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铿与《明报》月刊主编潘耀明(左)
知名報人陸鏗先生逝世消息傳來,於我來說,並沒有太大意外。去年春天,陸鏗崔蓉芝伉儷取道香港返雲南家鄉,陸鏗患上了老人癡呆症及厭食症,只吃流質食物維生。原來身軀魁偉的他,已縮水成乾癟枯槁的老人,只有一雙眸子仍炯炯有神。
那次我在陸鏗下榻的尖東酒店毗鄰的一家 上海酒樓請他與崔蓉芝女士等一干人吃晚飯。席間,崔女士說到陸鏗今天能吃這頓飯很難得,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陸先生已是快九十歲的人,他的身體狀況又不 好,相信再難涉足香港了,言語間泛一縷蒼涼。我向陸先生探詢,如果寫一條新聞報道記這一頓飯,題目應如何擬?即使連親人也無法辨認的他,竟衝口擬出: 「陸鏗最後的一次晚餐」,令滿座錯愕。一語成讖,這果然是陸先生在香港最後的一次晚餐。
陸鏗最不能或忘的,是他一生為之奉獻的 「新聞」,即使是他患了老人癡呆症,他還能照讀報紙、雜誌;即使他已不求甚解,但仍可以琅琅朗讀刊物上的文字。因為新聞已溶進他的血液,鐫刻在他的腦海, 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此生再也不能割捨。不管怎樣,陸鏗的去世,遺下了豐富的精神底蘊,將為後人所傳說和感喟。
陸鏗對新聞理念的執和堅持不屈,是令 人感佩的。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九日,他在中國國民黨中央機關報南京《中央日報》登載了一則報道,揭發孔、宋兩家公司利用政治特權在一九四六年三月至十一 月八個月內,向中央銀行結匯三億三千四百四十六萬九千七百九十二美元,佔國家同期售出外匯的百分之八十八。而當時國府的外匯儲備總數不過五億美元。陸鏗竟 在黨報上揭露蔣總統姻親孔、宋的貪污案,可見他為堅持新聞報道,不畏強權的精神。他後來雖受到巨大壓力,卻堅持不吐露消息來源。即使被傳召去總統官邸,陸 鏗寧死不屈,抱持「反正要死了,就是一條命」的心態。為顧及國際輿論壓力,蔣介石只好網開一面,套陸鏗的話是「陰錯陽差的保住了頭」。
我曾指出,新聞記者是陸鏗終生的戀人,他得意時是新聞(採訪過不少國際的重大新聞),失意時也是新聞(為新聞坐過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牢)。他曾說過,無論什麼時候,心中佔主要的地位是新聞。
說起陸鏗之當記者,卻是受到另一位大記 者的啟發和激勵的,他就是作家兼記者的蕭乾。陸鏗遇見蕭乾那年是十九歲,他從烽火遍地的中原,陪祖母回雲南老家保山。他開始是當中學老師,在欣逢蕭乾後, 蕭乾對採訪工作的認真、對受訪者的謙和、對新聞事業的熱誠和獻身精神,深深打動了陸鏗,從而決定走上新聞記者的不歸路。陸鏗入行新聞的啟蒙老師是蕭乾,他 自稱,影響他最深的則是于右任先生,于右任老勉勵他們:「為維護新聞自由,必須要恪守新聞道德。新聞道德與新聞自由是相輔相成,沒有新聞道德的記者,比貪 官污吏更還可惡。」于右任不但使陸鏗認識新聞事業的真諦,而且使他在從事採訪的過程中,嚴格自律,並體會到「新聞記者是時代最快活的人」。
陸鏗晚年思鄉情切,夢寐以求返雲南家鄉 保山一趟,重睹家鄉的山山水水,並探望鄉親父老。但因陸鏗一九八五年夏在中南海訪問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因訪問記觸及敏感問題,成為胡耀邦下台的導 火線之一。此後陸鏗被中國當局拒絕入境,直到去年三月,才被批准返國。令人傷感的是,陸鏗是在無知的狀態下實現了他的夙願。
陸鏗已去,他的骨灰葬於他家鄉雲南的保 山,這裏也是陸鏗走上新聞記者的起點,也是他記者生涯的終點,墓誌銘寫道:「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這是陸鏗生前所擬的。走筆至此,耳畔仍縈迴他的一句 話:「如果下一輩子叫我選擇職業和事業,我的選擇仍然是新聞記者。」陸鏗可說此生無悔!
注:
陸鏗:《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台北時報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潘耀明:《也談「好事之徒」陸鏗》,本刊二七年三月號
陸鏗:《大記者三章.記者的精神與作為》,台北Net and Books,二四年
(《明报》月刊2008年8月号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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