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9日 星期一

俞國基:在街頭行走的菩薩

與陸大哥相交二十七年,有兩個小故事迄今難忘:


其一:一九八三初冬,位於紐約的「美洲中國時報」捲入台北的政治風暴,我正擔任該報的總主筆。一篇呼籲雷根不應再競選連任的社論,竟然會演變成「破壞中(指台灣)美邦交」的罪行。有人打小報告給蔣經國,指摘這篇社論陰謀分化中美友誼,余紀忠(中時老闆)一定別有用心。聽說蔣經國為此大發雷霆,直斥中國時報比「共匪」更惡毒,消息傳出「宮廷」,余老闆不得不有所行動─立即由台北飛赴紐約,下令撤總主筆職。我於下午三時應召謁見由機場直赴辦公室的余老闆,四時正,我已捲了舖蓋,變成失業遊民。


在 美國失業,與台灣大不相同,既無親友可資告幫,也無財產向銀行質押。老闆為了避台北之嫌,不僅斷了我的薪資,甚至也避不接見。此時雖有各方慰問,但吃飽肚 子仍屬優先。不得已,與友人合夥在紐約康尼島上擺地攤度日。雖云美國是商業國家,勞工至上,絕無顏面問題,但畢竟隔行隔山,往往有手足無措之感,此時方知 「百無一用是書生」,所謂「胸懷大志」云云,也得向路人低頭,吆喝著拉攏顧客。


三個月後,小生意漸入佳境,但突驚聞美洲中 時宣告停業。理由是台北壓力太大,加之江南案使台灣的國際形象大損,蔣經國健康亮起紅燈,王昇自設小朝廷─「劉少康辦公室」,另立權力核心。余紀忠先生抗 拒不了這股妖風邪雨,為了保全台北的中國時報,只能斷尾求存─關掉美洲中時。這在美國的僑界是一件大事。斯時中共正處於改革開放初期,美國的僑界乃是台灣 與大陸相互鬦爭的最前線,兩岸都想透過海外的媒體展示其正面的形象。台北要凸出的不外是民主、自由、經濟繁榮;大陸要展示的是走出獨裁專制,要與西方接 軌。國民黨逼迫美洲中時關門,確是宣傳策略上的一大敗筆。中時在美創刊雖僅一年餘,但自由主義的形象已贏得僑界知識份子的喝采。美國東西兩岸的學界名人, 尤其是知名大學的諸多華裔教授,都樂意為中時撰稿,或與中時的同仁結為摯友。他們嫌世界日報(聯合報系)立場太右,而左派媒體則水準太差,不屑一顧,因之對中時期許最深。及至中時關門大吉,僑界媒體面臨重新洗牌,左、右兩方都全力爭取中間這塊版圖。


世 界日報最大的失策,就是未及時將中時的失業員工納入旗下,壯大其陣容;相反的,左派的北美日報立刻有了反應,派人向我遊說,畀我以社長兼總編輯之職,並願 由我網羅中時離職員工十餘人入夥,期能使北美日報一新面目。我正在猶豫之際,關鍵人物出現,那就是陸大哥。他向我詳細剖析了北美日報的左派背景,也以他在 中國大陸坐監二十餘年的經驗推斷中共很想以具台灣背景的專業人士為他們在美國製造形象。因此他鼓勵我不妨一試,但他建議我提出訂立合約的要求。理由是左派 人物對美國的法律、制度尚未進入情況,一紙合約,對他們仍有相當的約束力。陸大哥隨即主張我提出三大條件:()報紙立場必須超越黨派,以中國全體人民福祉為優先,任何人不得干預編輯政策。()合約三年,中途不得解約,如任一方違約,必須付出賠償。()合約需經雙方之律師見證簽字。未料我依照陸大哥提出上述條件時,對方一口應允,經簽字後,我就脫離了小攤販的生活,重新回到媒體,並讓一批失業的朋友獲得新工作。


後 來的發展,讓我不得不佩服陸大哥的先見之明。第一年,一切順利,北美日報成為一張泱泱大報。第二年,該報負責人開始插手編輯事務,雖然不敢公然介入編務, 但卻私下拉攏編輯、記者,施以小惠,分化他們與我的關係,其實也不過塞些小新聞進入版面而已。第三年,情況大變,北京派來中新社社長諸有軍先生與我面談, 而北美則引進一些左派新人進入報社,改革版面,也改組人事。此時我不得不祭出合約,北美則忍痛多付出了六個月的薪水,了卻一段我與左派媒體的因緣。每念及 此,我都感謝陸大哥對政治在媒體中所扮演的角色之透徹了解,以及對我個人的關愛,使我能在左派媒體中一展身手,也能及時而退,終未沾惹一絲一毫的政治腥 膻。


其二:我於一九八七年底回到台北,陸大哥則定居美國舊金山,但常來台北「掛單」,活躍於新聞界。新聞圈的重要活動,他幾乎無役不與。大約是一九九七年中,TVBS電 視台以「蔣氏父子遺體是否應遷葬大陸」為題,邀請幾位媒體人士上叩應節目,陸大哥與我都應邀出席。陸大哥在節目中認為應尊重蔣氏家屬意見。當時蔣緯國先生 尚在人間,堅主移靈至浙江奉化,回葬故土。我則持相反意見,認為蔣氏父子在台半世紀,已屬公眾人物,他們雖然往生,但安葬何處仍有象徵意義。何況民國三十 八年隨政府遷台之軍民,在情感上亦不願蔣氏父子遷葬對岸。此一議題,陸大哥與我各執一己之見,辯得面紅耳赤。節目結束,我趨前致意,略表意見不同之歉意。 他的答覆竟出我意料,他說:「我與你看法相似,只是蔣緯國是我好友,我的做人原則是友誼重於是非,為了好朋友,犧牲一點原則,亦無所惜」。這一席話,讓我 沈思良久。做為一個新聞工作者,究竟是非與友情孰重?怎樣才能取得平衡?


