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人決定將陸先生骨灰葬於昆明老家,樹碑「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許家屯說,好啊,他是一個終身忠於自己信念的名記者,一個正直的名記者!一個好樣的中國人!以下是記者的專訪內容。
記者林立心問:陸鏗訪問胡耀邦,怎麼會成為胡下台的幾大罪名之一呢?
許家屯答:那是八七年的事,陸向我提出,要去北京訪問鄧小平,胡耀邦,我坦率回答,「你的要求,我可以向中央建議。」但同時訪問兩人恐怕很少可能,是否先訪問胡;陸同意了。我又向他建議,為達到訪問目的,可否將訪問稿在發表前,送給胡看看,如有修改,可否予以考慮?他回答,可以,但如果修改的地方我不同意,我得堅持自己的意見。我也堅持,胡的講話,如須修改,必須尊重他自己的意見;怎樣理解寫作,當然依您的理解。雙方同意了。為此,我電報中央及胡耀邦,還簡介了陸的情況,建議接受陸訪問。當時需向外宣傳黨的改革開放,和一國兩制政策,胡也很支持我的工作,陸成行了。
陸回港後,迅速將訪問成稿,立即送我,我也當天專人送北京。第二天胡即將原稿退回,修得不多,只幾個字,具體改的什麼已記不清了。陸的提問,尖銳深刻,毫無顧忌,胡也答得坦率真實,應該說,是一成功的訪問。至於後來成為胡下台的「罪狀」之一,那是攻擊胡的人,「欲加其罪」之技,陸知道後向我表示,對胡不公平,表示歉意;我寬慰他,這是共產黨內部的事,與你無關。
問:在陸鏗先生六月廿六日的告別式上,你送的花圈上面寫的八個字,「真誠老友,大異若無」想表達什麼意思?作為一個終身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你和一個自由主義的記者陸鏗,怎會成為真誠的好朋友?
答:是的,從統戰之友,成知已之交,相互能真誠相待;他仍忠於自己記者事業,不管在蔣介石統治的社會、共產黨統治的社會,還是在香港、台灣或是美國,都能率真直言,評論權貴,獲得讀者和世人尊敬。這是陸先生成為我朋友的基本原因,不僅是一個正直的統戰朋友。
我到香港工作以後,他當時是《百姓》雜誌的社長,通過新華社記者耿燕(實際上是新華社外事部處長)要訪問我,這樣子就見面了。他問到一些有關香港回歸,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問題;我回答了,反過來問他有關香港及新聞界的某些情況,結果兩個小時的會見,他就講了一個半小時。他直言香港相當多的人不信共產黨的政策,對回歸顧慮重重,並列舉一些事例。他還對我提出批評,說我頭髮沒有理齊,領帶打得不標準,說在香港不注意自己社會形象,會得反面效果。而且還動手幫我打領帶,熱心地像對待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老朋友一樣,對一個初相識的人毫無戒心。率直得可愛。
令我留下另一個好印象的是,耿燕請示我,陸鏗過生日,要不要送他禮物?我說:要送,送十萬元(港幣)作為賀禮。並要耿燕祝賀時帶去,陸當時收了。過了幾天,又要耿燕送回來,說了兩個字,謝謝。我感覺這個人很值得尊敬。我當時已經知道他在國民黨南京中央日報任副總編輯,蔣經國在上海打老虎時,他揭發孔二小姐的揚子貪污案。當時能在國民黨威嚴統治下,「吃的國民黨的飯」膽敢揭發攻擊蔣宋家族的醜聞,盡顯一個真正的新聞記者的道德勇氣。今日一見,果然未變。
不久後,我去北京,彭冲請我吃飯,他當時是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書記,同桌的有最高監察長劉複之、公安部長凌雲。談到了陸鏗,凌雲不禁感慨的說,放出陸鏗時,工作做得不夠,意思是沒有給錢;我當時就說,「這個人恐怕不是錢可以收買的。」
後來我有次我請了香港新聞界、學術界比較著名的一些人士,如勞思光、徐東濱、李怡等約十人一起吃飯,席間提到他們當時主張「批毛不批鄧」的主張;其實,陸鏗第一次見面就提到,我當時沒有回答。因為事前有了準備,這次見面,他們又等著要我表態,而且還問我,他們這一類人,「不愛共產黨的中國,也不愛國民黨的中國,只愛中華民族的中國。我們是不是愛國者?」我當時表態,「愛中華民族,還是愛國的」;對於「批毛不批鄧」,我說,你們能夠不批鄧,我能理解,也是好的,他們聽了,似乎也很滿意。彼此似乎多了一些信任。因此,我在香港執行一國兩制工作中,對待異見人士的統戰工作,我將「求大同、存小異」的方略,改為「求大同、存大異」,顯示更寬廣的胸襟,以團結更多的港澳回歸祖國的力量。實際是,一國兩制,就是大異共存的方針。
問:六四之後你出走美國,陸鏗當時如何協助你?
