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鏗先生平靜地離去了。我想像中他是很安詳的、自覺走完了生命中的這段路,因而悄然告別。
得知陸先生高壽而安詳,哀悼之中也不無 安慰。老先生身材魁梧,聲若洪鐘,活力充沛,永不言倦,外人觀之,定以為壯健異常;可是,一生坎坷而歷盡刧難的人,又豈會毫無傷痛病患呢?早在二十多年 前,他就經常在死亡邊緣上掙扎。他患的是「心絞痛」,病發時胸口如同重壓,呼吸困難,好像窒息一般。當時他是《百姓》半月刊的社長,我正在《百姓》採訪部 工作,有時見他在辦公室內忽然出現此癥狀,感到十分可怕,醫學常識淺薄的我及眾同事,均愛莫能助。豈知陸先生自有「偏方」,只要一出現此病癥,他便喝下冰 水,過一會便可回復正常!因此,後來多見了,一旦見他發病,同事便會飛奔上街買回大批冰水。
這是他自己在實踐中總結的經驗,並非遵醫所囑,但又往往奏效!起碼延壽至今,也可算異數。現在回想起來,土法治病實在危險,總算他生命力頑強,與此心臟血管疾病搏鬥了數十年,如今歿於肺血栓塞,我想與當年的心血管頑疾應屬相類病患吧。
陸先生出生於1919年, 恰好與「五四運動」同年誕生,民主、自由、平等思想與時並發。陸先生一生為中國民主大聲疾呼、為新聞自由冒死實踐,相信不需多說,從他累累文牘及回憶錄 中,大家都得知甚詳。而我作為他的學生兼同事(他不會贊同我用「下屬」這樣的字眼的),從與他的相處當中,更感悟於他待人平等的態度。
我與陸先生初識於1979年, 在他來香港定居不久之際。他一生到處「興風作浪」,剛抵香港,即應當時《明報月刊》主編胡菊人先生之約,寫成「三十年大夢將醒乎」,批評中共政權,文章刊 出即造成轟動。當其時,我初進中大新聞系,並加入學生會的時事委員會,時委會對這樣一名曾經為發表新聞而坐國共兩黨之牢的傳奇人物,十分感興趣,馬上邀約 他到中大來出席講座,介紹他的傳奇經歷,當時我就是講座的主持人。說起來,這也是註定的「緣份」,我這樣一名低級學生,何以得以做講座主持人?只因為我的 普通話比較好!那年代不像今時今日香港學生在校均學習普通話,似乎說得流利的還真的不多!為此,演講之後很少人提問,我身為主持,為了活躍氣氛,於是頻頻 主問,變成了我與陸先生的對談了。
初相識,彼此均留下很深的印象。對陸先 生這樣一位為新聞事業獻身的忠誠報人,我是學習新聞的學生,當然既欽佩又崇拜;而陸先生對我能辭鋒咄咄向他提問,也是非常欣賞。他以花甲之年,名滿天下, 面對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初出茅廬學生,竟引為「朋友」,在講座完結之後仍然傾談良久。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他不計年齡身份的與人平等相待。
接著,中大新聞系聘請陸先生教授採訪 學,我順理成章正式成為他的學生,在他的教導之下,上了幾個月採訪課。猶記當年新聞系同學們走堂風氣甚盛,但是陸先生的課出席率倒是不差!因為既不用做多 少功課,又沒有艱澀難懂的理論,每堂課都是講述他自己的採訪經歷、甚至坐牢的「心得」,全是一椿一件生動有趣的事件。他的人生經歷如此豐富,就像一部活的 新聞採訪書,加上他講話繪聲繪影,確是相當具有吸引力。他講課時笑話甚多,例如:他在坐牢之時,每天面臨被呼叫獄中編號(即是要行刑)的恐懼,而他竟毫無 畏懼,還在構思當報章在報導他被殺時用甚麼標題?後來想到一個:「萬人爭看殺陸鏗」,不禁萬分滿意,在獄中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到了課堂之上,他描述這一番 經歷,更變成得意非凡的笑談了。
這是我在新聞系的一段快樂時光。吃過不少苦頭的陸先生,積極樂觀,毫無半點怨天尤命,他的朗朗笑聲更仿如一位老頑童,令人樂於交談。可能因我在上他的課之前已相識,他一直對我有一種另眼相看的態度。這種「另眼相看」終於在1983年付諸實踐。
陸先生在中大授課沒多久,即回復他的老本行當記者去也。1981年7月 與胡菊人先生創辦《百姓》半月刊,除了評議中國前途的政論之外,更首創以專題報導方式,深入發掘香港社會各階層生活實況,夾敘夾議,以筆桿子為老百姓伸張 正義,發揚人文精神的「新新聞」本色。這樣一份具有特色的雜誌,從創辦伊始便引起我的注意,當然,我當時仍是學生,只是一名普通的讀者。
