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4日 星期三

趙俊邁:在廟裡掛單的記者

圖:趙俊邁與陸鏗

 廿年前,與陸鏗大哥相識的那年,他在洛杉磯哈崗(HASINDA HIGHTS)的西來寺掛單。雖然他的年齡足以為我的父執輩,
但他要我與旁人一樣,叫他「大哥」;陸鏗是永遠不服老的!

那年,他甫來美西,落腳星雲大師的西來寺;
他被譽為海峽兩岸記者第一人,大哥不只一次地告訴我這個新聞圈小老弟:「我以做新聞記者為驕傲,終生職志為記者,當然,這需要付出甚高的代價」;他並鼓勵我「一旦做記者,終生做記者」


當時,在洛杉磯新聞界同行,
都以驚羨眼光看待這位曾叱吒海峽兩岸半世紀的新聞界前輩,都知道,那個住在廟裡的記者有著輝煌且不尋常的歲月!


陸鏗,號「大聲」,人如其名,無論口出言語或下筆為文,
其聲大若洪鐘、鏗鏘有力。大哥笑口常開,笑聲也大,充滿堅韌桀傲之勁!他總說:「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因為樂觀,他創造了「世紀記者」的不朽風範!


陸大哥坐過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牢,他自嘲又自豪地宣稱:「
我是唯一坐過共產黨的牢又被國民黨關監的人,可見我的政治立場是獨立而超然的。」


「廿二年牢獄日子,您是怎麼熬過來的?」

「就靠樂觀兩字!」說著,大哥又笑啦!他說了個故事:
一九五一年中共搞大鎮壓運動時,他擔心的問題不是被槍斃,而是,如果被殺,新聞標題要怎麼做?他想,殺我的時候,看熱鬧的人一定很多,考慮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標題,自己滿意極了,偷偷樂了好幾天,標題是:「萬人爭看殺陸鏗」。他就是這麼樂觀得無可救藥。


陸大哥閉關西來寺,目地在寫回憶錄。
西來寺山腳下幾棟紅瓦白牆的house,用作行腳僧掛單的禪房,外觀看起來似別墅美宅,屋內則十分簡樸清爽,大哥住在二樓角落單間,室內一單人床,一書桌,兩把椅子,一把供訪客坐,此外別無家俬。


每次去看他,總見他自書桌前起身相迎,滿面笑容,
話語之後必是哈哈笑聲,爽朗親切,碩壯偉岸的身軀、滿頭華髮,塑造了一個歷盡滄桑、性真情切的男子漢形象。也因此,他的親和魅力像磁石一樣,吸引著身邊的朋友;陸鏗相交滿天下,三教九流均不棄,可是大哥終身阮囊羞澀,只能是交遊廣闊的遊俠,而難為門客三千的孟嘗君。


在廟裡開始寫的回憶錄,一九九七年出版了,十年後,
他把書名加上「懺悔」兩字。


九七年中秋,在紐約,當他將這本書送給我的時候,特別說:「
在感情和家庭上,我是個罪人,是個混蛋罪人。」白髮蒼蒼的硬漢,說出這幾句話,讓人心酸,讓人不忍。


在他內心深處,對髮妻及子女的愧疚雖沒寫在臉上,
在他經常展露的笑顏底下,還有另一張為人夫為人父的滄桑又愧赧的面目,不為人見。因此他將回憶錄加上「懺悔」,應有求贖之意。


大哥的率真坦誠、勇敢不矯情的真性情,於此可見!



住在寺裡的時候,不少朋友去拜訪他,
筆者和卜大中兄是同行中較常去親近大哥的,大中去得最勤,大哥有事會交代我轉達代辦,大中則常當司機專車接送大哥訪友或參加座談,大中性情瀟灑豁達,人又機智多才,深獲陸大哥欣賞愛護,吾輩同儕也笑稱,大中是大聲公的腿,大哥離了他,可能就要坐困山廟了。


