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菊人与陆铿(右)在旧金山民主女神像前合影
人生际遇无常,又受时间空间的隔阻,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遇,而又结为知交,是靠一种缘分的。我与陆铿大哥本来天隔一方,他在昆明的监狱里,我在自由的香港,彼此年岁相差了一大截,资历、背景、个性都完全不同,自他出狱并来了香港之后,彼此成为肝胆相照、忧患与共的朋友,情如兄弟,共同创办事业,试问事先怎么想得到,不能不归之于缘分,这个缘分,在我这个小老弟来说,感到是平生难得的机遇和幸运。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他刚来香港的日子,卜少夫老大哥为他接风,我忝陪末席。在此之前,我已略为听闻他的事迹,特别是揭露孔宋贪污案,本已对他十分钦佩。此刻亲见其人,亲耳听到他的讲述,在满座的唏嘘、赞叹、和庆祝他逃出生天的话语中,我五内触动,热泪盈眶,当时我的感触,虽然隔了快二十年,到现在仍然清楚记得,印象很深。
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是为《明报月刊》向他约稿。那是一九七九年,要出版《中共建政三十年》特辑。是孙淡宁大姐出面邀稿的,她在大陆时就知道陆大哥。陆本来犹豫,后经认真考虑,才执笔撰写。不过事后这篇题为“三十年大梦将醒乎?”的煌煌巨文,我读原稿就像得到了宝贝一样。发表后读者则更是交口称誉,认为是评论中共数十年以来极少数最精彩的文章之一,有事实、有理据、有感情,痛快淋漓,真是第一流的文笔。《明报月刊》这一期自是洛阳纸贵,《读者文摘》林太乙要予转载,台湾方面有人向我接洽购买万部,大概是“内部发行”,那时候《明报月刊》还是被定为“匪情刊物”。
接着,我们就开始了共事十多年的日子。先是与傅朝枢先生合作创办《中报》和《中报月刊》,我才开始真正认识他做事的冲劲和干劲,他作为总主笔,又刚来香港,对香港社会并未熟悉,但他马上就进入情况,知道什么新闻重要,在他总主笔的社论写得非常精彩之外,还约了很多的好稿,并且利用任何机会去取得大陆的独家消息,布置新闻线索,譬如刘少奇在家乡获得平反,就是他事先联络蔡省三先生乘到大陆旅游之机而获得的,轰动全球。对于香港新闻,他认为重要的,甚至自己去采访。这本来不是他的职责,但因为采访部最初没有做好,他只好自己出马。
然而令我感念最深的,是傅先生对我作“不合理”的对待的时候,要求他保持中立,他大声地回答说:“在道义问题上是没有中立的!”其实他可以置身事外,然而他坚决地站在我的这一边,对我的帮助很大,也给我以极大的安慰。我们知道,他当时要养家,《中报》是他来港后的第一份工作,没有了这份收入,生活就会马上陷入困境。但他全然不顾,一心以朋友道义为重。这种“铁肩担道义”的精神,俗世间又有几人能之?
我们先后离开《中报》,吴甿、张文达、林也牧、黄锦江诸兄亦陆续离开,一起创办《百姓半月刊》。余纪忠先生对我特别同情,予以鼓励,并义助一笔创办费。他本来是不要我还的,但在《百姓》逐渐有了盈余,五六年之后,我分三批汇寄归还时,余先生把最后一批退回,说是已经还请了。这是对我於困境当中的仗义之助,我是铭心感激的。
在《百姓》十多年当中,我和陆大哥合作无间,他后来到了美国,身兼《华语快报》的重责,对于《百姓》的工作亦毫无半点松懈,写稿、约稿、采访、开座谈会,如在香港一样。遇到有什么大困难,他就会马上从纽约赶回来。在这十来年中,他每自美国回港,我就增加了信心,整个办公室也立刻添了生气。这时因为他充满了工作的劲力,点子又多。在他秉性而言,似乎天下无难事,任何困难都有办法解决似的,他自命为“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并非虚言。用大陆的通俗话来说就是“富有战斗精神”,愈是艰难的事情,就愈会激发他冒险犯难的勇气。在他这部回忆录中,应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
在里面,我只举出一个在他看来十分平常的事例。有次香港打十号风球,他早上起来就要上班。但走到街上,狂风暴雨、无电车、巴士、的士任何交通工具,按常情常理,应退回家中等待风小的时候再出发。但他面对风雨的横暴,决不退缩,就要和大自然斗一斗,从北角到湾仔步行到办公室。这可以反映出他平生所遇到的横逆,如为了新闻甘冒坐牢甚至杀头之险,而仍然硬冲过去的英勇个性。
根据我多年的观察,无论从面相、身材、健力、动作、衣色、声音、冲劲等各方面综合来看,我除了形容他像一头猛虎之外,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描述。特别是他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他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头部绝少左顾右盼,也不向后望,一往无前,这不正是老虎的特征吗?以他采访新闻勇往直前的精神,正足以证明他性格中的虎性。