沒想到,1983年 初的某一天,陸先生給我一通電話,從此我們除了師生之緣、更結下同事之緣。那時我還有幾個月才畢業,陸先生卻力邀我加盟,並急不及待要我一面寫畢業論文一 面為《百姓》做專題報導。這時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正露出端倪,港人前景未卜,社會上籠罩著人心惶惶的陰霾氣氛,這是做新聞的最好時代,也是一個記者急欲有 作為的年代。一份沒法遏止的年輕人的熱情,令我躍躍欲試,我考慮沒多久便答應了。就在1983年3月16日,在《百姓》上刊出我所做的第一個專題:報導及剖析全港第一次引入分區選民直選的市政局選舉。在當時選舉新聞仍是一片空白的年代,這一組報導雖然生硬卻能全面鋪陳,並引出代議政制萌芽之初的連串疑問。
在畢業之後,我就正式加入《百姓》,成為雜誌社的一員,直到1989年 底。在這接近七年的時日裡,我與陸先生一直是自由平等地討論問題,不因他是老師、老闆,而有絲毫顧忌。陸先生一生不畏權貴、「見大人而藐之」,受他的感 染,我面對中港台任何政要權威皆無所懼,更何況是面對陸先生這樣一位講道理的長者呢?陸先生本性自由開放,他不僅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我,對其他年輕的記者, 同樣和顏悅色,予以尊重。
陸先生的生活甚簡單,除了是「新聞迷」 之外,基本上沒甚麼嗜好,令人奇怪的是他不抽煙,也不能喝酒,這在老一輩的報人來說是鮮見的。更奇怪的是,他的適應能力很強,他完全不抽煙,卻能與抽煙甚 厲害的胡菊人先生共處一室,由於《百姓》社址細小,他倆的辦公桌同在一小房間內。我和其他年輕記者都不能嗅煙味,但我們在大廳工作,因此有所隔離;而陸先 生卻可以在煙霧繚繞當中奮筆疾書幾小時!也許是他太專注於工作,竟將外在環境全置諸不理了?
不喝酒也是異數。大家都知道,跑中國新 聞與做中國生意,不能喝酒是不行的,大陸官商各界的敬酒文化,霸道得令人無所趨避。我雖然不好此道,但畢竟是可以喝,在必不可免之時,就得「慷慨就義」。 但我印象中未見過陸先生在這方面就範,不論是朋友間的淺湛低斟(胡先生甚好紹興酒),還是公事間的酬酢,他都可以避而不喝,以這種作風能拿到大新聞,正好 教我們明白:世事無絕對。
說到採訪,陸先生的新聞道德自具風範。 別看陸先生心直口快便以為他是有勇無謀之輩,其實他對採訪對象相當信守諾言,不少政壇中人與他時相往來、甚至對他透露重大機密消息,但未到時機,他都不會 報道。正是這種老報人的君子之風令他贏得不少人的信任,從而得到大新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訪問前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許自1983年夏天到港履任,得當時的《大公報》社長費彝民的介紹,陸先生很快與許家屯見面了。但是他從未透露與許私下見面的情況。在經過長達一年半的交往之後,才在1985年1月正式採訪許家屯,在1985年2月1日 的《百姓》上刊登,文章轟動一時。陸先生這種等待機會的耐心,真是令人歎服。他對很多政經界名人的公、私生活,都知之甚詳,換了今天的傳媒,爭相以名人私 生活大曝光為競逐手段,不老早就「出賣」朋友才怪呢!但是陸先生既恪守新聞原則、也保存朋友之義,很少渲染這些消息藉以增加雜誌銷路。
陸先生移居美國後,我們見面機會甚少,但偶然回港,他也會抽空約晤當日的學生與同事。良師益友於今去矣!課堂上、雜誌社內的朗朗笑聲皆成過去,留下在我腦海裡的,是他的身教與言教,恆常感念。
(撰於2008年7月1日。修訂於2009年4月15日)
(張結鳳: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1983年畢業生、前《百姓》半月刊採訪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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