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馬西屏
要用什麼字眼來形容大哥?
大聲?他是聲如洪鐘,嗓門一開,語驚四座,但只是他一部分的特色。
大記者?他是在新聞戰場上戰鬥六十三年,從中國最早的廣播記者開始,一生沒做過其他工作,只做一件事,但是這只是他的志業。
大作家?他是出過幾本叫好叫做的書,從「陸鏗懺悔錄」到「別鬧了、登輝先生」、及「大記者三章」都膾炙人口,但這只是他的嗜好。
大哥,最好的形容詞是「鏗鏘」,他的身影在近代新聞史中鏗鏘、他的理念在字裡行間鏗鏘、他的為人在這本紀念集中鏗鏘、他的情意在每個朋友的心中永遠的鏗鏘。
我的人生中有兩次奇緣,一是歐陽醇老師,老師在八十大夀時告訴我:「你是全場來賓中最年輕,與我認識時間最短的一個。」
陸大哥更絕,他將八十大夀時新聞界送他的紀念品放在我這替他保管,他說:「因為你是我在八十歲時還不認識,卻能成為如此好友的唯一的一個。」
我 與大哥相識於替衣復恩將軍寫回憶錄,那時大哥的辦公室就在衣伯伯的隔壁,每次與衣伯伯訪談,陸大哥都在場,那時得知大哥正在尋人合寫一本有關李登輝的書, 後來衣伯伯的回憶錄我負責的部分告一個段落,誰知大哥突然提議與我合寫「別鬧了,登輝先生」,他說經過仔細的觀察,我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真是一次愉快的合作,大哥性子急,而我的優點只有一項就是筆快;大哥朋友多,資料借好多,書就有一百多本,黃光芹家的書全搬到我家;大哥面子大,安排訪問的對象都樂於接受,結果書很快就出了,當月月排行榜第一名,陸大哥非常開心。於是他馬不停蹄竟然構思第二本書,他到處找資料,要寫蘇志誠,我說我反對寫蘇志誠,但是只要他決定寫,我義不容辭。
所以那一兩年,我們幾乎天天聯絡,同時陸大哥請我辦兩件事,一是想要張中華民國身分証,他申請了十幾年,各單位都踢皮球,我幫他找了好多單位,都是講得一口好話,但處處受挫,遇到的都是武當派,太極拳爐火純青。
後來政府只肯給「居留証」,他心灰意冷。陳水扁總統召見他,頒他一張「中華民國記者第一人」的狀子,他回來後哈哈大笑,笑自己連中華民國身分証都拿不到。
第二是陸大哥非常想回大陸,一九八五年他訪問中共總理胡耀邦,多麼的威風,他也沒回家鄉,他說想回雲南保山,其實是一口惡氣塞住,不回鄉這口氣吐不出來。
我與陳履安先生熟識,履安先生願意幫陸大哥的忙,我與他去履安先生的辦公室與家中,談了好多次。大前年陸大哥返台參加「大記者」新書發表會,早上七點鐘的飛機返美,前一晚我接他去履安先生家中談到十點半,當時履安先生剛動了手術出院,但仍然關心陸大哥的回鄉事宜。
納 莉颱風來時,他住的忠孝東路淹得一塌糊塗,他住在十一樓,沒有電,大哥爬樓梯,結果數錯,爬到了十二樓,摸黑中就是找不到家,八十幾歲的人一身大汗,只好 再爬下去向管理員借手電筒,再重回十一樓,沒水沒冷氣,一身汗溼的躺在床上。第二天一大早五點多就走到我辦公室,但是商務印書館還沒開門,他再走去南京東 路的財訊。那幾天他白天就在我辦公室寫作,晚上棲身我家,有怨言沒怨氣、有笑容沒怒氣,他還是永遠的樂天派。