陸 大哥是一位熱情洋溢的漢子,為朋友既不惜赴湯蹈火,有時顧不得是非原則。因此,陸大哥的人際關係,永遠是四通八達的。他不堅持什麼政治立場,所以他能採訪 到胡耀邦,也能採訪到李登輝;他可以與王永慶稱兄道弟,也可與販夫走卒共話家常。這造就了他廣大的採訪面,也造就他資訊網的無遠弗屆。由於他那熱力四射的 個性,人人都願做他的朋友。做他的朋友不會被出賣,做他的朋友會享受到一種被關懷的溫暖。他不會介意你的政治傾向,也不會因你的權勢與財富而對你特別阿 諛。在美國,除了兩岸的左、右兩派的要人外,他也結識了一大票台灣的「黨外分子」,諸如康寧祥、許信良等,都成為他的好友。他人面之廣,華人新聞圈內,恐 無人出其右。


綜 觀陸大哥的一生,儘管他的開朗、風趣的個性令人如坐春風,但畢竟生在這個大時代中,仍有其命途多舛的一面。他的前半生,中央日報讓他大展身手,尤以報導孔 宋貪瀆的新聞,名聞遐邇。惜乎中央日報是一份黨報,豈容得他大爆內幕?如果他當時是大公報或文匯報的採訪主任,很難想像其成就將是何等風光。


他的不幸是國共內戰使他不及逃亡而隔於昆明城內,在中共的獄中坐了二十一的苦牢。出獄時已年逾花甲,人生的黃金年歲竟消耗在黑牢中,令人欷歔。而最令人感動、欽佩的,則是出獄後的二十年,竟以古稀之年,無一日離開新聞崗位,每天奮筆疾書,且大部分文章均能集結成書,為後世作見證。


這 二十年,對陸大哥而言,也是路途艱辛的一個階段:一是未能遇見一位有識見、有胸襟、有財力的報業主雇用他、信任他,使他能發揮所長,縱橫筆陣。他出獄後流 浪香江,得識前台灣日報老闆傅朝樞,適傅先生在香港創刊「中報」,聘陸大哥任總主筆。惟傅先生辦報之理念與陸大哥南轅北轍,未幾即分道揚鑣。陸大哥此後移 民美國,除了掛名香港「百姓」周刊社長外,在美並無一棲之地。他定期在「百姓」寫專欄,並兼在香港「九十年代」、明報、信報等寫些不定期專欄。雖然他沒有 固定的記者工作,但他仍無一日不在「跑新聞」。他不會開車也無車可開,為了跑新聞,竟敢在紐約街頭攔車要求「搭便車」,那股對新聞的熱忱,當時我這位小伙 子,實在望塵莫及。


他人生的最後十年,雖專注於寫書,但重大事件的採訪,絕不會少了他的身影。猶記得一九九五年李登輝訪問美國康乃爾大學時,記者雲集,電視螢幕上突聽見一聲大吼,徹 雲霄,原來是陸大聲在向李登輝提問,因被警衛隔開數十公尺,充分表現其「大聲」的本色。紐約距康乃爾四小時車程,陸大哥居然也設法到了現場,而此後亦未見 其在任何媒體上發表其報導。足見他的記者生涯已內化到他的每一細胞。有重要新聞就不能缺席,至於寫不寫新聞乃屬次要,刊不刊出更屬次要。也許某一日寫專欄 時,這條新聞就成了他的筆下材料。


某 次,陸大哥諸好友在台北為他舉辦了一場八十大壽慶生會。我不免上台說幾句應時的話。我調侃地說:「每個菩薩都要有個棲身的寺廟,我們從未見過任何一尊在街 頭亂跑的菩薩;要有,就是我們這位陸大哥了。他真是新聞界的奇葩,他不屬於任何報社、通訊社、雜誌或電子媒體,但他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記者。這不就是一尊 不坐在任何廟宇神座上而在街頭亂跑的菩薩嗎」?


也就因為陸大哥不屬於任何大廟,他反倒可到處「掛單」,與各廟的方丈平坐論禪。也因此,他才不致犧牲自己的理念與見識,才不致淪為方丈的「代書」。盱衡今日華文媒體的生態,大陸固無論;台灣則是藍、綠廝殺的戰場,而香港與美國的僑界,則是左、右壁壘分明,各忠其主,新聞界哪有獨行俠的空間?陸大哥獨樹一幟,既有「不言祿」的勇氣,就不必依附大廟以壯聲勢。這是四分之一世紀以來華文報界的唯一異類,怎能不令人又敬又愛?


陸大哥終於離我們而去了。在另一個世界中,但願他能在一座受十方供奉的大廟中安息,不再為新聞奔走,不再櫛風沐雨在街頭亂闖,因為在人間,「那美好的仗已經打完了」。現在,我想引一段聖經的話:「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陸大哥,安歇吧!

馬西屏:鏗鏘

作者: 馬西屏


要用什麼字眼來形容大哥?


