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铿回忆录读后
治世本属千秋大业,能治世者,不仅能存真、存菁与存善,尤具史才、史识与史德。文天祥正气歌有云: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一字褒贬,严于斧銊,良史之重要性有如此者。
新闻乃是当代历史,取材遣词,必须拿定立场,不能为显者讳,也不能为尊者讳,不虚伪,不粉饰,否则新闻就缺乏真、善、美了。
陆铿先生对职业的忠诚无待异说,求真求实,永不后人,为采访一则新闻,往往赴汤蹈火,冒生命之危,或犯当局忌讳,皆在所不计,其对职业之执着,实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与古之良史,有何异焉!
一
陆铿先生的回忆忏悔,有六百余页,行笔流畅,浩浩荡荡,余穷两月工夫,忙着偷闲,终于一气读完。书中脍炙人口之处颇夥,又多为当时当局所隐讳之事,故越读越如深入宝山,越发引人入胜。
陆铿字大声,他确是大声宏,数百人中,立坛演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 二十余岁在中央政治学校任教;二次大战末期任职战地记者派往欧洲,躬逢盟军进入柏林盛事,得结识艾森豪元帅,在日本又受麦克阿瑟统帅款宴,又曾随马歇尔元 帅八上庐山,美国其实四大五星元帅,他能把晤其三,亦云幸矣。
二
胜利后他曾随蒋委员长赴东北视察,我最欣赏他一句“见大人则藐之,无视其巍巍然。”今者见大人伈伈伣伣、胁肩谄笑者多矣,非具高度学问与道德修养者曷克臻比!
战后百孔千疮、贪渎横行,大声兄探出孔宋将国家外汇88%约 三亿三千万美元运用购买奢侈物资,乃予揭发刊于中央日报,上海各报转载,举国哗然,最高当局震怒,他不惜豁出性命,不惧威逼利诱,有如蒯通就烹,慷慨向汉 高祖陈词故事,终不肯将消息来源交出,真可云忠于职业道德者矣。蒋氏聆其陈词,怒气竟消,以不处分了案。而中宣部副部长陶希圣乃将贪污数字加上两位小数 点,变成三百余万,借口为手民误植,蒙混过关,令人齿冷。此事使笔者想起十年后,台湾省粮食局局长李连春,曾将台湾粮食生产各项数字末流各加一个零字,再 行呈报,有异曲同工之妙。李连春在省府各所处局中,号称不倒翁,原来有此一高招。
三
共军渡江前夕,蒋氏下野,国府播迁由南京而广州、重庆,大声兄仍不失从事 新闻职业之志趣,竟在广州变卖其所有,于广州创办《天地新闻》日报,也许言论过激,忠言逆耳,不为当局所喜,于是报馆被封,主人被捕,特别是陆铿绘图指出 共军将由荻港渡江,与其后共军渡江地点不谋而合一点,咬定陆铿为匪谍,欲之置于死地,后赖于右任挽出当时行政院院长阎锡山转圜,始于释出。其实共军渡江地 点吻合,倒证明他不是匪谍,如果共军不由荻港渡江,那陆铿倒有匪谍嫌疑,因为那是调虎离山,叫国军集中守护荻港,而让其他防地空虚,以便共军乘虚而入,哪 有匪谍把自己军事动态先向外暴露呢!
四
云南色变前后,大声兄赶从日本飞昆明接眷,却遇卢汉变节,几千党政军要人 皆遭软禁,大声兄以曾为阎锡山任命为政府发言人,遂被扣审,这一审便是二十二年。后来直至一九七五年圣诞,毛泽东受周恩来建议,宣布大陆在押文官县长以 上,武官团长以上的国民党人员,全部释放,始获自由。
他获释放,到一九七八年五月便去香港,复又技痒,不放弃记者天赋,转身访问中共当局胡耀邦,大概胡氏较坦率,有人情味,他接见了“坏分子”陆铿,便被政敌如王震、胡乔木、邓力群等用“泄露国家机密”的借口而逼他辞职,大声兄对胡氏深感歉疚者以此。
五
大声兄性情中人,出身于云南边陲,却颇类燕赵慷慨悲歌之士,重义轻财,虽 然他“见大人则藐之”,见“小人”则动辄拔刀相助,而有游侠之风。他与星云大师气味相投,而借星云大师却又庇护了许家屯出走。这一来他又闯祸了。陆铿、星 云法师与许家屯都被列为黑名单人物,不准进入中国大陆。
六
大声兄与蒋纬国肝胆相交逾四十年,知道许多流传的小道消息,但他并未重视。不过他曾撰文劝蒋经国不要竞选总统,触怒蒋经国,使蒋纬国受斥为交友不慎,而陆铿也进入台湾的黑名单中,直至蒋经国去世。
七
自古以来,忠言逆耳每为君王所不喜,如再刚而犯上,往往不得善终。大声兄胆识俱全,他又揭露了李荆蓀冤案,“纬国夫人被毒死,章亚若遭同一命运。”书中均有详细交代,兹不复赘。此书读完,深感可使顽夫廉、懦夫立。为人直道而行,无患得患失,畏蒽胆顾,而后可望有成。
八
司马迁曾吕不韦阳翟大贾,富可敌国,而能交通王侯,大声兄则以记者身份,造访两岸三地高层人物,直如探囊取物,谈笑风生,亦足以傲视侪辈矣。
九
大声兄有寡人之疾,这点与于右老可谓忘年同好。他在黄昏之恋一篇中,直陈 他与江南遗孀崔蓉芝双双坠入爱河,使他有青春再生之感,据说美国离婚案中女主角,她的第二春往往得自她的辩护律师,这是因为他对她最了解的缘故,崔女士在 痛其夫遭遇横逆,孤立无助之余,大声兄一两句正义之音,便获得美人青睐,投怀送抱,亦可说是他历尽一生坎坷冤狱之余,换来的晚晴安慰,不由人寄以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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