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陸鏗爭取回國的歲月
陸鏗，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在他鄉等了十七八年，今年終於可以再回家鄉雲南看看……作者以可靠事實道出陸鏗十多年來爭取回國的艱辛曲折，也寫出了當代中國的敢言之士、流亡人士的悲苦與無奈。
去年十一月，年近九旬的陸鏗，終於接到從舊金山中領館打來的一個電話，通知他：可以回國了。
這個電話，陸鏗等了漫長的十七八年。遺憾的是，陸鏗已無法接聽這個電話。曾經放言縱論天下事、給後生晚輩帶來許多啟迪的「陸大聲」，今天已是一位只會向人微笑，但認不出人的老年癡呆症患者。
親人好友致函求情
十七八年都沒回音
這十七八年爭取回國的經歷，陸鏗已無法回憶。和陸鏗相濡以沫逾二十年的崔蓉芝說，一九九一年她赴安徽安葬江南的骨灰，陸鏗要陪她一起去，但他在舊金山中領館申請簽證時即遭拒。自此，前中共總書記江澤民的老師顧毓琇曾多次致函江澤民和中國駐舊金山總領館，要求北京允許陸鏗返國，惜都沒有回音。
顧毓琇一九九一年三月手寫的致舊金山中領館的信函中說：「本人希望華裔美籍陸鏗先生能於四月適當時期以私人身份（不以新聞記者身份）返國旅遊。為簽證便利起見，本人願意負責任擔保此次陸鏗先生在旅遊時期，絕不作任何傷害中華人民共和國之言論行動。」此外，北美衛視董事長蕭政之、著名華裔建築設計師楊裕球、香港作家寒山碧以及前台北聯合報駐華府記者施克敏等人，也通過不同管道為陸鏗求情，但都無功而還。就是陸鏗本人也曾向江澤民、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成思危、中國全國政協常委暨民革中央副主席李贛騮、前中國駐美大使楊潔篪、前駐舊金山總領事王雲翔等官員陳情，亦無結果。一九九七年，陸鏗故鄉雲南昆明有一場詩詞研討會，他獲邀出席，在舊金山中領館申請到簽證，但在香港文錦渡過關時卻被拒絕入境。崔女士說，在舊金山中領館得到簽證，可能是因為沒有在申請表上填到曾被拒簽的往事。
一九九八年，辜汪會談在上海舉行，陸鏗以香港《信報》和台灣《財訊》雜誌特派員身份，向北京的國台辦申請前往採訪，雖獲國台辦同意，並請其到香港簽證，但是，中國政府駐香港特派員公署以外交部無有關信函為由，拒絕向陸鏗簽發入境簽證。
崔蓉芝回憶，陸鏗當時以快遞信件給江澤民的親信、當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曾慶紅求助，未見回音，又給時任海協會常務副會長的唐樹備打電話，「唐樹備在電話中只是『哈哈哈』地笑。」（唐樹備曾任駐舊金山總領事，和崔蓉芝認識多年。一九九三年辜汪新加坡會談後，汪道涵和唐樹備率團訪問美國一些城市，向各界介紹辜汪會談。在舊金山時，唐樹備曾約陸鏗和崔容芝到下榻旅館見面。）
陸鏗的兒子陸可望，二○○四年曾致函胡錦濤為父求情——也是沒有回音。
數年前陸鏗尚能寫信之時，也曾致函胡錦濤和溫家寶（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信中說：
我現在已是八十六歲的老人，抗日戰爭時曾為中國派赴歐洲戰地記者，畢生從事新聞工作，一貫主張中國統一，但今日欲看看故鄉雲南保山的山和水，卻因不得允准入境，深感痛苦。
兩位主政後……百姓反映甚好，因而奉書兩位，請予考慮，准許我回雲南保山一行。保證尊紀守法，服從安排。
轉機終於在二○○四年出現，崔蓉芝透過住在舊金山的前美國教育委員楊菁蓀教授，找到中國吉林省政協常委王旗女士，託她向北京緩頰。
崔女士說﹕據說王旗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多位常委都很熟。去年五月，國民黨元老李烈鈞的兒子、民革中央副主席李贛騮到舊金山，約見陸鏗和崔蓉芝，未聯絡到。李贛騮到洛杉磯後，再次致電崔蓉芝，囑再申請一次……
十多年來，每次向北京提出返國要求，或請人代為陳情，崔蓉芝都要把陸鏗的資料再準備一次，附信呈上。這次，是最後一次了。崔蓉芝說，李贛騮每次到舊金山，都會和陸鏗見面，「也許是他也是雲南人的緣故」。
終於，二○○六年十一月，舊金山中領館劉津坤領事來電，對崔蓉芝說，陸鏗可以去中國了，請隨時到領館辦理手續。
坐完國民黨牢再坐共產黨牢
釋放後離境、返國一波三折
因從事新聞職業，先後被國共兩黨拘禁，經歷長達二十二年牢獄生活的陸鏗自言：「一輩了只做過兩件事，就是記者與犯人。」
一九七五年，中共決定「把國民黨縣團以上的黨政軍特人員全部寬大釋放」。當時符合此「資格」者有一萬餘人，陸鏗為其中之一。許多人出獄後，以和家人團聚的名義，申請去香港、台灣或美國。中共中央統戰部四局原副局長胡治安在其口述回憶錄《陸鏗離境真相》中說，陸鏗曾要求到香港，但他沒有「與家人團聚」的理由。對於是否同意陸鏗離境，已故香港《大公報》前社長費彝民對中共中央統戰部徵詢的回覆是：此人朋友多影響大，放出去能發揮作用。如果工作做得好，他不至於走到對立面上去。陸鏗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到了香港。