答:六四以後,我在「治理整頓」的「大杖」下倉忙出走,九0年五月一號到舊金山機場門口,意外的見到了迎接我的竟是陸鏗,他即時陪我到洛杉磯。那是因為星雲大師第一次訪問大陸,回美國時,路過香港,我把他當做高級統戰人士招待他,相互認識了,而且知道他是江蘇揚州人,認了同鄉,星雲大師回到美國後寫了一封信給我感謝我的招待,邀請我任何時候訪問西來寺,在倉促出走之際,西來寺就成了我第一個落腳處。星雲大師告知陸鏗後,他自告奮勇到舊金山機場接我,在這種情況見到他,我的興奮感激之情是難以形容的。
我到西來寺後,我向他及星雲簡單說明出走的原因,告訴他們,我離港時,向鄧小平及中共中央寫了信,申述了出走的原因,並向他表示,對外宣稱是赴美旅行休息,保證不搞政治庇護,不見記者,不發表文章,不洩露國家機密,只要中央那兩個人不對我「再做什麼動作」。我告訴他們,我出走是暫時性的。他們表示理解,歡迎我的到來。第二天,陸鏗告訴我,香港和外界對我出走反應很強烈,連美英等報紙也報導了。
他還告訴我,中外記者到西來寺採訪我,都被擋住了。陸鏗並說,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人也來了,要求見我,他替我拒絕了,說:某人是不會見你們聯調局和中情局人的,國務院的人,或許可能見。我感謝他,說,不管什麼人要見,我一樣告訴他們,我對鄧小平及中共的四點保證,不會有違。在他的這番關心之下,我考慮應該和洛杉磯中國總領館、我國大使館的人見見面。陸表示理解,並主要立即代我通知了總領事館,隔了一天,總領事馬毓真來見我,第五天,大使朱啟禎也來洛杉磯,在西來寺和我見了面,他們都說服我,要我回去,我感謝他們的關心,表示了暫時不擬回去的理由。朱啟禎誠懇地說「外面情況很複雜」,意思容易出「意外」,我請他帶話給中央和小平同志,要他們放心,我在黨內幾十年的經歷,對雖複雜情況,自信還可以應付。
來美不久,密蘇里大學李金銓教授邀請我參加他舉辦的一個學術座談會。李是我在香港認識的。他說同時邀請了各方面學者、知名人士,包括大陸的李銳、前人民日報社副社長胡績偉。代邀的是陸鏗,我請陸轉告,可以到場聽聽,不發言。李同意了,到場後,李胡果然到了,我們見了面,但沒有交談,他們也沒有發言。香港、台灣朝野人士也到了幾個,也有一些美國人士;因之,座談會我沒有參加。只參加了一次茶會聽聽。陸鏗轉告我,台灣海基會的焦仁和,要向我請教兩岸一些問題,我問他焦是怎麼樣人物?他對兩岸統一的態度如何?他說,這個人看來是贊成統一,于是見面交談了一個多小時。焦仁和主要問,大陸對台灣的一國兩制政策,是真誠的,還是權宜之計?我告訴他,是真誠的,而且比香港更寬鬆,不但保證原有軍隊不動,連特務機構都可以保存。我反問焦,李登輝對統一持何態度?焦肯定地回答,李也主張統一。看來他並不了解李。
陸鏗是位名記者,當時我向他提出一個要求,不要報導我的行蹤,如要報導,須先商量一下,我這個要求,對記者來說,是不禮貌的,也是不公平的,但他答應了,也始終做到了,真夠朋友!我們在思想、政治傾向上,常有不同觀點、不同看法。雖偶有爭論,相互點到即止,理解對方不會輕易改變;不強人所不欲。
我是一個終身信仰馬克思主義者,從事政治活動的人,陸鏗卻是一個終身奉行自由主義,至老堅持做一個正直記者事業的人。兩個人竟能在晚年,相處無間,存大異,求大同,也算是一個意外。人啊,同在一個地球上,為什麼不能彼此和諧相處呢?!
