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人们中,有得仅仅“上访”几个月,精神已经有些失常。从国内到国外,我常常遇到的一个疑惑是:那些行为卑劣、引人憎恶的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出自个人品德操守问题,又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过去经历的迫害或忧患造成的精神失常呢?
可作相反标本加以剖析
陆铿真是可以作为一个相反的标本加以剖析。我的经验告诉我,人的主体状态——他的精神实质和性格以及神经的坚韧程度,外界环境之侵蚀(无论是致命的摧毁或诱人的腐蚀)造成的伤害之大小,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陆大哥的热情豪迈,刚正不阿,如快人快语,人所共知。但一九九一年的一次事件中他的表现,仍令我感到震惊,大概将为我一生中难忘的十大印象或五大印象之一了。
洛杉矶有一家《新闻自由导报》,一九八九年“六四”后创办的。一九九O年, 热心的民运人士权华经过长时间努力,成立起一个理事会,请我担任主席。本来心想无非是挂个名罢,后来却忽然认真起来,觉得把这张报纸办好,设法打进国内, 还是有一定意义的。他们登报纸招聘,找不到一个合格的总编辑,我推荐已在《导报》工作的程凯先生担任。程凯自十八岁起从事新闻工作,曾任《人民日报》驻深 圳首席记者,后又任《海南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干得很出色。天安门运动后被迫逃亡海外。我心想,到哪里找一个更理想的《导报》总编辑呢,便来推荐。不料讨 论着个人选的理事会竟花了近一天时间,我费了很多唇舌,才被接受下来。其实我连程凯的长相都不记得——不过在《人民日报》每年一次的全国记者会议见过面 ——打打招呼而已。
一部电脑引致人事纠纷
程凯上任不久,《导报》便有了明显的起色。但是刚刚干了三个月,忽然传来 了程凯决定辞职的消息。事情的起因是一位爱国华侨曾把一部电脑借给《导报》,用来排版。这位先生很富有,本来是愿意捐赠这部电脑的,但他留了一个心眼,担 心这家报纸有一天可能被共产党或国民党势力所掌握。一九九O年年底,他发现《导报》新成立的理事会里 有几位国民党人士,其中有一位还是十分活跃的,便要求收回电脑。经我请求,他同意暂缓。但到了一九九一年年初,他发觉《导报》的执委会(设在理事会下,掌 管报纸)负责人倾向国民党人士,便决定无论如何要收回电脑。怎么办呢?支委会主席权华主张放弃电脑,到外面去排版。总编辑程凯懂得一部电脑相当于一家报纸 的排字车间:报纸没有自己的印刷厂尚可,排字车间却不能没有,便坚主必须买一部电脑。到外边排字组版,每月开支也要二、三千元,并无这笔经费;权华就主张 编辑部裁人,由五人减为二人。但这又是程凯所不能接受的。报纸虽小,倘要办好,必须改进,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完成组稿、编改、采访、校对、发行和广告业 务等工作的,更何谈改进?权华坚持她的主张,于是程凯便愤然递交了辞呈。权华并未挽留,另有两位编辑,也决定去职。
我觉此事严重,便电告权华暂勿接受程凯的辞呈,待开过理事会再说,她也表示了同意。然而事后她还是接受了辞呈,并决定由理事王超华代理总编一职。
陆铿是《导报》的顾问,我请他列席理事会会议,他很是踌躇。我力请他参加,才同意。当时我想:大声为什么犹豫呢?是不是不愿卷入这类纠纷呢?——他毕竟住在西岸,而当时民运内部分歧已经明显,权华夫妇又非一般人物,他总不能不考虑今后自己在加州的处境吧?
开会那天,他按时来了,坐在我的旁边。主席权华宣布议程。第一项,“刘宾雁主席宣布开会”:第二项是“选举大会执行主席和秘书”。
会议议程人手一张。我也看了,却完全没有理事会有什么问题。这会并非“大会”,理事总共只来了九人。还要选一个“执行主席”吗?我想都没有想这里边有什么奥妙。看来是早有准备,“执行主席”的候选人虽然迟到,还是全票当选了。
大声责权华搞阴谋诡计
这时忽然间,听见一声大吼。陆大声说话了!议程上没有这一项。他开门见山,向执委会主席提出抗议:“权华呀权华,我一直认为你这个小姑娘(不小了,四十岁上下,当然也早就不是姑娘了)非常优秀,甚至想过你有一天可能当国务院总理呢,怎么今天你搞起阴谋诡计来了呢!”
