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7日 星期一

金钟:陆铿和他的时代

陆铿先生是中国二十世纪着名的政治记者,一生荣辱,经历丰富,采访知名人物无数,见证两岸三地的历史变迁。六月二十一日病逝旧金山,享年八十九岁。

香港是个新闻业高度发达的地方,但是要数「大牌记者」,除了陆铿(1919—2008),我不知道还有谁。陆铿先生以新闻为终身职业,满头白发还活跃在新闻第一线,而且能够交货出色,以经验丰富、知名度高而论,他不仅是香港,也是包括台湾、中国在内的大牌记者。

新闻和新闻自由,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土地上,迄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是一个疑幻疑真的目标。在一党专政的大陆,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为了获得一点信息, 表达一点政见而被囚被禁,甚至家破人亡。在台湾,也有过漫长的言禁报禁时期;在香港,英国人带来的这份自由,今天也面临深刻的危机。陆铿的一生,就挣扎在 这样一个高智商不能带来自由的族群社会,他一辈子只做过两件事﹕记者和犯人。而最后,他被誉为「一代报人」。

在香港新闻界独树一帜

七十年代末,我在昆明就听说过陆铿的大名。一九八一年在香港见到他,一个热情的长辈,谈话中常带笑声。八一年六月他和胡菊人先生合办《百姓》半月刊,这是 一本以香港为本位介于政论月刊与新闻周刊之间的政治刊物,难度很大,苦撑了十三年,办到一九九四年,是香港新闻史上少见的记录。后期他已移民美国,每期的 「陆铿新闻信」可以见到他的足迹。一九九七年出版《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一九九九年,在台北举行八十寿辰酒会,嘉宾如云,他一派老兵不死的豪情。每次来香 港,常邀约老友晚辈聚会。大家叫他「陆大哥」。

他的报导方式与描述特色,常是晚辈们「偷师」的对象。陆铿在香港新闻界是独树一帜的人物。近三十年香港新闻业界大约分三类,各有千秋,组成这个殖民地到中 国特区的多元景观。一类是本地西式教育培养的从业员,他们有现代的专业训练,但中文表达能力及对中国的了解较差;一类是香港左派圈子分化出来的新闻人才, 他们凭借中文教育和亲中关系的优势,发挥举足轻重的影响,前有金庸、后有陶杰,家喻户晓;另一类就是文革后从大陆移民香港的人士。他们的长处是中文能力 好,对大陆比较了解,因此,成为香港报刊中国新闻部门不可少的成员。

陆铿虽然来自中国,且有二十多年受苦受难的经历。但他和我们这些从小受共产党熏陶成长的一代不同,他在一九四九年陷入红色牢笼之前,虽仅三十岁,已有了丰 富的新闻从业经验。有四十年代的新闻教育,欧洲战地记者、中央日报副总编辑的经历,甚至因内幕报导入狱四年……完全是一个成熟的政治记者。他的文字修养和 西方新闻的价值观,当我读到他在明报月刊一九七九年十月号的亮相之作〈三十年大梦初醒乎〉时,便留下很深印象。强烈的反苏观点和他反右时的罪名「反对学俄 文,主张学英文」如出一辙。这和我这类深受苏共二十大影响,对修正主义推崇备至的初到贵境者,自是两条不同的思路。

独家专访胡耀邦的传奇经验

陆铿的记者生涯中,一个成功的经验是「交朋友」,在他晚年的着作《大记者三章》中,还特别传授记者的交友之道。我们确实看到,陆铿的朋友不分左中右,相交 满天下。大陆国安部长凌云、香港新华社长许家屯,都是他可以杯酒言欢的朋友。不同场合,他与新知旧雨,一见如故。行内皆知,做名人专访往往少不了人际关系 的畅通融和,所有新闻人物,尤其是政要一类,无不在接受访问时,有高度审慎的选择性,没有公关很难成事。这条经验于讲究关系学的中国社会特别管用。但是深 受西方传媒影响的香港记者,对陆铿精于此道的经验,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陆大哥太偏重「上层路线」搞关系,热衷权力斗争的秘闻,并非新闻专业的正道。是一 种老式的中国传统。

