终成绝响。

(图片由台湾传记作家王丰提供,特此致谢)

纵横周刊

杨力宇:为媒体献身 为自由奋斗

——悼念陆铿先生

「编者按」 6月21日,居住在美国旧金山的著名中国老报人陆铿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9岁。陆铿,号大声,云南保山人,生于1919年。 1940年毕业于重庆政治学校新闻专修班,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作助理编辑兼播音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驻欧洲战地记者,后任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 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兼任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教授。1944年创办《新闻天地》,1949年创办《天地新闻》日报。陆铿曾经被国民党政权逮捕下狱; 1949年身陷共产党政权的大牢,70年代末才获自由。1981年陆铿在香港与人合办《百姓》杂志,在美国纽约创办《华语快报》。1985年5月采访中共 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访问记发表在6月出版的《百姓》杂志上。陆铿的一生是为新闻自由奋斗的一生,本刊此期发表陆铿先生好友、美国西东大学教授杨力宇的文 章,以悼念这位中国新闻界的前辈。愿陆铿先生安息,并向先生的家人致以诚挚的慰问。


终生为媒体工作奉献、为新闻自由奋斗的陆铿先生,与病魔缠斗多年后,终于在2008年6月21日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100多位亲友于26日在旧金山郊外的塞普草地殡仪馆为他举行告别仪式,纪念这位一代名报人,中国新闻界的传奇人物。


新闻尖兵 报坛奇人


陆铿为纵横两岸三地及海外的著名华裔记者,因争取言论和新闻自由及强烈批评执政当局,被国共两党政权分别系狱,前后长达20多年,70年代末终于 获准自大陆来到自由的香港,后移民美国,先后在香港和美国创办多种报刊(包括香港的《百姓》及纽约的《华语快报》),仍然“死不悔改”,批判两岸政权,并 发表无数尖锐的政论及出版多种批判两岸领袖(包括蒋介石、邓小平及李登辉)的文章与专书。

陆铿曾专访两岸重要政治人物(包括胡耀邦、李登辉、陈水扁等),忠实报导访谈内容。1985年陆铿专访胡耀邦,并根据录音全面报导胡的谈话(包括 胡对其他中共领导人的批评及胡透露的重要政治信息),引起轩然大波,也是导致胡耀邦于1987年初垮台的原因之一。海内外因而有“一言丧邦”之说,陆从此 不得入境。

对陆铿而言,新闻工作是他的生命,写作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他挖掘新闻的敬业精神可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语不惊人死不休”。从40年代后期在南 京(曾因批评孔祥熙及宋子文引起蒋介石的震怒及其他问题而入狱)直至近年在两岸及香港、美国,他不眠不休,永远追求新闻。陈水扁出任台湾总统后,在会见陆 铿及其他记者时称陆铿为“中华民国记者第一人”。


无庙和尚 单打独斗


陆铿为一“没有庙的和尚”,是一自由作家,没有特定媒体的支持,几乎是永远单打独斗,赤手空拳,常与2、30岁的年轻记者走在一起采访新闻,但却跑在前面。他天不怕地不怕,马不停蹄,充满活力。

笔者与陆铿相交20多年,知之甚深,对他的记者生涯、贡献、成就及私人生活均多了解。他是一个反共、反独、反专制独裁、争取自由民主、认同中华民族的媒体工作者,终身献身新闻事业。

1985年,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在旧金山成立,陆铿与笔者(还有余英时及其他著名学人)即被聘为评审委员,每年评选杰出民主人士,我们合作20多 年,非常愉快。基金会前会长蒋亨兰盛赞陆铿的热诚与奉献。他虽经济困窘,但却向基金会捐出一幅张大千的著名画作,为基金会义卖筹集经费。


陆铿的感情生活


陆铿有一贤妻良母型的元配杨惜珍(曾是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校花)及子女5人,均各有成就。陆铿在昆明系狱期间,杨惜珍热爱丈夫,忠贞不渝,多年不 停探视,送菜送饭,照顾全家老少,抚养子女成人,终于煎熬至1978年陆铿出狱,全家经港移民美国,本可共享晚年幸福岁月,但陆却抛弃贤妻,热爱著名作家 刘宜良的遗霜崔蓉芝(刘宜良笔名江南,因拟出版暴露蒋经国的阴暗面之传记而被蒋的特务唆使地下帮派暗杀),并与之同居至陆铿过世,成为终生相守的“伴 侣”。