大聲?他是聲如洪鐘,嗓門一開,語驚四座,但只是他一部分的特色。


大記者?他是在新聞戰場上戰鬥六十三年,從中國最早的廣播記者開始,一生沒做過其他工作,只做一件事,但是這只是他的志業。


大作家?他是出過幾本叫好叫做的書,從「陸鏗懺悔錄」到「別鬧了、登輝先生」、及「大記者三章」都膾炙人口,但這只是他的嗜好。


大哥,最好的形容詞是「鏗鏘」,他的身影在近代新聞史中鏗鏘、他的理念在字裡行間鏗鏘、他的為人在這本紀念集中鏗鏘、他的情意在每個朋友的心中永遠的鏗鏘。


我的人生中有兩次奇緣,一是歐陽醇老師,老師在八十大夀時告訴我:「你是全場來賓中最年輕,與我認識時間最短的一個。」


陸大哥更絕,他將八十大夀時新聞界送他的紀念品放在我這替他保管,他說:「因為你是我在八十歲時還不認識,卻能成為如此好友的唯一的一個。」


我 與大哥相識於替衣復恩將軍寫回憶錄,那時大哥的辦公室就在衣伯伯的隔壁,每次與衣伯伯訪談,陸大哥都在場,那時得知大哥正在尋人合寫一本有關李登輝的書, 後來衣伯伯的回憶錄我負責的部分告一個段落,誰知大哥突然提議與我合寫「別鬧了,登輝先生」,他說經過仔細的觀察,我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真是一次愉快的合作,大哥性子急,而我的優點只有一項就是筆快;大哥朋友多,資料借好多,書就有一百多本,黃光芹家的書全搬到我家;大面子大,安排訪問的對象都樂於接受,結果書很快就出了,當月月排行榜第一名,陸大哥非常開心。於是他馬不停蹄竟然構思第二本書,他到處找資料,要寫蘇志誠,我說我反對寫蘇志誠,但是只要他決定寫,我義不容辭。


所以那一兩年,我們幾乎天天聯絡,同時陸大哥請我辦兩件事,一是想要張中華民國身分証,他申請了十幾年,各單位都踢皮球,我幫他找了好多單位,都是講得一口好話,但處處受挫,遇到的都是武當派,太極拳爐火純青。

後來政府只肯給「居留証」,他心灰意冷。陳水扁總統召見他,頒他一張「中華民國記者第一人」的狀子,他回來後哈哈大笑,笑自己連中華民國身分証都拿不到。

第二是陸大哥非常想回大陸,一九八五年他訪問中共總理胡耀邦,多麼的威風,他也沒回家鄉,他說想回雲南保山,其實是一口惡氣塞住,不回鄉這口氣吐不出來。

我與陳履安先生熟識,履安先生願意幫陸大哥的忙,我與他去履安先生的辦公室與家中,談了好多次。大前年陸大哥返台參加「大記者」新書發表會,早上七點鐘的飛機返美,前一晚我接他去履安先生家中談到十點半,當時履安先生剛動了手術出院,但仍然關心陸大哥的回鄉事宜。


納 莉颱風來時,他住的忠孝東路淹得一塌糊塗,他住在十一樓,沒有電,大哥爬樓梯,結果數錯,爬到了十二樓,摸黑中就是找不到家,八十幾歲的人一身大汗,只好 再爬下去向管理員借手電筒,再重回十一樓,沒水沒冷氣,一身汗溼的躺在床上。第二天一大早五點多就走到我辦公室,但是商務印書館還沒開門,他再走去南京東 路的財訊。那幾天他白天就在我辦公室寫作,晚上棲身我家,有怨言沒怨氣、有笑容沒怒氣,他還是永遠的樂天派。


後 來陸大哥,五年前在美國出了車禍,健朗身子開始走下坡,四年在家中重摔了一跤,摔到了頭部,回國參加「大記者三章」新書發表會,巳經出現失憶現象,記者會 致詞稿我幫他草擬,再與大哥、蓉芝三人推敲再三,但他一上場根本記不住,脫稿罵起柏老來了。十二月廿四日我過五十歲生日,他堅持從美來參加,在美國最難買 機票的聖誕假期,他買到廿二日返台的機票,突接崔蓉芝急電,陸大哥臨上飛機前突然全身痛楚不堪,送去急診,折騰了好一番,回家不久又因心絞痛再度急診,從 此身體每下愈況。

前年四月廿二日陸大哥返台,參加衣復恩追思禮拜,本來衣伯伯家人希望祭文由他來寫,後來他病的嚴重,從美國打電話請我代寫,後來連看都很吃力,衣伯伯家人就乾脆祭文改請我寫。結果廿四日衣?大 哥在浴室又摔一跤,迎面撞向馬桶,整個右眼眶下方瘀青一大片,瘀青太厲害,變成一種淒厲紫色,看得好駭人。廿六日開始發燒,頭疼難耐,廿九日淩晨五時再度 送急診,此時巳經痛得大聲呼喊,以大聲之名,當然聲動醫院,院方初步研判是結核性腦膜炎,決定送林口住院,歐陽醇師母從急診室跑去7─11張羅飲料,這應該是我做的事,但我整個人呆若木雞,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壯心與身退、慘慼非朱顏」的消廋老人,就是一向聲若洪鐘,生龍活虎的陸大哥,直到載著陸大哥的救護車遠去,還沒回過神來,忘了向蓉芝揮手。

燒 了兩個多月,也住了兩個多月醫院,陸大哥糊塗了,事都記不得,人都認不得,每天早上起來,不知身在何處。去看他,雖然在病中,陸鏗仍然一派君子作風,客氣 頷首,禮貎握手,不時頑皮露出招牌動作,比出右手大姆指表示欽佩,但是眼中遮不住迷惘,眼前這個人是誰?與我什麼關係?為何往事一片空白?加上高燒不退的 抽痛,愈想欲裂。問他出院想作什麼?這會突然想起來了,恢復本色,大聲說:「想回大陸老家看看。」這是他夢裡鄉關,唯一記得的事。

