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丰(台灣.傳記作家) 中國一記者陸鏗,走進了歷史。陸鏗真正銘刻在近代中國新聞史史冊上的印記,並不僅止於他在雲南昆明墓碑上的「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字樣。「陸鏗」這兩個字的真正價值,乃在於它堅持新聞「說實話」之精神,「說實話」,撼動了中國舊社會封建體制,從而喚醒沉睡中的封建社會進行反思。他是在國府威權統治下的新聞記者當中,第一個真正有勇氣「見大人則藐之」,第一個讓強人蔣介石亦為之動容的新聞記者。
陸鏗在《大記者三章》一書中曾經說:「六十多年的記者生涯,雖然歷經坎坷,備嘗艱辛,但總的感覺是一種自豪的美好,或者說,美好的自豪。每當我的學生問我對記者生涯的感受時,我都坦誠相告:如果下一輩子叫我選擇職業和事業,我的選擇仍然是新聞記者。」國府大老于右任為他取了「大聲」名號,陸鏗即以「大聲」之號傳世。陸鏗是雲南省保山人,民國八年生,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新聞事業專修班畢業,業師于右任、馬星野、趙敏恆等人。是中國早期廣播記者之一,抗戰時期,他實況轉播宋氏三姊妹與威爾基聚會。隨後被派任中國駐歐洲戰地記者,採訪過美國元帥艾森豪、麥克阿瑟、馬歇爾。
陸鏗最引以自豪的一次採訪,是抗戰勝利後,揭發孔祥熙、宋子文貪污弊案,此案不僅引起國民政府震撼,甚至一度與蔣介石僵持對峙,這也是陸鏗在記者生涯中最為人稱道的事蹟。
民國三十六年夏天,正值南京國府「參政會」開會期間,參政員相繼質詢財政部長俞鴻鈞,問俞氏知不知道孔祥熙、宋子文以「揚子公司」和「孚中公司」的名義,利用特權中飽私囊總值三億多美金的國家外匯。俞鴻鈞接受質詢時,由於頻頻遭受參政員連番砲轟,一時難以抵擋,被迫以「最高當局」相搪塞,執意拒絕回答。參政員窮追不捨,情急之下,俞鴻鈞索性說:「這事我完全不清楚,你要問去問最高當局吧!」。
當天在「參政會」會場採訪的《中央日報》採訪主任陸鏗(時陸氏年方二十七歲),聽到俞鴻鈞這麼回答法,一則氣憤不過,二則見獵心喜,心想,這麼好的報導題材,豈可輕言放過。
回到報館陸鏗連忙召集屬下記者,要求同仁務必拿到有力材料,好好揭露此一醜聞。國府一般財經官員口風太緊,不好挖內幕。陸鏗認為,青年黨陳啟天擔任部長的經濟部,應是可以挖寶的「薄弱環節」。於是,命財經記者漆敬堯設法到經濟部,大作經濟部商業司長鄧翰良的工作,終於將財政部、經濟部的書面調查報告,連哄帶騙地弄了出來。那時不像現在有複印機,一切文件均仰賴人工謄寫抄錄。陸鏗動員了數名編輯、記者,吩咐大家每人抄寫一張,將這份報告分頭抄寫完畢,重新裝訂成冊,由漆敬堯將這份材料送還鄧翰良。
當天晚上,報社燈火通明,陸鏗、總編輯李荊蓀、副總編輯朱沛人三個人經過一番會商,正式截稿。第二天,七月二十九,這篇報導在《中央日報》四版,以頭條新聞的形式,全文披露。報導稱:「本報訊:孚中、揚子公司年來素有破壞進出口管制條例之情事發生,最高當局特令財政部、經濟部會同嚴查,頃已將全部經過調查竣事。記者昨自財政面某高級官員處獲悉,自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四日政府頒發《管理外匯暫行辦法》後,至十一月十七日,孚中公司向中央銀行結購外匯一.五億多美元,揚子公司為一.八億多美元,合計三.三億多美元,占了國家同期結購外匯總數的百分之八十八,違反管制物資進口之規定,購進“卡特拉克”卡車二輛、旅行車一百零一輛、吉普車七百八十輛、無線電器材上百箱,以及冰箱、棉紗、醫藥等等……」