陆铿与贤妻杨惜珍曾是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患难恩爱夫妻,但随着时间的消逝,陆杨的情缘已尽,陆对杨的爱出现变化,渐成怨家,渐行渐远,双方日渐 冷淡,已无热情,本可成为“少年夫妻老来伴”,但陆却移情别恋,对杨也深感未尽丈夫及父亲的责任,在道德上也未坚持对爱情、对婚姻的忠贞。陆铿在其回忆录 中热情描写他的“黄昏之恋”,但对背叛杨惜珍也多忏悔,回忆录因而定名为《回忆忏悔录》。

杨惜珍也已年过80,对陆铿的抛弃从未公开抱怨,她已善尽妻子及母亲的责任,现虽似已原谅陆的婚外情,但内心仍是痛苦万分,祇有寄讬于宗教信仰之中。


不离不弃 无怨无悔


崔蓉芝美丽端庄,温柔热情,她从未“勾引”陆铿,也从未“追求”陆铿,而是陆铿主动求爱,但崔欣赏陆铿,无法抗拒,两人情投意合,终于迸出爱情的 火花,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成为终身爱侣,同居以至陆铿逝世。陆虽有两岸三地的名气及成就,但却是一个“无庙和尚”,连生活都有困难,但崔不嫌弃一个大她 20多岁并已罹患老人痴呆症的老人,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全心看顾,有情有义,令人感动。两人虽无婚约,但崔却善尽所有妻子应承担的责 任——崔蓉芝并未自杨惜珍手中“抢夺”陆铿,甚难予以指责。

被中国列入黑名单的陆铿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重返故国一游,2007年春终获北京签证,于3月26日,由崔蓉芝陪同赴港,停留一周,再回到他一直希 望重返的故国,但他的意识已不甚清楚,对他而言,可能已无重大意义,但崔为实现陆的最后心愿,因而安排与陆展开神州之旅。


贡献与奉献


去秋笔者与陆崔在旧金山见面,我热情拥抱陆,但他眼神一片茫然,竟然不知我这位忘年之交的后辈,令我心酸难过。而他身边的崔蓉芝与他风雨同舟20年,风采依然,美丽如昔。她为爱而奉献,令人钦佩。

陆铿一生轰轰烈烈,多彩多姿,为自由、民主奋斗,为新闻事业奉献半个多世纪,纵横两岸三地媒体的事迹及个人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反映中国的的苦难时代及无情的个人命运,令人感叹。

虽然陆铿的私人感情生活颇多争议,各方也多批评,但他对中国新闻事业的贡献及为自由民主大业的奉献仍然值得肯定。

(北京之春2009年8月号)

2008年9月14日 星期日

王敬之:瀟灑的哀慟 輕柔的沉重──陸鏗喜喪

陸大聲,奇人也,奇士也。八十晉九之高齡歸天,自古可以稱喜;何況以獨特的方式治喪,為其獨特的人生划上完美的句號,更是值得一記的奇事。大聲公患的是阿茲海默(老年健忘症),此病並不稀奇,亦無特殊痛楚,只是遷延時日可拖很久,逐漸形同愚癡,故人們談此色變,畏之猶逾其它絕症,而偏偏這位奇人奇士在其望七之年邂逅一位曠世奇女崔蓉芝,想不到黃昏戀曲奏出人間摯情摯義的最強音。他倆平素之閨房恩愛,外人自不知悉,固無論矣,但患病這些年來崔蓉芝對他的長期照拂無微不至,不離不棄,細心呵護,處處流露真情實意,現在世上實不多見。即在重情重義的古代亦有“久病床前無孝子”之諺,況乎人情肴薄之今日?

陸鏗賴有崔蓉芝,得病這許多年來殊無任何苦感,並且始終不失瀟灑優裕的生活。饑食渴飲,行止坐臥如常,儘管不認識人和路也還能見客和散步,即使喪失了全部記憶照樣在享受天年!直到謝世前旬,漸無胃納與言語之力,洵且呼吸微弱而頻急,蓋即天年已盡之象,叨在生存于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家人自免不了要把病人送進醫院折騰一番,經歷了各式先進儀器測驗,醫生終於得出明確結論:肺部血栓。現代醫學的救命辦法幾乎無窮無盡,說可以用“人工肺”來延續大聲公的生命。幸而家屬們理智地謝絕使用人工肺,纔讓他得以隨順自然。