出院後,他借住在衣伯伯忠孝東路四段的公寓,去看他完全認不得人了,去美國前一天再去看他,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此去經年,今後想在台灣再與大哥把酒言歡,恐得向夢裡尋了。

後來大哥終於圓了去大陸的夢,但只剩下一片空白。從大陸回台灣,大伙去看他,廋了很多但精神尚可,大聲依舊,出去吃飯知道堅持付錢,大哥周五早上七點的飛機回美,說好周四晚餐相聚,但小兒周四發生大事,措手不及,竟然忘了餐會一事,與大哥最後一面竟失之交臂。


蓉 芝真是了不起的女性,失之江南收之陸鏗。陸大哥生病這幾年,尤其是在台灣生病的兩個多月,她泠靜應付、處變有序,而且還能保持眉眼盈盈,熱誠有禮。陸大哥 說自己是無可救藥的樂觀派,其實崔蓉芝樂觀積極,堅忍談笑,不聞一點抱怨,是我見過少有的樂觀人,她後來成了「阿茲海默症」的專家,拼命的閱讀,以前有人 不認同他們的婚姻,現在蓋棺論定,擁有蓉芝是陸大哥最大的福份。


大哥病後,蓉芝見人始終帶著笑容,不是快樂、不是燦爛,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命定。

生命不過是水面的一片落葉,向前流去,流去。忽而停滯,又忽而團團轉。有時激起了浪花,有時為浪花所掩蓋,而又平靜了,還是那樣地流去;從上游涓細的流動始,無論曾如何的波濤洶湧,如何的壯闊激發,最後到下游復歸於細細細細的流著,終融於大海。

卜大中:賀陸公大聲壽誕賦

陸大哥今年去世﹐我個人少了一位良師益友﹐心中深感痛楚。現邀稿出紀念文集﹐忽想起1998年8月陸大哥80大壽時我做的一篇賀壽文章﹐雖有戲謔之處﹐但也聊表我的欽佩感激之意。我許多重要的採訪都是他鼎力相助完成的。現在重堪此文﹐祝福他在天上享盡聲名和紅粉。
——卜大中

賀陸公大聲壽誕賦

伏惟陸公,高壽八十。文字鏗鏘,隱含絲竹之聲,彷彿麝蘭之氣。遙想當年,歲近而立,仗筆如風雷之猛;發奸謫伏,喝斥有獅吼之威;當其亂世,縱橫於紙上風雲;犁庭掃穴,隨大軍北探柏林;聲如洪鐘,華夏廣播之先鋒;囹圄多年,不減青雲之雄志;攸忽至今,年僅八十,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如長安少年,縱馬一日看盡洛城之花。舉國景仰,同聲讚嘆,曰;百戰英雄遲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


蹈海魯連,義不帝秦,醉裡挑燈看劍,鬢如雪,又何妨。山色不隨春老,聖人不煩卜筮,老子猶堪絕大漠,衣帶漸寬終不悔;雕鶚騰風身萬里,鬢華雖改心無改。猶自心慕少艾,春風彿老面而不自覺,尋覓香粉溫柔,梨花壓海棠行有餘力。恨春宵苦短,怨佳人罕有,老而彌堅,老而彌辣,猛漢嘆服,少壯不敵,威而鋼者亦望塵莫及,此辛棄疾<鴻鵠一再高舉>之謂也


嗟夫!山之妙在峰迴路轉,水之妙在風起波生,陸公之高,端在峰轉生波,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也。至今猶採訪評論,無日稍歇,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詞源倒傾三峽水,巨筆橫掃五嶽峰﹐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觀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心同野鶴生塵遠,文似冰壺見底清,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誠所謂辭必高然後為奇,意必深然後為工也。


伏惟陸公,一生清廉,文名蓋世,無立錐之地;兩袖清風,鮮隔宿之糧。看盡人間興廢事,不曾富貴不曾貧;安危不二其志,險易不革其心,冰心與貧流爭激,霜情與晚節彌茂,實為吾輩之表率也。


草此馬屁之文,難表對陸公欽崇感謝之情於萬一。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謹頌此賦,聊表寸心,敬賀陸公竹苞松茂,龜齡鶴算。願君保玄曜,壯志無自沈,紅粉長相繞,永遠不吃藥。

郝明義:希望之人

──記與陸鏗最後十年的交往


唐德剛先生記陸鏗先生的文章裡,說他沒有「生朋友」,第一次見面,就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我也可以印證這句話的一半。

圖為作者與陸鏗合影


一九九六年,我離開時報出版公司,自行創業。

不久,有朋友轉告,說陸鏗先生在誇讚我,講我離開時報很可惜等等。之後,又有兩三位朋友這麼說。

我 有些納悶。搜尋記憶,還在時報任內的時候,確實和鏗老見過一面。有天他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來辦公室小聊過一次。也就如此而已,連餐敘都未曾有過。雖然久仰 鏗老的大名,但是以一個一直在做出版,和報紙與新聞界隔了一層的人來說,對他的「豐功偉業」認識不足,留下的記憶也不多。

鏗老對這個只見了一面的後生晚輩,卻如何留下什麼印象,要四處誇讚他呢?我很好奇。

和鏗老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書畫展上不期而遇。我看到他,過去為他的諸多鼓勵而道謝。鏗老也沒特別說什麼,只記得他握我的手很緊。