據胡治安回憶：「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就陸的問題寫了一個報告給凌雲同志，凌雲說，不止是他一個，乾脆，直接向中央報告。一九七八年一月十四日，我們寫了『關於寬大釋放人員申請回台去港問題的請示』，報汪東興、紀登奎、烏蘭夫和耿飆。汪東興批轉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閱批，他們在各自的名字上劃了圈，均未簽批任何文字。當然，劃圈就是同意。」由此可見，陸鏗要求離境曲折頗多，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十多年之後要求返回中國，更為曲折。
許多人提出一個問題：共產黨為何這麼多年不准陸鏗返國返鄉？第一個原因是，陸鏗採訪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後撰寫的《胡耀邦訪問記》，是導致胡耀邦一九八七年遭罷黜的主因。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下達的中共中央八號文件指出：胡耀邦「破壞集體領導原則，不與政治局其他同志商量，就接受包藏禍心的陸鏗的訪問，泄漏了國家機密，並聽任陸鏗肆意攻擊我黨政治局委員（胡喬木）、書記處書記（鄧力群）。」第二個原因是，六四事件後，一九九○年四月，前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出走美國，陸鏗介紹許家屯入住星雲大師在洛杉磯的西來寺--陸鏗和許家屯是老朋友，他當年在香港辦「百姓」雜誌時，許家屯是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陸鏗有意訪問鄧小平，向許家屯求助，許家屯估計鄧小平接受訪問的可能性很低，胡耀邦則有可能，勸陸鏗先訪胡。陸鏗同意了，許家屯發電報向中共中央反映要求，中央覆電謂須先了解陸鏗的「政治現狀」。一切順利過關後，陸鏗一九八五年赴北京採訪胡耀邦。
得悉陸鏗獲准返國
王丹希望到港教書
當年陸鏗申請離境時，中共說類似情形者「不止他一個」。今天，多年要求返國而無法如願者，亦「不止他一個」。許多「六四」之後流亡海外的民運人士或異議人士也都無法回國。一些長者已帶永遠的遺憾，客死異鄉，如在延安時加入中共的王若望和至死仍相信共產主義的劉賓雁。
王丹因陸鏗獲准返國，透過電子郵件發表意見說：
流亡人士回國權利的問題，不僅是人權問題，也是中美之間的外交問題。雖然現在還沒有引起外界足夠的重視，但是我相信，會越來越成為焦點。劉賓雁病逝他鄉，已經使得這個問題突顯了出來，我希望能夠引起當局的重視。今天，曾經與中共有血海深仇的國民黨將領都可以回去大陸。不知道當局出於什麼心態在六四已經過去十八年之後，仍然堅決不允許流亡人士回國。以我為例，一九九三年護照到期，當時去辦理延期，領事館說要請示，至今沒有任何回覆，等於變相剝奪了我回國的權利。我希望到香港教書，也是因為父母年事已高，來美國看我是很大的體力負擔，我希望可以離他們近一些。這不是什麼政治訴求，只是基於基本的人情、人性提出的要求。
陸鏗的申請終獲同意，崔蓉芝認為，是江澤民和前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李鵬時一些官員逐漸離開政壇的緣故。她也認為，陸鏗返鄉之事終有轉圜，應是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的同意--對照當年陸鏗離境需要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閱批，此次陸鏗可以返國，應是獲得最高當局首肯，此推論不無道理。
崔蓉芝計劃在農曆新年之後，春暖花開之時，陪陸鏗回雲南保山，「一償他十七八年的心願」。屆時洛杉磯的陸鏗二弟陸鏘和台北的三弟陸錕，將一同前往。
在舊金山具體經辦陸鏗返國事宜的劉津坤領事說，「有些事，不是領館可以決定的。」「反正他能回去是個好事，沒有有些人說得那麼複雜。」
一生為記者，無數次報道別人的陸大哥，沒想到晚年罹患老年癡呆症後，再次成為新聞報道的對象。
（原載《明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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