後 來陸大哥,五年前在美國出了車禍,健朗身子開始走下坡,四年在家中重摔了一跤,摔到了頭部,回國參加「大記者三章」新書發表會,巳經出現失憶現象,記者會 致詞稿我幫他草擬,再與大哥、蓉芝三人推敲再三,但他一上場根本記不住,脫稿罵起柏老來了。十二月廿四日我過五十歲生日,他堅持從美來參加,在美國最難買 機票的聖誕假期,他買到廿二日返台的機票,突接崔蓉芝急電,陸大哥臨上飛機前突然全身痛楚不堪,送去急診,折騰了好一番,回家不久又因心絞痛再度急診,從 此身體每下愈況。
前年四月廿二日陸大哥返台,參加衣復恩追思禮拜,本來衣伯伯家人希望祭文由他來寫,後來他病的嚴重,從美國打電話請我代寫,後來連看都很吃力,衣伯伯家人就乾脆祭文改請我寫。結果廿四日衣?大 哥在浴室又摔一跤,迎面撞向馬桶,整個右眼眶下方瘀青一大片,瘀青太厲害,變成一種淒厲紫色,看得好駭人。廿六日開始發燒,頭疼難耐,廿九日淩晨五時再度 送急診,此時巳經痛得大聲呼喊,以大聲之名,當然聲動醫院,院方初步研判是結核性腦膜炎,決定送林口住院,歐陽醇師母從急診室跑去7─11張羅飲料,這應該是我做的事,但我整個人呆若木雞,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壯心與身退、慘慼非朱顏」的消廋老人,就是一向聲若洪鐘,生龍活虎的陸大哥,直到載著陸大哥的救護車遠去,還沒回過神來,忘了向蓉芝揮手。
燒 了兩個多月,也住了兩個多月醫院,陸大哥糊塗了,事都記不得,人都認不得,每天早上起來,不知身在何處。去看他,雖然在病中,陸鏗仍然一派君子作風,客氣 頷首,禮貎握手,不時頑皮露出招牌動作,比出右手大姆指表示欽佩,但是眼中遮不住迷惘,眼前這個人是誰?與我什麼關係?為何往事一片空白?加上高燒不退的 抽痛,愈想欲裂。問他出院想作什麼?這會突然想起來了,恢復本色,大聲說:「想回大陸老家看看。」這是他夢裡鄉關,唯一記得的事。
出院後,他借住在衣伯伯忠孝東路四段的公寓,去看他完全認不得人了,去美國前一天再去看他,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此去經年,今後想在台灣再與大哥把酒言歡,恐得向夢裡尋了。
後來大哥終於圓了去大陸的夢,但只剩下一片空白。從大陸回台灣,大伙去看他,廋了很多但精神尚可,大聲依舊,出去吃飯知道堅持付錢,大哥周五早上七點的飛機回美,說好周四晚餐相聚,但小兒周四發生大事,措手不及,竟然忘了餐會一事,與大哥最後一面竟失之交臂。
蓉 芝真是了不起的女性,失之江南收之陸鏗。陸大哥生病這幾年,尤其是在台灣生病的兩個多月,她泠靜應付、處變有序,而且還能保持眉眼盈盈,熱誠有禮。陸大哥 說自己是無可救藥的樂觀派,其實崔蓉芝樂觀積極,堅忍談笑,不聞一點抱怨,是我見過少有的樂觀人,她後來成了「阿茲海默症」的專家,拼命的閱讀,以前有人 不認同他們的婚姻,現在蓋棺論定,擁有蓉芝是陸大哥最大的福份。
大哥病後,蓉芝見人始終帶著笑容,不是快樂、不是燦爛,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命定。
生命不過是水面的一片落葉,向前流去,流去。忽而停滯,又忽而團團轉。有時激起了浪花,有時為浪花所掩蓋,而又平靜了,還是那樣地流去;從上游涓細的流動始,無論曾如何的波濤洶湧,如何的壯闊激發,最後到下游復歸於細細細細的流著,終融於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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