第三次見面,是去參加他的八十壽宴。那天各方高朋雲集,甚至有許多貴賓從海外專程趕來。鏗老神采奕奕地裡外招呼,看到我熱情地歡迎之外,一定要親自帶我去余紀忠先生那一桌(同桌還有林行止伉儷)打招呼,大聲地跟余先生說:「紀忠老大哥,我帶明義來看你了!」

當晚慶壽節目熱鬧,賓主盡歡,只是我另外有約,要提早離開。我去跟鏗老道別,沒想到他堅持離席送我,還要親自推輪椅到樓下。推辭不得。

那天晚上之後,我不再好奇鏗老為什麼要待我如此熱情,也從沒再問過他這個問題。反正他要如此交朋友,我就如此交他這個朋友即是,多言不必。

說這段經過,也是想印證鏗老能和初相識的人,就有二十年交情的神奇魔力。只是我自己魯鈍不堪,要到第三次見面,才後知後覺地有所體會。

所以說,這個印證只有一半。


鏗老自謂「新聞第一,女人第二」。

我和鏗老交往,是在他人生最後的十年之中,無緣見識他盛年時期快人豪語的意氣風發。但也因為目睹這十年他逐漸衰老的過程,所以對他自況的另一句「無負平生」,更深有感受。

「新聞第一,女人第二,無負平生」,這十二個字濃縮起來,其實就是一個字:「真」。

「真」是一個我自己也心嚮往之的境界,但是反省起來,這麼多年努力而為,充其量只能在直率與魯莽之間擺盪,就知道鏗老的「真」有多麼難能可貴。

二○○○年左右,鏗老興沖沖地來找我,說他和馬西屏合寫一本《別鬧了,登輝先生》,應該可以暢銷,想交我出版。

我相信這本書可以賣得很好,但因為一向不出版和當前台灣政治人物及議題相關的書,所以看他那麼興奮與好心,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婉卻才得體。沒想到才一開口,鏗老馬上說他明白了。不但明白,他表達的方式又可以讓彼此舒坦,不留尷尬,其中除了人情通達之外,根本還在於他的真誠。

再過兩年,我聽鏗老多次提起在他九十歲之前,想回大陸辦一份報紙的念頭,就問他要不要試試在網路上辦個報。這好像比較容易著手。

鏗老說好。

我問他那報紙要起個什麼名。鏗老說,「就叫《希望報》!」

這樣,我幫他登記了一個網域www.dailywehope.com,也和他討論可以如何進行。後來,這個計劃雖然沒能啟動,但他談起如何動員海內外各種資源,編出一份全球華人的「希望之報」的熱情,則不能忘記。

到了二○○四年,儘管鏗老已經八十四高齡,狀態比前幾年又差了一些,但他又提起想寫一本有關記者之書。於是他努力準備材料,每天早上九點鐘準時來我們辦公室來整理、寫作,寫好之後再一起討論、修潤。這樣,我們後來出版了《大記者三章》。「記者只有一種,要當記者,也只能當一種記者──大記者。」鏗老破題,也是總結的這句話,事實上也只有他能說得出來。

司馬文武為《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寫的序中說,「不論大陸或台灣,都看不到專業記者的典型,記者缺乏職業尊嚴,找不到真正以新聞工作為終身職志的資深記者。尤其是對兩岸的政治,都能保持密切的關心,而且思想仍能趕上時代,頭腦仍然清楚的,看來看去,只有陸鏗。」我很榮幸在鏗老人生的最後階段,有機會見識到一個在自己體力、精神都在日走下坡的限制下,仍然奮力不懈,始終如一的「大記者」。


二○○五年四月,鏗老伉儷從舊金山來台北。抵達不久,摔了一跤,住進醫院。

那一跤摔得不輕。除了撞到頭之外,醫院說有病毒侵入腦膜,所以在醫院裡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在床上大叫一聲,熱情歡迎。陸夫人崔蓉芝私下跟我說,最近他已經不太認得人了,看到我還能認出來很難得。

那 天鏗老精神很好,和我談了很久。還一起拍了好幾張照片。因為接下來兩個星期,我要去大陸出差,所以臨別的時候,鏗老堅持要親自送別,一路送到電梯口。我一 方面為他那天精神之好而感到高興,但另一方面心底也有些不安,隱約總有一點不祥之感。因而特別又把他送出來的經過,用手機錄影下來。

我去大陸出差後,打了幾次電話回來問陸夫人情況。她說都很好,要我放心。但是等回到台北再去看鏗老,這次他認不得我了。鏗老正式成為「阿滋海默症」患者。而從表面意識的有無而言,上次他堅持送我到醫院電梯口的那段路,的確是和我的一次「訣別」了。

後來幾年,鏗老伉儷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會帶家人去和他一聚。一方面總想多見他一面,另一方面看他只能慣性地維持表面上的禮貌,大感不忍。

這 樣,當上個星期天,我在北京接到陸夫人的消息,說鏗老於美國時間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七點零五分過世的消息,雖然是個衝擊,但立即的反應,卻是覺得這樣也好, 對鏗老是一種解脫。這個連素昧平生的人相見,都可以馬上有二十年交情的人,被侷限到一個有二十年交情都成了素昧平生的肉體框架裡,潛意識裡,他想必覺得狼 狽不堪。現在他終於可以告別這個框架,應該是一種輕鬆。

我這種感受持續沒多久。二十四日回到台北,得知二十六日鏗老要在美國舉行告別式並火化的時候,傷感之情又湧了上來。再怎麼說,現在才是他的肉體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今後才是永別。我想再見他最後一面,於是帶了他的兩本書,搭上二十五日飛舊金山的班機。