六月二十一日夜晚七時許,大聲公在昏睡中停止了呼吸。根據現代醫理對生命的划線,死亡時刻就定為此時。這個死亡的時日也許是不由自主的巧合,未必是大聲公的自由挑選,可是他那位紅顏知己據其生平經歷歸納出“二十一”在他生命中具有重大意義,他的險些掉腦袋、牢獄之災、高升、加冠等等生命的重大轉折點莫不與二十一這個數字相關連。據我聽此言後暗自推想和盤算,似乎這二十一之數可能還與他倆之曠世奇緣亦有牽連。不管怎樣,細將這些數據一一羅列出來,自令人深感冥冥之不可思議,但同時也驚訝她對這些數據刻印腦際歷歷如數家珍,則又益見此紅顏之所以為知己也,古諺云“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陸大哥應可無憾矣。

實際上在這位視新聞為第一生命的陸大哥講來,記憶力的喪失就等於生命的終結。阿茲海默(老年健忘症)之失憶也,其失也漸。他記憶喪失的過程長達數年之久。現在我們回憶起來,這位新聞界的超人,雖然抵不過天命、擋不住疾病之侵,但其記憶的喪失畢竟不是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居然像是有條不紊的撤軍,親疏有別地層層“轉進”。先是對不相干的瑣事丟三拉四,漸至忘得一乾二淨。後來對於人,漸漸地不大記得了。這個對人的忘卻過程,值得細細研究。

這位報界老將的超凡本領之一就是交遊廣闊,孔夫子是“有教無類”,大聲公不僅是“有交無類”,而且懂得推心置腹交朋友,也會交朋友,跟不論哪個陣營的風雲大人物他都有親和力,他畢生在大人物的風雲中如魚得水,也因大人物的風雲變色而險送性命或斷送年華于囚房。不可思議的是,首先被驅逐出他腦海的居然就是風雲人物,幾年前當他還認識在下但開始忘記若干熟人時,我曾舉出中國在上個世紀威靈顯赫的兩個名字,問他“這兩個人你總記得吧?”他一愣,低頭思索良久,然後惘惘問道:“名字好熟哇,這兩位朋友很久沒有見面了,他們還好嗎?”顯而易見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是何方神聖了。由此可以看出,他過去喜歡與大人物周旋,而且擅長于訪問大人物,的確也能夠訪問出名堂來,不光是由於精湛的新聞技巧,更主要的是他心目中不存地位高低之見,孟子所謂“說大人而藐之”,因此纔能收放自如,得心應手。大聲公在新聞事業上的成就,豈偶然哉!

還有一個不可思議而大值得思議的是,當最後連他的至親之紅顏知己與子女都從記憶中消失了,但他對人際禮貌及謙虛恭敬絲毫未減,推食勸飲搶先付鈔之道無時或忘。為什麼人物事跡可以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可是那些文質彬彬的“請坐”“貴姓”“最近好嗎”“現在哪裡工作”等等講的一清二楚、張口就來?這些道德修養似乎不屬於他記憶的一部份,而是早已成了他的血肉和品質。特別微妙的是,不僅這些客套和習慣已溶入其血肉,甚至形而上的機巧以及交際反應亦已成為他的自然細胞,前此不久,他所居住的三藩市有一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一位名記者同時造訪探視,全是熟人但他都不認識了,只是殷勤讓坐奉茶的禮貌依舊,社會活動家竭力拉扯昔日一些共同參預的大小場合,全都喚不起他的回憶,於是社會活動家指著那位記者問“你還記得他是誰嗎?”其實不問可知陸大哥早也不認得了,但他的反應妙不可言而出人意外:“你不認識他嗎?”轉身對記者:“她不認識你,請你自己向她介紹一下吧!”這樣高明的借勁使勁、引勁落空的太極技巧,雖幾十年老拳師亦將自嘆弗如,而大聲公耍得出神入化!而這,發生在他已經記憶全無之時!