消息曝光之後,京滬等地為之轟動。連上海《申報》、《新聞報》、《大公報》都紛紛轉載,公認是前所未見的大新聞。外國駐南京記者,也紛紛把《中央日報》這則新聞翻譯成外文,傳送全世界。這下子,宋美齡火冒三丈,責問蔣介石,黨內到底是什麼人想出孔宋家族的洋相?宋美齡逼著蔣介石追究責任,揪出幕後主使。
蔣公平日威儀棣棣,不可一世,但是,遭逢太座發火,他也不敢稍有造次,惟恐鬧成家庭革命,自是想方設法,要查明究竟是誰在《中央日報》報館裡捅這麼大的漏子。
《中央日報》刊登了這則新聞的當天上午,蔣介石連忙召集財政部長俞鴻鈞、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李惟果、侍從室主任陳布雷、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總主筆陶希聖、和總統府政務局長陳方等人,在南京黃埔路官邸緊急會商,如何解決這一棘手問題。蔣介石面色凝重,聲言一定要查處責任。《中央日報》那則新聞開宗明義「據財政部權威人士告訴記者」,這原本是陸鏗等人故佈疑陣、轉移焦點之作,這句話,蔣介石可能對財政部官員起了疑心,既然身為財政部長,俞鴻鈞嚇得連忙自清,再三聲明自己沒有洩露機密。
蔣介石和李惟果、陶希聖等人討論,這則新聞的背後,究竟是個人衝動的無心之過,還是另有政治陰謀詭計?蔣介石甚至懷疑極可能有共產黨份子潛伏在《中央日報》內部。但是,陳布雷和陶希聖等人畢竟對《中央日報》內情比較瞭解,猜想應是陸鏗幹出來的好事,而非什麼共黨份子。蔣介石命令李惟果、陶希聖直接找陸鏗交代消息來源,嚴懲查辦。
李惟果、陶希聖自然趕緊找到陸鏗問明底細,要陸鏗交代消息來源,哪曉得人稱「陸大聲」的陸鏗,嗓門比誰都大,他斷然表示,新聞記者絕對不能洩露消息來源,這是新聞記的職業道德,是記者至死不逾的信條。陸鏗聲稱,發表這則新聞,目的是要國民黨好,而且是針對孔、宋誤國,並不是針對其它的對象。
李惟果、陶希聖奉命行事,心知不給陸鏗一點心理壓力,肯定交不了差,只好軟硬兼施,以很誠懇的態度,對陸鏗「曉以大義」,而且還把蔣公親自命令追查,開會罵人的經過,一五一十都跟陸鏗說清楚。甚至還透露,宋美齡為此一事件吵著要跟蔣介石離婚,請求陸鏗能體諒總裁「苦衷」。無奈陸鏗紋風不動,始終堅持新聞記者不透露消息來源的原則。李惟果、陶希聖眼見交不了差,情急之下,指著陸鏗的鼻子責問:蔣先生是總裁,而你陸鏗是黨員(進《中央日報》服務的記者必須是國民黨黨員),蔣先生要以總裁身份,命令你講出誰提供你消息。
陸鏗拉開嗓門,直截了當地答復:「那我馬上退出國民黨。」李惟果等人也沒好氣地答覆:「總裁已經決定要送你上軍事法庭,以叛國罪起訴你,你就準備一下吧!」
兩三天後,李惟果忽然來到《中央日報》,拖著陸鏗說:「跟我去見總裁!」坐上一部汽車,直奔南京黃埔路官邸。蔣介石寒著一張臉對陸鏗說:「究竟是什麼人告訴你這事的?你說!」陸鏗吃了秤錘鐵了心,滔滔不絕地講了十來分鐘話,大意是他到豫北採訪王仲廉部隊,親眼看到前方打仗的士兵,想喝一口水都沒得喝,因為部隊沒發水壺給土兵。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政府的官僚豪奢貪腐,老百姓對孔、宋,早生怨氣,敢怒不敢言。陸鏗說,他在參政會上目睹質詢場面,俞鴻鈞部長拒絕答覆參政員質詢,令人為之氣結。陸鏗辯稱,《中央日報》刊載的這則報導,揭露中央大員的弊端,這正表示國民黨不同流合污,總裁您大公無私,我陸某如果有錯,那就請總裁給我處分吧!