在途中上,看著鏗老的書,我知道自己也至少有一件事情要對鏗老懺悔。

從一九八九年起,我原來每年都至少來美國一趟,參加書展,或是談版權之類的。二○○一年之後,因為對布希總統的中東政策不以為然,我給自己設了一個小小的立場,就是在布希任內,我不去美國。

飛 機橫越太平洋的上空,我在聚光燈下讀鏗老的書,他的豪情快語躍然紙上。那個每次見面,總要誇張地雙手自上而下,猛地一撲似地握住你雙手的人,就在眼前。我 不由得想到,怎麼沒趁他還健在的時候,突然造訪舊金山,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呢?他如果看到我不約而至,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不知道要發出多麼聲震屋瓦的大 叫!過去這些念頭不是沒曾有過,但總是因為布希而堅持的那個「立場」而打消。真是哪門子的什麼「立場」。和能夠帶給朋友的驚喜與快樂相比,那點「立場」有 什麼價值!朋友在的時候,不設法與他歡聚,到了他走了,才想到要匆匆趕去給他行禮送終,多大的遺憾!


在夾雜著懊惱和凄然的心情中,我到了舊金山。

當晚陸夫人崔蓉芝來看我,並送來兩封她整理遺物時找出來,我和鏗老之間的來往通信,當作紀念。她特別提醒我,他六年前寫的這封信裡,就很準確地說自己到九十歲一定要封筆,而今果然一語成讖。

鏗老那封信,曾經傳真給我過。當晚回房後,重讀一遍原件,然後在十二點左右感到倦意襲來。這個時間入睡,正好可以養足精神參加明早的告別式。

出外旅行,我一向沒有時差或認床等問題。但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卻就是醒了。聽到房間裡,出現一些必必剝剝的聲響。開始不以為意,等聲音出現得越來越密,不覺毛然。開燈,才兩點半鐘。那就乾脆繼續看鏗老的書吧。反正我也要為告別式上的致詞再回味一些事情。

我 讀了沒一會兒,突然想到,這些聲音會不會是鏗老在表達歡迎之意啊。他那麼熱情的人,知道我來看他,弄出些動靜來表示表示,也不是沒道理啊。這麼一想之後, 我的書就一路讀得很順,而屋裡的動靜,也就不怎麼出現了。替而代之的,則是我自己讀到一些段落的哈哈大笑之聲──尤其是看到蕭乾和胡菊人兩位為他的風流帳 而給他評語的段落。

我一宿未睡。兩本書也都終於再次翻閱過一遍。

永生是什麼?你能讓別人想得起你,願意想起你,想起你的時候總會覺得溫暖、快樂,就是永生了。

這麼說,鏗老是永生的。

不只如此,他信仰基督,我相信他現在一定在天國了。大家都說天國是一個喜樂但是寧靜的地方。鏗老,則想必會使天國成為一個喜樂,但是也很熱情的地方。

◎ 

  這次來美國的路上,我還想起近半年來在忙的另一件事情,其實也和鏗老有關。

從今年二月起,我一路在忙《我們的希望地圖》。參加告別式的時候,才想起我們曾經一起籌劃過的《希望報》。

鏗老一生四分之一的時間在牢裡渡過,但他在牢裡能抱著馬桶華爾滋自得其樂,出牢之後能「氣宇軒昂,精神充沛,衣著時新」,不讓牢獄歲月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真是把「希望」具象化的代表人物。

告別式後,在搭晚班飛機的空檔之間,我去了鏗老家一趟。看看晚年陸夫人照顧他起居的這個環境,我能想到的是,《希望報》當年沒能啟動,我會努力做好《我們的希望地圖》,當作給鏗老的一個紀念。

2009年1月9日 星期五

王敬之:瀟灑的哀慟 輕柔的沉重

──陸鏗喜喪


陸大聲,奇人也,奇士也。八十晉九之 高齡歸天,自古可以稱喜;何況以獨特的方式治喪,為其獨特的人生划上完美的句號,更是值得一記的奇事。大聲公患的是阿茲海默(老年健忘症),此病並不稀 奇,亦無特殊痛楚,只是遷延時日可拖很久,逐漸形同愚癡,故人們談此色變,畏之猶逾其它絕症,而偏偏這位奇人奇士在其望七之年邂逅一位曠世奇女崔蓉芝,想 不到黃昏戀曲奏出人間摯情摯義的最強音。他倆平素之閨房恩愛,外人自不知悉,固無論矣,但患病這些年來崔蓉芝對他的長期照拂無微不至,不離不棄,細心呵 護,處處流露真情實意,現在世上實不多見。即在重情重義的古代亦有“久病床前無孝子”之諺,況乎人情肴薄之今日?

陸 鏗賴有崔蓉芝,得病這許多年來殊無任何苦感,並且始終不失瀟灑優裕的生活。饑食渴飲,行止坐臥如常,儘管不認識人和路也還能見客和散步,即使喪失了全部記 憶照樣在享受天年!直到謝世前旬,漸無胃納與言語之力,洵且呼吸微弱而頻急,蓋即天年已盡之象,叨在生存于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家人自免不了要把病人送進 醫院折騰一番,經歷了各式先進儀器測驗,醫生終於得出明確結論:肺部血栓。現代醫學的救命辦法幾乎無窮無盡,說可以用“人工肺”來延續大聲公的生命。幸而 家屬們理智地謝絕使用人工肺,纔讓他得以隨順自然。