問:陸鏗的生活本來就不寬裕,但你說,你來美後,他幫助你了的生活?他如何幫?
答:我到達洛杉磯後,陸先生古道熱腸,對我生活十分關注;他時常為我往後生計作盤算,開始一段時間內,與星雲大師陪我遊覽附近城市風景,後並專門與另一名記者卜大中先生,陪我去歐洲,我的旅費大多是星雲大付給的。繼又暢遊美國東南部密西西比等等外州,崔蓉芝女士也同行。
九二年我被開除黨籍,他與星雲大師也因接待我被禁回大陸。陸先生卻樂觀地寬慰我:「保持健康,和他們競賽,將來我們一起回大陸!」他去年終於回雲南故里了,遺憾的是,他已患老年痴呆症,基本上失去記憶了。
我被開除黨籍後,時值蘇聯動盪,我當時已閱讀了從卜大中處,借來的廿餘部理論和傳記等書,遂有限度地「破禁」開始寫作,試論和平演進一文。陸先生等閱後,大表意外,不禁問:是你寫的?!隨即提了修改意見,並介紹到信報發表,獲得厚酬。我除了感謝陸先生,也對林行止先生的熱心相助,心存感謝之情。當時,陸先生還是《百姓》雜誌社社長,他隨即請了一些學術等界名家,對我和平演進一文,作出評論,並結集成書,為我鼓氣助陣。我寫回憶錄,也得到他不斷鼓勵,並找人幫我撰寫。寫成前即幫我找尋出版者,並要求高價;後來台灣聯合報聞訊,高價獲得出版權,也相對地解決了後來的生活難題。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遇到這樣一位熱心相助的朋友,能不使人感動嗎?
陸先生生計清苦,是一位終身記者,名記者,也始終是一位清貧的記者。他甘於清苦,不走歪門旁道,圖富營貴,並視若糞土。他曾專門帶我去看洛杉磯一家舊衣物商店,那是一個名叫救世軍慈善機構開的店,專賣該組織收到的慈善捐助舊衣物。店內陳列的全是舊衣褲、家俱等雜物,價格十分便宜,一件西裝上衣,看來還是新的,才標價五美金;一套四件沙發,標價只四十多元,他帶我去,似乎鼓勵我買什麼,但我從來沒有買過什麼,依靠成性,並不感興趣,他似乎看出了,告訴我,他身上穿的西裝上衣,就是從這裡買的,只花了三美金。他以身作則,教我過清苦生活,我會心地表示理解,他的這件上衣,我每次與他相見,注意到他都穿著,直到去年最後一次相見,多麼儉節清貧的人格啊!
問:陸在過世前已患阿茲海默(老人痴呆)症,他還記得你嗎?
答:我在聽到他去世消息時,感到在這個蒼茫大地上,有這樣真誠的朋友是很難相遇的,特別是在我最困難時,最感到孤寂時,他能真心誠意體諒我、幫助我。當我知道他患了老人痴呆症後,我已經感覺到缺少了一個知心的老朋友了,現在他去世了,八十九歲的高齡去世,在中國人來說,已經是享受天年的人,是一件所謂的喜喪了。但從個人來講,還是感覺遺憾。
去年我曾專程到舊金山看他,他還認得我這個老朋友,很熱情的呼叫我許先生!當時,另一件使我感動的是,看到崔蓉芝女士那樣耐心細心照料他,無微不至。我含著淚,對她說:陸先生能有您這個知己照料,很尊敬您,感謝您。陸鏗先生最後獲得知己如此體貼的享受,應該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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