坐在陸鏗身邊的李惟果,惟恐場面鬧僵,蔣介石一旦大發雷霆,勢必難以收拾,趕緊站起身子說:「報告總裁,惟果有負總裁付託,請求總裁給我處分。」此時,蔣介石表情沉重地站起來,低著頭說:「我誰也不處分,什麼人都不處分,你們走吧。」
蔣公話雖如此,問題總要解決。中宣部副部長陶希聖想到一著妙棋,不僅可作為《中央日報》的下台階,更可為總裁找到緩頰空間。
於是,先是由「揚子公司」向召開記者會,對外宣稱,該公司向中央銀行結購的外匯只有一百八十餘萬美元,至於報載為一億八千多萬美元。可能是記者誤看了小數點所造成之錯誤云云。七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趕緊打蛇隨棍上也刊登一則題為〈孚中揚子公司結購外匯之實數啟事〉的自清新聞稿,聲稱「小數點上之錯誤,千真萬確」,並針對二十九日刊載有關孚中、揚子公司結購外匯數目嚴重失實,「特作更正,聲明兩點」。
這則澄清稿寫道:「本報記者未見財政、經濟兩部調查報告之原件,故所記各節與原件當有出入之處,本報所載各公司結購外匯之數目,有數處漏列小數點,以致各報轉載時,亦將小數點漏列。孚中公司結匯實數為1537787.23美元,誤成了153778723美元,揚子公司結匯實數為1806910.69美元。誤成了180691069美元。兩家總數3344697.92美元。誤成了334469792美元。」
《中央日報》原先報導孔宋家族套匯美金三億三千萬,如今竟謊稱「本報紀者未見報告原件」,而且記者可能一時眼花,誤看兩位數之小數點,將三百三十萬美金,看成了三億三千萬美金。陶希聖這招「看錯小數點」的錦囊妙計,讓蔣介石怒火暫時平熄,宋美齡亦破涕為笑。陸鏗雖然一肚子惱火,但也一戰成名;業界咸感好奇,陸大聲和蔣公過招,竟然還能保住腦袋,不知有何特異功能。
越一年,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四號,國共戰事愈見不利國民黨,蔣公在這一天的日記裡寫下這麼一段話:「最近軍事與經濟形勢皆瀕險惡之境,於是一般知識人士,尤以左派教授及報章評論,對政府詆毀汙衊無所不至,即黨報社論對余與經國,亦肆意攻訐,毫無顧忌,此全為孔令侃父子之所累也,蓋人心之動搖怨恨,從來沒有今日之甚者。然此為共匪造謠中傷之一貫陰謀,以期毀滅余個人之威信,不意今竟深入我黨政軍幹部之中,所謂浸潤之譖,其所由來漸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惟此一毒素,實較任何武器尤厲,數日前對於美援,尚有一線之希望,而今已矣。故以現況與環境論,似已失敗,願以理以力論,則尚有可為也,祗須信心不撼忍耐鎮定,自立自助,自強不息,以求其有濟而後已。」
蔣公將國府之迅速瓦解,歸咎於「此全為孔令侃父子之所累也」,在國府日薄西山之際,蔣介石怨懟孔宋之禍國,徒呼負負之餘,又何益於政權之確保?又何能挽救即將傾倒之巨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