六 月二十一日夜晚七時許,大聲公在昏睡中停止了呼吸。根據現代醫理對生命的划線,死亡時刻就定為此時。這個死亡的時日也許是不由自主的巧合,未必是大聲公的 自由挑選,可是他那位紅顏知己據其生平經歷歸納出“二十一”在他生命中具有重大意義,他的險些掉腦袋、牢獄之災、高升、加冠等等生命的重大轉折點莫不與二 十一這個數字相關連。據我聽此言後暗自推想和盤算,似乎這二十一之數可能還與他倆之曠世奇緣亦有牽連。不管怎樣,細將這些數據一一羅列出來,自令人深感冥 冥之不可思議,但同時也驚訝她對這些數據刻印腦際歷歷如數家珍,則又益見此紅顏之所以為知己也,古諺云“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陸大哥應可無憾矣。


實 際上在這位視新聞為第一生命的陸大哥講來,記憶力的喪失就等於生命的終結。阿茲海默(老年健忘症)之失憶也,其失也漸。他記憶喪失的過程長達數年之久。現 在我們回憶起來,這位新聞界的超人,雖然抵不過天命、擋不住疾病之侵,但其記憶的喪失畢竟不是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居然像是有條不紊的撤軍,親疏有別地層層 “轉進”。先是對不相干的瑣事丟三拉四,漸至忘得一乾二淨。後來對於人,漸漸地不大記得了。這個對人的忘卻過程,值得細細研究。


這 位報界老將的超凡本領之一就是交遊廣闊,孔夫子是“有教無類”,大聲公不僅是“有交無類”,而且懂得推心置腹交朋友,也會交朋友,跟不論哪個陣營的風雲大 人物他都有親和力,他畢生在大人物的風雲中如魚得水,也因大人物的風雲變色而險送性命或斷送年華于囚房。不可思議的是,首先被驅逐出他腦海的居然就是風雲 人物,幾年前當他還認識在下但開始忘記若干熟人時,我曾舉出中國在上個世紀威靈顯赫的兩個名字,問他“這兩個人你總記得吧?”他一愣,低頭思索良久,然後 惘惘問道:“名字好熟哇,這兩位朋友很久沒有見面了,他們還好嗎?”顯而易見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是何方神聖了。由此可以看出,他過去喜歡與大人物周旋,而 且擅長于訪問大人物,的確也能夠訪問出名堂來,不光是由於精湛的新聞技巧,更主要的是他心目中不存地位高低之見,孟子所謂“說大人而藐之”,因此纔能收放 自如,得心應手。大聲公在新聞事業上的成就,豈偶然哉!


還 有一個不可思議而大值得思議的是,當最後連他的至親之紅顏知己與子女都從記憶中消失了,但他對人際禮貌及謙虛恭敬絲毫未減,推食勸飲搶先付鈔之道無時或 忘。為什麼人物事跡可以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可是那些文質彬彬的“請坐”“貴姓”“最近好嗎”“現在哪裡工作”等等講的一清二楚、張口就來?這些道德修養 似乎不屬於他記憶的一部份,而是早已成了他的血肉和品質。特別微妙的是,不僅這些客套和習慣已溶入其血肉,甚至形而上的機巧以及交際反應亦已成為他的自然 細胞,前此不久,他所居住的三藩市有一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一位名記者同時造訪探視,全是熟人但他都不認識了,只是殷勤讓坐奉茶的禮貌依舊,社會活動家竭 力拉扯昔日一些共同參預的大小場合,全都喚不起他的回憶,於是社會活動家指著那位記者問“你還記得他是誰嗎?”其實不問可知陸大哥早也不認得了,但他的反 應妙不可言而出人意外:“你不認識他嗎?”轉身對記者:“她不認識你,請你自己向她介紹一下吧!”這樣高明的借勁使勁、引勁落空的太極技巧,雖幾十年老拳 師亦將自嘆弗如,而大聲公耍得出神入化!而這,發生在他已經記憶全無之時!


陸 大哥最堪稱幸的是有紅顏知己的善待,而且瞭解深透。他逝世之次日,在電話中崔蓉芝向我詳述經過時屢屢嗚咽而語斷,在下不擅安慰,相互泣不成聲,但即使如 此,她還是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果斷地決定按照陸大哥瀟灑率真的個性來辦後事,定于二十六日舉行簡單而隆重的告別。告別式側重在大聲公之生平成就,崔蓉芝 始終保持雍容得體,絕未當眾流淚啼哭。把喪事辦得確如喜喪。


告 別儀式並不追求冠蓋排場的烜赫風光,不求名人致詞之類的俗套,竟讓來賓自由發言,各抒對大聲公之點滴回憶,這告別儀式真是平民化、自由化到家了。儀式後即 行火化,便于其公子次日攜骨灰返故鄉,安葬于他自己喜歡之風景地,碑文亦遵其自擬之句“中國一記者陸鏗葬于此”。古人云“一生一死乃見交情,一死一生交情 乃見”,在下辱承前輩多年提耳命面,自應專程從南加州趕赴北加州送別。告別會結束後,蓋棺之前把在下寫的輓聯覆蓋在遺體上,聯文為:報功報過報吉報凶百姓為念,風波風險風骨風光一身擔當。當即隨眾步送靈柩進火化爐,陸公子親按電鈕閉閘點火,一代奇人歸于太虛!