因此,陆铿的新闻模式在香港就填补了前述三类之外的一个空白:与三四十年代国民党文化相沿的新闻风格。从他和台湾同道的交谊,以及后来纳入蓝媒轨迹,可见一斑。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陆铿前往北京专访中共总书记胡耀邦,并酿成一个政治事件,就是这种新闻模式尚未过时的一个杰作,也是陆铿毕生敬业的顶峰。众所周知, 共产党领袖对待记者,从来是宁与洋人不与家奴,最忌讳中国人的采访,从邓小平到胡锦涛一贯如此,何况是一个在香港写反共文章的记者。

这件事的达成,当然是两方面。一面是被访者胡耀邦。胡在政治上的开放,言论的大胆,在中共领袖中可谓异数。胡耀邦访英,宁看莎士比亚,不拜马克思,已是佳 话。他不可能不知道陆铿底细,究竟是想逞一时之快,还是君临天下,得意忘形?不得而知。但是,另一面陆铿这边已有透露。他做足了公关准备:一、打通了许家 屯从中穿线这一重要关节(有传说,许安排陆访胡,亦有其个人考虑在内);二、在可选的访问对象胡耀邦与赵紫阳之间,他挑选胡;三、坚持录音访问,并获同 意。四、访问中主动激发敏感问题。

事后,访问稿曾经许家屯呈胡耀邦过目,胡提出七点意见,最重要的是对邓小平及王震的评价。胡解释邓出任军委主席是「照顾军内论资排辈习惯」而让他兼任。对 王震则称他与王震同乡,却「南辕北辙」。但陆铿对胡的意见,坚持未作修改。结果,访问面世,老邓震怒,胡耀邦这一席话,成为他被整下台的主要原因之一。而 陆铿访问也传遍中外,影响巨大。

多年后,陆铿对发表这篇不愿修改的访问稿,表示内疚,说「一言丧邦」,让一位可以带领中国走上政改之路的领导人,因他的访问而失势下台,他受到「良心的责 备」。然而,海外的自由新闻界普遍都不认同他的忏悔。既然访问报导没有失实,新闻自由和中共权力斗争是两回事。读者从胡耀邦的由衷之言,看到了这位中共领 袖的可敬之处。他的命运也暴露了中共独裁体制的恶质。

对开放杂志寄托厚望

陆铿可以如此传奇地挖出中共核心层的隐秘,满足公众知情的需要,那也是许多记者和媒体求之而不可得的事。可以断言,这篇访问将是中共统治史上的绝响,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发生。

陆大哥和《开放》杂志往来并不多,实在大家都很忙。记得一九九五年间,我征求他对杂志的意见,他建议我们开一个「论坛」,让更多人来议事论政,几百字短文 就好。于是一九九六年二月我们新辟了「开放论坛」,我写了前言,并恭请陆大哥开章明义,他于是写了一篇〈谨防这位仁兄〉,揭露罗德丞想当特首的野心。但是 十年来,这个论坛经营欠佳,稿一挤,就把它挤掉了。前些年,陆铿旅居美国,时有返港,有一次他托好友傅兰克转告我,说《开放》现在已是「南天一柱」,盼我 努力坚持下去,他的有心,令我感铭不已。

陆铿的逝世,是我们尊敬的如刘绍唐那一辈报人的最后一位吧。放眼今日的传媒生态,不禁令人想到陆铿和他的时代早已在新世纪来临之际结束了。他曾鼓励青年 「做记者要有初恋般的热情、战士的勇气、宗教的虔诚与殉道精神」。这样的新闻理想主义,在新闻工具化、娱乐化和高度商业化的时代是令人费解的。中国离曙光 崭露的八十年代已渐行渐远,独行者再没有陆铿那样的运气了。

(二○○八年六月廿四日纽约)
作者为香港《开放》杂志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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