八八年的冬天,農曆年後,某晚,突接陸先生電話,
說有一極具新聞價值的人值得採訪,希望筆者能驅車趕往,照他給的地址找到一戶宅第,屋內高朋滿座、席間熱鬧非常,大哥見筆者趕到,立刻引進入座,介紹主人及賓客;當天的主角是崑京大師梅蘭芳的公子梅葆玖,大哥還私下叮囑採訪重點,提攜關懷的殷殷之情,至今難忘。


席間,眾人忙著攝影留念,大哥把我拉到一旁,大聲對友人說:「
來!幫我和俊邁拍一張。」他當天穿著一襲藍緞子棉袍,灑脫中掩不住豪邁之氣。


後來,因工作關係,筆者回到台北,其間,大哥凡到台北,
必邀小聚暢談;有一次,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照片相贈,正是那張春節之夜倆人合影的照片,大哥特意用硬紙板將照片浮貼於上,並加了透明薄膜以作護面,其細膩之心,在這小小之處,表露無限意深情長。


此後,無論漂泊何處,一直珍藏保存。孰料,
這也是筆者和大聲公唯一的合影,如今,它已成為筆者極為珍貴的留念了!




八九年春,筆者將自洛城返台工作,到西來寺探望他,無意間發現「
家徒四壁」的牆上多了張照片,其上是陸大哥輕摟著一位美貌女子,黃昏夕陽為背景,兩人依偎含情脈脈!不知影中美女為何人?大咧咧地相詢,大哥一副滿足狀,笑著說:「這是我的黃昏之戀,她就是崔蓉芝。」久聞其名,這是第一次見到海倫姊廬山真面,在照片上。


同年夏天,再西來寺舉行的陸鏗七十大壽慶祝活動上,
他當眾宣布與崔蓉芝相守此生的誓言。一時傳為佳話,但也引來不少責伐。


喜訊傳到台北,各大報爭相報導,筆者也寫了一篇特稿〈
陸鏗的黃昏之戀〉,為之賀!


陸鏗那天在西來寺「婚禮」上說:「崔蓉芝是我此生最後一個女人!



這話,不打自招,到底他此生有過多少女人?

曾經,陸大哥私下輕聲細語(不能大聲)跟筆者說:
某某人在餐桌下,用腳踢我;某某給我寫情詩。言詞之間,不似吹噓,倒有些緬懷,絕非輕佻恣意。他也承認自己太多情,有時還自作多情。


這位才子記者,卻未曾將自己的風流韻史寫下任何報導或特稿,
唯有《陸鏗回憶與懺悔錄》中,有一小章節〈八個女性的故事〉,屬唯一可考資料,而其字裡行間,卻是船過水無痕,往日情懷只剩雲淡風輕,空餘「懺悔」了。


記者,你是否住寺裡的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也悟得了「夢幻空花,
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之境?


陸崔兩人經過千山萬水走在了一起,
那是他們由絢爛歸於平淡的起點,也是兩人感情歸宿的終點。


千帆過盡皆不是,面對海倫,大聲公對昔日風月,的確放得乾淨,
認定她是他最後的女人!


海倫姊當之無愧是陸大哥最後唯一依靠的人;這些年來,
大哥患了阿茲海默症,嚴重失憶,連心愛的女人都不記得了,而這個女子對他不離不棄;大哥因病脾氣不能控制,吃喝拉撒睡,像個baby不能自理,全靠海倫姊寸步不離照拂伺候,陸鏗但凡有一絲知感,絕不忍心讓這個他認為是女人中的女人如此辛勞艱苦。


崔蓉芝,這陸鏗最後的女人,當之不易啊!若非堅貞的愛戀、
知己的情義!焉能如此?大哥有此紅顏,此生當足矣!


若有來世,陸鏗恁再風流,該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眾裡尋她只認崔蓉芝了!




後記:《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第五八○頁,作者這樣寫著:「
廿一這個日子,在我一生中常常形成關鍵,覺得不可思議。比如,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從東京趕回昆明坐牢是廿一,五三年監獄宣布準備放我是廿一;參加中共統戰隊伍成為民主人士也是廿一。一九八七年十月在香港和崔蓉芝相會又是廿一。」


二○○八年六月,陸大哥離開他的愛人、親人、朋友的日子,
居然也是廿一!造化弄人若此,怎不令人傷情!


(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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