原載《传记文学》

2009年1月1日 星期四

林南嶽:從新聞第一的師父看媒體的未來

在 提筆為文時,師父已經離開半年了。回想早年認識師父時,其實是一個偶然。當時我到中國時報做記者才第二年,有一夜在社會組值晚班時,中央台的長官要我接個 電話錄稿,因為﹁名報人陸鏗在港被搶﹂,接過過電話,只聽到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很爽朗,絲毫沒有老前輩的架子,錄完稿之後,我犯了記者的癮,想結識這位曾經 坐過牢的新聞界前輩,於是約好前往探視。


跟 許多人一樣,跟陸鏗見面之後,我自我介紹自己的經歷,很快就成了好朋友,而且還被納為徒。我當時很納悶,因為師父名滿華人世界,結交許多上至公卿、下至升 斗小民的朋友,怎會看上我這個小記者。後來看到師父待人處世,確實做到不分高低,都熱誠相待。他在中研院寫回憶錄時期,有一次我親眼目睹,還幫一位掃地的 阿婆從香港帶些跌倒中藥到台灣來,就是這樣不論尊卑,也難怪他能相識滿天下。


有 時師父請我載他去某地,師父從不嫌棄我那十二年的漏水喜美車,偶而在雨後,坐墊還是溼的,要用塑膠墊鋪著,以免褲子會坐溼,師父見了也不以為意,還是哈哈 入座,而且在車上還能夠講些故事或笑話來娛樂駕駛。記得在師父八十歲的生日當天,師父還是徵召我那輛﹁過水車﹂,這次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我私下去張羅一輛 賓士車去載師父,沒想到因為塞車,誤了鐘點,而師父不以為意,反而覺得賓士車不符他儉約的習性,不過也沒有怪我就是了。


要特別說明的是,師父雖並不富有,但對徒弟並不吝於給予,尤其師父喜歡逛建國玉市,常會買玉,難得的是還記得我一家四口的生肖,有一年還特別送了根據生肖送的玉器,我的大女兒屬牛,每次拿起她的玉器,總會記起那隻玉牛是陸爺爺送的。


師父的「回憶與懺悔錄」上市後洛陽紙貴,有次師父帶我前往陳立夫處採訪,正巧陳立夫先生也有回憶錄,不過已經塵封已久。師父問我,兩本有什麼不一樣,我答以師父的比較深刻、真實。師父補充一句,自己的那本,多了懺悔,可能因此得到讀者的共鳴。


師父不但看得遠,而且善與人謀,大部分都能給朋友明確的分析判斷,我想這也有助於師父人脈的建立及新聞的權威。師父也常邀我一起採訪或是會客,並且在聊閒時傳授一些採訪觀念跟技巧。讓我能夠見識到大師級的身手。



例 如義助新華社前社長許家屯,不但親自在舊金山迎接,還居間安排協助住進西來寺,日後也常一起旅遊散心,在師父最後的日子,許家屯去看他時,垂淚謝謝崔蓉芝 照顧他。也難怪師父過世後,許家屯致贈的花藍為﹁真誠好友,大異若無﹂說明兩人雖然一個是共產黨的信徒,另一個是自由主義的記者,觀念完全不同的兩人竟能 成為好友。


認 識師父的人都知道師父是新聞第一,女人第二,其實我覺得是他身具魅力,有一次師父跟中港台知名的文化人士閒聊,在男女關係上懺悔,大意是說男人怎麼會這樣 的桃花不斷,據說那位暢銷作家不慌不忙的說「因為優秀」,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師父轉述時,邊當笑話講,也流露出無奈之意。

記得在台北有一次,跟師父去飲茶,端茶來的女服務生可能才滿廿,我特別注意到師父欣賞的神情,這是我頭一次感受到,看女人好像鑑賞一幅名畫。


還有一次,崔阿姨在聖地牙哥參加喜宴時病倒住院,師父安頓好大小事,帶著陸鏘跟我找中餐館,在櫃台上見到兩位資深女士坐服務台,於是師父很正經的詢問,由於態度舉止非常有禮,加上用語非常客氣,兩位女士立刻站起來,提高八度的微笑應答,自此我才見證到師父的魅力。



師父在六月過世之後,我帶著妻女上舊金山見最後一面。只見師父靜靜的躺在房裡,只有仁芬跟我夫妻倆跟他仨人,不禁百感交集。


雖然因為工作及課業關係,我無法再參加師父的喪禮,那是來美國以來,最感到消沈的幾天,同時也在回想,如果是師父處於今日,如何面對媒體的衝擊。


2004年以來,許多華人媒體已後紛紛不支倒地,在台灣除了水果日報、數字周刊賣得好,其他傳統以為文人辦報方式的平面媒體日漸凋零數以百計的媒體從業人員被裁,或是整個媒體收掉,電子媒體也好不到那裡去,收視率做到第一名照樣虧損、裁員,香港無線電視甚至在有盈餘時,仍裁員為2009年的不景氣做準備。而全球媒體包括老字號的洛杉磯時報、芝加哥論壇報等,也都傳出裁員、倒閉危機。


身為華裔新聞台的中階主管,常要面臨業務與新聞專業的掙扎,為了公司及單位的生存,我常要新聞記者去做工商業配新聞,這種改變引來爭議,其實情勢非常清楚,整個大趨勢已不可能逆轉,尤其在多元媒體例如YouTube及 移動媒體的收視日漸成熟之際,媒體幾已成為夕陽工業,能夠帶著團隊打拼下去,為公司帶來盈餘,變成首要課題。我從未問過師父怎麼辦,我想他如果知道自己的 徒弟在新聞界,搞成這幅德性,會啞然失笑吧。回想師父這一生跑新聞,尤其坐了多年的牢之後,還不改其志,只能說,那一代報人的胸懷與理想,離我們越來越遠 了。

严家祺:陆铿特有的“习性”是不能复制的——纪念陆铿诞生100周年

                【图】胡耀邦1986年在中南海会见陆铿   http://upload.bx.tl/cgi/blog/temp6/201903161630231.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