不过,采访新闻并不是单靠横冲直闯的“虎性”就能奏效,这当中还需要很多的说词、技巧、机灵、待人接物的态度、博取别人的信任、审时度势的考量,千变万化,花样百出,这於他是优为之的。我听过他说以前在大陆一些采访的故事,如何运用机变,不禁拍案叫绝,不知他在回忆录中会不会写出来。就在《百姓》时期,也有不少。单以采访班禅夫人来看,如何了解她的际遇,如何探到她的住址,如何赚到守卫森严的警卫开门放进,如何让班禅夫人接受访问,实在要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又如何访问胡耀邦、许家屯,也经过很多的曲折。
我想说明的是,不少友人说他粗枝大叶,其实他是粗中有细,刚中带柔。我觉得也可以用他的字迹来说明他这种个性。很多人说他的字迹难认,写的龙凤飞舞,在似以不似之间,有大而化之的味道,然而其实若一笔一划细细看来,却是清清楚楚,毫不苟且、笔划又极为深刻用力的,但表面看来却令人飞舞凌乱、“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叹。我觉得从他的字体,最可以显出他粗中有细、刚中带柔的一面。但本质上还是耿直。
又有人批评他“口疏”,藏不得秘密,也许在小事上是这样的吧。但是他如果要守秘,却是守得极紧的。当年他揭发了孔宋大贪污案,供给他消息资料的那个人,晚上跑到他家,跪在他的面前,请他不要说出来。他说:“我即使杀头也不会泄露,你放心好了。”结果在逼供之下,确是承担了杀头的危险,也没有说出来。而且一直守秘了几十年。我想就凭这一点,加上他为新闻而坐牢、受苦受难,和他采访的精彩业绩,矢志一生为新闻事业服务,视新闻为第一生命,综合来看,实可以称为“新闻记者的典范”。
他极重友情,是一个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救难扶危的人物。如对于李荆蓀之冤案,他愤愤不平,上面我提到“三十年大梦将醒乎”这篇文章,就用了“陈棘蓀”这个笔名,以表示对李的怀念。后来李荆蓀在台湾出狱,不久逝世。陆大哥在纽约,一定要去台北在他灵前鞠三个躬。但在当时他列入台湾黑名单,连时任国安会秘书长、他的老友蒋经国将军都告诉他,他若来台,不能担保没事。但他坚执要去,以表他哀痛的心情。是我判断当时形势,及当时申请入境的种种迹象,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力陈利害,传真给美东的杨力宇教授转给他,他才万不得已打消赴台之意。对于他这决心冒着再次坐牢之险仍要送李荆蓀最后一程的冲动,我深深体会到他对朋友是如何情意深重。
当然,任何人都是有缺点的,陆大哥自亦不能免。他这本自传定名为《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为什么要忏悔,我亦知道,这里就不再说了,且看他书出来以后自己怎样说吧。
在知道他的回忆录写得七七八八之时,我在四月底在《明报》上写了《一部值得写的自传》的小文,点出了这部自传的历史价值所在,附录于下:
一部值得写的自传
人世间的传记多得不得了,但并不是每一部传记都是值得写的。有巨贾请倪匡为他写传记,倪匡回答说:“你又不是在学术文化上有贡献,在文学艺术上有建树,对国家民族有功劳,为什么要为你写传记?”说得真好。
但有一个人是绝对值得写传记的,那就是陆铿。自他於七○年代末从大陆到香港,我就听到不知有多少朋友敦促他,把他的经历和遭遇写出来,这当中也包括我。而他自己,亦有强烈的写自传的意愿。但是十多年来,虽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
去年,他下定决心,借助台湾南港中央研究学院学术活动中心,专心写他的传记,现在已完成了七七八八,只差最后两章,已商定由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不久即可面世。我衷心为之欣庆,期待着先睹为快。
天可怜见,朋友们敦促他写出来的经历和遭遇,竟是苦难的记录,他坐过国共两党的牢,先后二十多年,受尽苦楚,经过险被处决的鬼门关,结果还是活着出来了。此种勇气和坚毅,非常人所能为。苦难固然引人同情和叹息,忍受苦难的煎熬亦令人佩服,然而苦难的由来却是因为内战中共军渡江时发了准确的新闻,在反右时说了应该说的真话,而在更早的时候,则是冒大险、犯天颜揭发孔宋贪污案,可以说苦难的背后是为了正义。为了正义而受苦,正是他的自传值得写的原因。
那是一个勇敢的中国记者的经历,反映了做一个忠诚正直的记者是如何的艰难,同时,也反映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是怎样的一副面貌,表现了历史的一部分,又怎可以不写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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