不用说,全场震撼,人人愕然。大声继续大声说,比平时更大声,那音量和气势就可以想见了:“刘宾雁先生就是理事会主席,他大老远从东岸赶来,你为什么不准他主持会议,还要选个什么执行主席呢!……”
这时—这是第二次令我、也令所有人感到震惊了,一位七十岁的长者,为人固属激情份子,喜怒形之于色,然而想不到他今天会激动到这程度,竟放声大哭起来,在泣不成声中,他又说:“你分明是想剥夺他的发言权嘛……”
都知道陆大哥心脏不好,此时已气喘吁吁,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怎能不担心他出事?众人七嘴八舌急忙劝慰老先生消气,千万不要过于激动。
还好,陆大哥平静下来了。我的心(不是心脏,另一个心)却不能平静了。因为事情同陆大声本人利害全然无关,他不过是《导报》的一位顾问,比我还远上一层。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呢?只能有一个原因,即出于一种道义感,及对权华的失望和对于她采取不正当手段的愤慨。
出于道义不涉个人利害
会议结束后,《世界日报》记者曾慧燕小姐来访陆铿,问他为什么会嚎啕大 哭。陆铿回答说:“我太伤心了,因为民运如此艰难,还要搞内斗,实在令亲者痛,仇者快。”说着说着,他又流起泪来。翌日《世界日报》刊出了陆铿流泪、刘宾 雁痛心的有关报导。我意外地发现:原来大声和我一样,都曾对权华有过很大的好感和很高的信任。我是一九八八年到加州理工学院给中国留学生做演讲时偶然认识 权华的。她的丈夫在那里读博士,她本人在东岸读书。此人容貌平常,矮矮胖胖。剪了短发,衣着朴素,健谈而说话很甜,给人的感觉是热情、亲切,似乎随时准备 着给你以帮助。
谈吐中看得出一定水平。这些东西综合起来便形成一种个人魅力。我同时也了解到她夫妇积极於社会活动,观点和我一致,主张民主。
其实也只有这么一点短暂的接触,心里留下的印象却很深。记得有人劝我以留学生为题材写一点报告文学时,我就想到可以把权华和她丈夫写进去。这就和大声的“国务院总理”是一个路子。
这时候,我在观察海外民运中的是是非非时,已经觉察到中国人对于与己利害 无关的事的那种明哲保身、明知不对却不说话以免得罪人的态度之可怕了。并深感此害不除,今后中国人必将吃大苦头。这一次我见到一位饱经忧患、自然也深谙世 故的中国老人,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拍案而起,仗义执言,自然大受鼓舞,也对陆铿兄有了深一层的认识。
我请他来,虽因预感到这次会议可能会有麻烦,却并非借他一臂之助的意思。他是顾问,没有投票权。不过是希望有一位他这样的人做个见证而已。想不到他竟然能在此大张正气。
有组织有预谋多数得胜
然而后来也叫人伤心,无论是陆大哥的拔刀相助,或我在会上的短兵相见,两员老将最后都败下阵来。每次表决,都是七:二,我是永恒的少数。若非马大维先生陪榜就更见可怜,必定是八:一了。
我去洛杉矶前,曾向全美学自联主席为成立“自由民主党”而和权华夫妇打过 交道的一位先生打听其为人。得到的回答是这对夫妇非同小可,南加州的留学生基本上都在其掌握之下(《新闻自由导报》理事会中的多数是这支力量的骨干分 子)。他没说,但我后来从不止一个来源处获悉,这对夫妇在那次筹备会上也有非凡表现。以致那个党最终告吹。
大声能一眼看穿会议议程中埋下的问题,却无法看到会前和幕后的种种部署,以及那些理事们同权华之间亲如手足的关系。既然讲民主,你怎能战胜一个有组织又有预谋的多数呢?
会议的最后一天,程凯提出一个方案:他不再坚持编辑部全员不动,可以裁减 一人,把省下来的薪水用于分期付款购买一台电脑。这不是两全其美吗?编辑力量基本不减,又有电脑可用,几个月后就归自己所有,那减掉的一员又可归队了。这 个方案还有何可以挑剔之处呢?我认为程凯的复职是必定无疑了。
想不到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宣告她要和程凯竞选总编辑一职。她说她的施政方针和权华的主张一样,还是裁人三个,到外边排版。她还说,她知道这样做《导报》只能维持,不能改进,而且她只干三个月,就要去读学位。
接下来投票表决,仍然是七:二。这位女士光荣当选。我失败了。
《新闻自由导报》本来是十日刊,权华主办的理事会成立后改为周刊。经过这场风波,这张报纸又由周刊变为双周刊了。
这就是两位老将出马不抵一员小将的故事梗概。然而我这三天时间也并未白费,收获是进一步认识了一位老将和一位小将,也间接增长了一些新见识,对于中国今后的主要敌人将主要是中国人自身这个问题,心里更清楚了一些。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一日於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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