陸大哥最堪稱幸的是有紅顏知己的善待,而且瞭解深透。他逝世之次日,在電話中崔蓉芝向我詳述經過時屢屢嗚咽而語斷,在下不擅安慰,相互泣不成聲,但即使如此,她還是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果斷地決定按照陸大哥瀟灑率真的個性來辦後事,定于二十六日舉行簡單而隆重的告別。告別式側重在大聲公之生平成就,崔蓉芝始終保持雍容得體,絕未當眾流淚啼哭。把喪事辦得確如喜喪。

告別儀式並不追求冠蓋排場的烜赫風光,不求名人致詞之類的俗套,竟讓來賓自由發言,各抒對大聲公之點滴回憶,這告別儀式真是平民化、自由化到家了。儀式後即行火化,便于其公子次日攜骨灰返故鄉,安葬于他自己喜歡之風景地,碑文亦遵其自擬之句“中國一記者陸鏗葬于此”。古人云“一生一死乃見交情,一死一生交情乃見”,在下辱承前輩多年提耳命面,自應專程從南加州趕赴北加州送別。告別會結束後,蓋棺之前把在下 寫的輓聯覆蓋在遺體上,聯文為:報功報過報吉報凶百姓為念,風波風險風骨風光一身擔當。當即隨眾步送靈柩進火化爐,陸公子親按電鈕閉閘點火,一代奇人歸于太虛!

2008年9月9日 星期二

沈寧:陸鏗先生的言傳身教

與海倫阿姨電話確認陸伯伯逝去的惡耗之後﹐許多日夜不得安寧。陸伯伯的音容笑貌﹐陸伯伯的言傳身教﹐總在我的腦際裡浮現迴旋﹐乃至想寫幾個字悼念﹐都難以做到。

陸伯伯與我父母兩系三代人﹐都曾有過直接的聯繫﹐可謂世交﹐頗有緣份。

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我的外公陶希聖先生是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總主筆﹐那時陸伯伯在中央日報任採訪部主任。陸伯伯以新聞為己任﹐在中央日報撰文批評“四大家族”惡行﹐很惹蔣介石惱火。於是我的外公便把陸伯伯叫到辦公室﹐大大訓斥一番。此事陸伯伯在他的“陸鏗回憶和懺悔錄”中有記錄﹐也曾親口對我講述過兩次。

我聽到這樣的故事﹐覺得很震撼。第一﹐國民黨的中央機關報﹐竟然會發表批評國民黨黨魁的文章。第二﹐文章發表之後﹐不過上司訓斥而已﹐陸伯伯可以繼續我行我素。這種事情﹐在至今為止三千年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只在那短短十年間能夠出現﹐如此說來﹐陸伯伯實在也算幸運。

抗戰勝利之後﹐國民政府還都南京﹐我的父親在上海新聞報做記者﹐任該報南京特派員﹐每日到國民政府跑新聞﹐因此結交了中央日報的陸伯伯。他們等新聞發佈會的時間﹐天南地北﹐無話不談﹐成為“老友”(陸伯伯如是稱)。

他們的友情繼續到陸伯伯被關進雲南監獄﹐然後陸伯伯1978年出獄﹐父親還沒有從牛棚裡出來﹐所以兩人在大陸錯過﹐未得再見。直到一九九七年﹐父親到美國同子女聚會﹐住在舊金山我家裡。我送他到德利市陸伯伯家去看望他﹐兩人才算重逢。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陸伯伯﹐花白頭髮﹐方臉寬肩。他的開朗豪爽﹐大聲講話﹐大聲歡笑﹐乃至龍飛鳳舞的書寫﹐一目之下﹐便令人景仰。可那一次﹐我沒有多少機會跟陸伯伯直接交談。按照家規﹐長輩在一起談天說地﹐晚輩們不能隨便插嘴﹐只能旁聽。雖然那時我在讀教育學博士﹐自己也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是只能坐在一邊﹐聽兩個老人回憶過去的歲月﹐談論當今的天下。

直到好幾年之後﹐我談起頭一次拜訪他的感受﹐陸伯伯還會哈哈大笑﹐把我叫做聽大人講話的“小朋友”。

後來若干年間﹐我父親又到美國來過許多次﹐每到舊金山﹐碰上陸伯伯在家﹐便會同他聚會。可那時期﹐陸伯伯很忙﹐經常在兩岸三地奔波往返。有一陣子﹐陸伯伯動員我父親搬去洛杉磯﹐住西來寺﹐替一位新到的香港朋友撰寫傳記。但父親終於沒有答應﹐寧願跟兒孫在一起﹐多享受幾日天倫之樂。

後來父親年紀大了﹐不再來美國走動﹐逢年過節﹐看望陸伯伯便成了我的職責。搬離舊金山之後﹐按時向陸伯伯打電話請安問好﹐陸伯伯每次都必要詢問父親的近況﹐囑咐我給父親打電話時﹐代他問候。

