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9日 星期二

沈寧:陸鏗先生的言傳身教

與海倫阿姨電話確認陸伯伯逝去的惡耗之後﹐許多日夜不得安寧。陸伯伯的音容笑貌﹐陸伯伯的言傳身教﹐總在我的腦際裡浮現迴旋﹐乃至想寫幾個字悼念﹐都難以做到。

陸伯伯與我父母兩系三代人﹐都曾有過直接的聯繫﹐可謂世交﹐頗有緣份。

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我的外公陶希聖先生是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總主筆﹐那時陸伯伯在中央日報任採訪部主任。陸伯伯以新聞為己任﹐在中央日報撰文批評“四大家族”惡行﹐很惹蔣介石惱火。於是我的外公便把陸伯伯叫到辦公室﹐大大訓斥一番。此事陸伯伯在他的“陸鏗回憶和懺悔錄”中有記錄﹐也曾親口對我講述過兩次。

我聽到這樣的故事﹐覺得很震撼。第一﹐國民黨的中央機關報﹐竟然會發表批評國民黨黨魁的文章。第二﹐文章發表之後﹐不過上司訓斥而已﹐陸伯伯可以繼續我行我素。這種事情﹐在至今為止三千年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只在那短短十年間能夠出現﹐如此說來﹐陸伯伯實在也算幸運。

抗戰勝利之後﹐國民政府還都南京﹐我的父親在上海新聞報做記者﹐任該報南京特派員﹐每日到國民政府跑新聞﹐因此結交了中央日報的陸伯伯。他們等新聞發佈會的時間﹐天南地北﹐無話不談﹐成為“老友”(陸伯伯如是稱)。

他們的友情繼續到陸伯伯被關進雲南監獄﹐然後陸伯伯1978年出獄﹐父親還沒有從牛棚裡出來﹐所以兩人在大陸錯過﹐未得再見。直到一九九七年﹐父親到美國同子女聚會﹐住在舊金山我家裡。我送他到德利市陸伯伯家去看望他﹐兩人才算重逢。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陸伯伯﹐花白頭髮﹐方臉寬肩。他的開朗豪爽﹐大聲講話﹐大聲歡笑﹐乃至龍飛鳳舞的書寫﹐一目之下﹐便令人景仰。可那一次﹐我沒有多少機會跟陸伯伯直接交談。按照家規﹐長輩在一起談天說地﹐晚輩們不能隨便插嘴﹐只能旁聽。雖然那時我在讀教育學博士﹐自己也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是只能坐在一邊﹐聽兩個老人回憶過去的歲月﹐談論當今的天下。

直到好幾年之後﹐我談起頭一次拜訪他的感受﹐陸伯伯還會哈哈大笑﹐把我叫做聽大人講話的“小朋友”。

後來若干年間﹐我父親又到美國來過許多次﹐每到舊金山﹐碰上陸伯伯在家﹐便會同他聚會。可那時期﹐陸伯伯很忙﹐經常在兩岸三地奔波往返。有一陣子﹐陸伯伯動員我父親搬去洛杉磯﹐住西來寺﹐替一位新到的香港朋友撰寫傳記。但父親終於沒有答應﹐寧願跟兒孫在一起﹐多享受幾日天倫之樂。

後來父親年紀大了﹐不再來美國走動﹐逢年過節﹐看望陸伯伯便成了我的職責。搬離舊金山之後﹐按時向陸伯伯打電話請安問好﹐陸伯伯每次都必要詢問父親的近況﹐囑咐我給父親打電話時﹐代他問候。

陸伯伯寫作出版的每一本書﹐都會記得送給我﹐每本書題字﹕沈寧老弟﹐教我難以汗顏。他的“陸鏗回憶和懺悔錄”出版之後﹐我在拜讀期間﹐同陸伯伯通過好多次電話。那時世界日報時不時發表我寫的小說和散文﹐陸伯伯都讀過﹐頗為喜歡﹐曾幾次要我好好讀他書中所寫關肅(右加鳥邊)霜(右加鳥邊)的故事﹐他認為很有寫成電視劇的基礎﹐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幫他完成願望。

我的長篇歷史小說“陶盛樓記”在世界日報上連載時﹐陸伯伯幾次打電話來﹐說是寫得好﹐他喜歡﹐期間他每離開美國﹐一定囑咐親友按日保留世界日報﹐待他回美後補讀。這部書後來在台灣出版﹐叫做“嗩吶煙塵”﹐我特意送陸伯伯一套﹐表示感謝。陸伯伯非常高興﹐問我什麼時候寫完下部﹐並親筆為這個下部小說寫了一篇序。

最後一次見到陸伯伯﹐是約好到俄亥俄去看一家老朋友。陸伯伯和海倫阿姨從舊金山走﹐我從丹佛走﹐我們到芝加哥匯合﹐換乘同一架班機到克利夫蘭。我從丹佛到芝加哥的飛機晚了點﹐幾乎是最後一人衝進登機口。走入艙房﹐老遠便看見陸伯伯半躬著身子﹐從一排排座位靠背後面探出頭來張望。

我忙趕過去請安﹐抱歉遲到。海倫阿姨笑著對我說﹕可差點把你陸伯伯急死了﹐每見一個人上飛機﹐他就要這麼站起來看﹐腰也要斷掉了。現在看見你到了﹐他也可以老實坐一坐。那次﹐我們在克利夫蘭度過非常快樂的幾天﹐然後陸伯伯和海倫阿姨便又出發﹐到東岸馬利蘭去了。

那次之後﹐陸伯伯的身體漸漸衰弱。曾有一段時間﹐陸伯伯實在沒有精力動筆寫作﹐便要我勉強捉刀﹐替他繼續報刊專欄。我們每周電話聯絡﹐交換要寫的題目和內容﹐陸伯伯講解他的見解﹐有幾次他還用快件寄來收集的有關資料。我寫的文字自然無法同陸伯伯相比﹐每篇寫完﹐傳真給陸伯伯﹐他在上面修改﹐經常是等於重新寫過﹐然後傳真回來﹐我逐字逐句在電腦上改好﹐重新印刷傳給他完稿﹐他再傳往美國或香港各報刊。

那段時間﹐同陸伯伯近距離接觸﹐獲益頗豐。陸伯伯是中國新聞界的老前輩﹐名記者﹐一生著作等身﹐豈知其中一字一句﹐竟都是如此認真寫出﹐從無一絲馬虎﹐後輩人實難望其項背。只可惜﹐陸伯伯那一代人﹐已經先後離開﹐留下白茫茫一片文化荒原﹐乏善可陳﹐令人難消斷腕之痛。

記得最後幾次同陸伯伯打電話﹐每次他別的很少談﹐總是反復要求我設法請國內親友幫忙﹐代他爭得回雲南省親的許可。許久以來﹐陸伯伯年年努力﹐始終得不到回國探親的簽証﹐老人自知餘日不多﹐心情十分焦慮﹐逢人便懇求協助。但是我家一介書生﹐自己尚且如履薄冰﹐又有什麼辦法幫助陸伯伯。

後來海倫阿姨告知﹐陸伯伯的病加重了﹐從此不再親自接電話。再後來﹐也是聽海倫阿姨講﹐陸伯伯終於得到回國入境許可。那時陸伯伯的記憶已經完全消失﹐但海倫阿姨仍舊陪他前往﹐將老人最後一雙足印﹐踏在故鄉的土地上。

陸伯伯的一生﹐到底給了我們多少啟示﹖我至今仍在思索。或許陸伯伯的言傳身教﹐是需要我們終生去體會﹐永遠受用不盡的。

(原載《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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