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4日 星期日

王敬之:瀟灑的哀慟 輕柔的沉重──陸鏗喜喪

陸大聲,奇人也,奇士也。八十晉九之高齡歸天,自古可以稱喜;何況以獨特的方式治喪,為其獨特的人生划上完美的句號,更是值得一記的奇事。大聲公患的是阿茲海默(老年健忘症),此病並不稀奇,亦無特殊痛楚,只是遷延時日可拖很久,逐漸形同愚癡,故人們談此色變,畏之猶逾其它絕症,而偏偏這位奇人奇士在其望七之年邂逅一位曠世奇女崔蓉芝,想不到黃昏戀曲奏出人間摯情摯義的最強音。他倆平素之閨房恩愛,外人自不知悉,固無論矣,但患病這些年來崔蓉芝對他的長期照拂無微不至,不離不棄,細心呵護,處處流露真情實意,現在世上實不多見。即在重情重義的古代亦有“久病床前無孝子”之諺,況乎人情肴薄之今日?

陸鏗賴有崔蓉芝,得病這許多年來殊無任何苦感,並且始終不失瀟灑優裕的生活。饑食渴飲,行止坐臥如常,儘管不認識人和路也還能見客和散步,即使喪失了全部記憶照樣在享受天年!直到謝世前旬,漸無胃納與言語之力,洵且呼吸微弱而頻急,蓋即天年已盡之象,叨在生存于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家人自免不了要把病人送進醫院折騰一番,經歷了各式先進儀器測驗,醫生終於得出明確結論:肺部血栓。現代醫學的救命辦法幾乎無窮無盡,說可以用“人工肺”來延續大聲公的生命。幸而家屬們理智地謝絕使用人工肺,纔讓他得以隨順自然。

六月二十一日夜晚七時許,大聲公在昏睡中停止了呼吸。根據現代醫理對生命的划線,死亡時刻就定為此時。這個死亡的時日也許是不由自主的巧合,未必是大聲公的自由挑選,可是他那位紅顏知己據其生平經歷歸納出“二十一”在他生命中具有重大意義,他的險些掉腦袋、牢獄之災、高升、加冠等等生命的重大轉折點莫不與二十一這個數字相關連。據我聽此言後暗自推想和盤算,似乎這二十一之數可能還與他倆之曠世奇緣亦有牽連。不管怎樣,細將這些數據一一羅列出來,自令人深感冥冥之不可思議,但同時也驚訝她對這些數據刻印腦際歷歷如數家珍,則又益見此紅顏之所以為知己也,古諺云“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陸大哥應可無憾矣。

實際上在這位視新聞為第一生命的陸大哥講來,記憶力的喪失就等於生命的終結。阿茲海默(老年健忘症)之失憶也,其失也漸。他記憶喪失的過程長達數年之久。現在我們回憶起來,這位新聞界的超人,雖然抵不過天命、擋不住疾病之侵,但其記憶的喪失畢竟不是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居然像是有條不紊的撤軍,親疏有別地層層“轉進”。先是對不相干的瑣事丟三拉四,漸至忘得一乾二淨。後來對於人,漸漸地不大記得了。這個對人的忘卻過程,值得細細研究。

這位報界老將的超凡本領之一就是交遊廣闊,孔夫子是“有教無類”,大聲公不僅是“有交無類”,而且懂得推心置腹交朋友,也會交朋友,跟不論哪個陣營的風雲大人物他都有親和力,他畢生在大人物的風雲中如魚得水,也因大人物的風雲變色而險送性命或斷送年華于囚房。不可思議的是,首先被驅逐出他腦海的居然就是風雲人物,幾年前當他還認識在下但開始忘記若干熟人時,我曾舉出中國在上個世紀威靈顯赫的兩個名字,問他“這兩個人你總記得吧?”他一愣,低頭思索良久,然後惘惘問道:“名字好熟哇,這兩位朋友很久沒有見面了,他們還好嗎?”顯而易見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是何方神聖了。由此可以看出,他過去喜歡與大人物周旋,而且擅長于訪問大人物,的確也能夠訪問出名堂來,不光是由於精湛的新聞技巧,更主要的是他心目中不存地位高低之見,孟子所謂“說大人而藐之”,因此纔能收放自如,得心應手。大聲公在新聞事業上的成就,豈偶然哉!

還有一個不可思議而大值得思議的是,當最後連他的至親之紅顏知己與子女都從記憶中消失了,但他對人際禮貌及謙虛恭敬絲毫未減,推食勸飲搶先付鈔之道無時或忘。為什麼人物事跡可以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可是那些文質彬彬的“請坐”“貴姓”“最近好嗎”“現在哪裡工作”等等講的一清二楚、張口就來?這些道德修養似乎不屬於他記憶的一部份,而是早已成了他的血肉和品質。特別微妙的是,不僅這些客套和習慣已溶入其血肉,甚至形而上的機巧以及交際反應亦已成為他的自然細胞,前此不久,他所居住的三藩市有一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一位名記者同時造訪探視,全是熟人但他都不認識了,只是殷勤讓坐奉茶的禮貌依舊,社會活動家竭力拉扯昔日一些共同參預的大小場合,全都喚不起他的回憶,於是社會活動家指著那位記者問“你還記得他是誰嗎?”其實不問可知陸大哥早也不認得了,但他的反應妙不可言而出人意外:“你不認識他嗎?”轉身對記者:“她不認識你,請你自己向她介紹一下吧!”這樣高明的借勁使勁、引勁落空的太極技巧,雖幾十年老拳師亦將自嘆弗如,而大聲公耍得出神入化!而這,發生在他已經記憶全無之時!

陸大哥最堪稱幸的是有紅顏知己的善待,而且瞭解深透。他逝世之次日,在電話中崔蓉芝向我詳述經過時屢屢嗚咽而語斷,在下不擅安慰,相互泣不成聲,但即使如此,她還是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果斷地決定按照陸大哥瀟灑率真的個性來辦後事,定于二十六日舉行簡單而隆重的告別。告別式側重在大聲公之生平成就,崔蓉芝始終保持雍容得體,絕未當眾流淚啼哭。把喪事辦得確如喜喪。

告別儀式並不追求冠蓋排場的烜赫風光,不求名人致詞之類的俗套,竟讓來賓自由發言,各抒對大聲公之點滴回憶,這告別儀式真是平民化、自由化到家了。儀式後即行火化,便于其公子次日攜骨灰返故鄉,安葬于他自己喜歡之風景地,碑文亦遵其自擬之句“中國一記者陸鏗葬于此”。古人云“一生一死乃見交情,一死一生交情乃見”,在下辱承前輩多年提耳命面,自應專程從南加州趕赴北加州送別。告別會結束後,蓋棺之前把在下 寫的輓聯覆蓋在遺體上,聯文為:報功報過報吉報凶百姓為念,風波風險風骨風光一身擔當。當即隨眾步送靈柩進火化爐,陸公子親按電鈕閉閘點火,一代奇人歸于太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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