陸伯伯寫作出版的每一本書﹐都會記得送給我﹐每本書題字﹕沈寧老弟﹐教我難以汗顏。他的“陸鏗回憶和懺悔錄”出版之後﹐我在拜讀期間﹐同陸伯伯通過好多次電話。那時世界日報時不時發表我寫的小說和散文﹐陸伯伯都讀過﹐頗為喜歡﹐曾幾次要我好好讀他書中所寫關肅(右加鳥邊)霜(右加鳥邊)的故事﹐他認為很有寫成電視劇的基礎﹐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幫他完成願望。

我的長篇歷史小說“陶盛樓記”在世界日報上連載時﹐陸伯伯幾次打電話來﹐說是寫得好﹐他喜歡﹐期間他每離開美國﹐一定囑咐親友按日保留世界日報﹐待他回美後補讀。這部書後來在台灣出版﹐叫做“嗩吶煙塵”﹐我特意送陸伯伯一套﹐表示感謝。陸伯伯非常高興﹐問我什麼時候寫完下部﹐並親筆為這個下部小說寫了一篇序。

最後一次見到陸伯伯﹐是約好到俄亥俄去看一家老朋友。陸伯伯和海倫阿姨從舊金山走﹐我從丹佛走﹐我們到芝加哥匯合﹐換乘同一架班機到克利夫蘭。我從丹佛到芝加哥的飛機晚了點﹐幾乎是最後一人衝進登機口。走入艙房﹐老遠便看見陸伯伯半躬著身子﹐從一排排座位靠背後面探出頭來張望。

我忙趕過去請安﹐抱歉遲到。海倫阿姨笑著對我說﹕可差點把你陸伯伯急死了﹐每見一個人上飛機﹐他就要這麼站起來看﹐腰也要斷掉了。現在看見你到了﹐他也可以老實坐一坐。那次﹐我們在克利夫蘭度過非常快樂的幾天﹐然後陸伯伯和海倫阿姨便又出發﹐到東岸馬利蘭去了。

那次之後﹐陸伯伯的身體漸漸衰弱。曾有一段時間﹐陸伯伯實在沒有精力動筆寫作﹐便要我勉強捉刀﹐替他繼續報刊專欄。我們每周電話聯絡﹐交換要寫的題目和內容﹐陸伯伯講解他的見解﹐有幾次他還用快件寄來收集的有關資料。我寫的文字自然無法同陸伯伯相比﹐每篇寫完﹐傳真給陸伯伯﹐他在上面修改﹐經常是等於重新寫過﹐然後傳真回來﹐我逐字逐句在電腦上改好﹐重新印刷傳給他完稿﹐他再傳往美國或香港各報刊。

那段時間﹐同陸伯伯近距離接觸﹐獲益頗豐。陸伯伯是中國新聞界的老前輩﹐名記者﹐一生著作等身﹐豈知其中一字一句﹐竟都是如此認真寫出﹐從無一絲馬虎﹐後輩人實難望其項背。只可惜﹐陸伯伯那一代人﹐已經先後離開﹐留下白茫茫一片文化荒原﹐乏善可陳﹐令人難消斷腕之痛。

記得最後幾次同陸伯伯打電話﹐每次他別的很少談﹐總是反復要求我設法請國內親友幫忙﹐代他爭得回雲南省親的許可。許久以來﹐陸伯伯年年努力﹐始終得不到回國探親的簽証﹐老人自知餘日不多﹐心情十分焦慮﹐逢人便懇求協助。但是我家一介書生﹐自己尚且如履薄冰﹐又有什麼辦法幫助陸伯伯。

後來海倫阿姨告知﹐陸伯伯的病加重了﹐從此不再親自接電話。再後來﹐也是聽海倫阿姨講﹐陸伯伯終於得到回國入境許可。那時陸伯伯的記憶已經完全消失﹐但海倫阿姨仍舊陪他前往﹐將老人最後一雙足印﹐踏在故鄉的土地上。

陸伯伯的一生﹐到底給了我們多少啟示﹖我至今仍在思索。或許陸伯伯的言傳身教﹐是需要我們終生去體會﹐永遠受用不盡的。

(原載《世界日報》)

严家祺:陆铿特有的“习性”是不能复制的——纪念陆铿诞生100周年

                【图】胡耀邦1986年在中南海会见陆铿   http://upload.bx.tl/cgi/blog/temp6/201903161630231.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