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2日 星期日

丘啟楓:傳奇記者陸鏗的新聞天地
















一生充滿傳奇的名記者陸鏗待在黑牢二十二年後獲釋﹐一九七八年離開大陸到香港﹐那時候﹐我是中華民國駐汶萊遠東貿易文化中心的海外僱員﹐偶而當個半票記者﹐投稿報刊包括《新聞天地》週刊及其姐妹刊物《旅行雜誌》。

《新聞天地》是一九四五年卜少夫、陸鏗、樂恕人、丁中江、劉竹舟、羅保吾、邱楠、劉問渠、李荆蓀、毛樹清和黄绵齡十一個年輕記者在陪都重慶創辦的雜誌﹐刊名下印了紅底反白的两行警句:“天地间皆是新闻,新闻中另有天地。” ﹐抗戰勝利之後﹐遷往上海﹔一九四九年遷到香港﹔五十年代中﹐我念初中﹐常常到小鎮上唯一的“海濱書店”去翻閱自己買不起的《新聞天地》﹐一站老半天﹐楊姓老闆是讀書人﹐脾氣雖然大﹐卻不禁止客人只看不買 。六十年代初我到台灣升學之後﹐才知道新聞記者的文章如果刊登在《新聞天地》﹐相當於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足以傲視同儕﹐當時恩師歐陽醇(冠玉) 是這本暢銷週刊的分社主任﹑駐台代表。七十年代我返台﹐歐陽老師帶我去台北松山機場接卜少夫先生﹐之後少老成為我的忘年交﹐再三邀稿﹐我成為《新聞天地》的作者﹐在週刊發現陸鏗在西德﹐為《新聞天地》撰寫“波昂航信” ﹐我讀其大作﹐聞其大名﹐未見其人﹐沒想到多年後自己半路出家當記者﹐更沒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報人意外變成我的老師。

一九八八年六月﹐我在新加坡《聯合早報》的區域組服務進入第三年 ﹐接到通知﹐香港《百姓》雜誌社社長陸鏗應新加坡“報林俱樂部” 邀請﹐專程從美國到新加坡演講﹐談台灣海峽兩岸現狀與國共兩黨的互動﹐地方新聞組將借調我去現場採訪。我興奮之餘﹐趕緊在演講前先去拜候這位名記者。


萍水相逢拜門牆 ★


在他下榻的亞洲酒店共進早餐﹐見到敬仰已久的傳奇人物﹐聊了一些時候﹐一位漂亮的女士進來﹐他說﹕這是Helen ﹐那是江南遺孀崔蓉芝的洋名﹐連日來聽總編輯的秘書說﹐陸鏗的電話永遠沒人接﹐打去Helen房間才能找到他﹐所以我雖然比崔蓉芝大幾歲﹐仍然以師姐相稱﹐隨後的十多年﹐我很想問她“幾時稱您為師母﹖”誰知道一晃二十一年﹐她還是比我小的師姐。

我 和陸鏗一見如故﹐我簡單向他報告工作狀況﹐順帶提到一九八七年十一月﹐我到台灣採訪解除戒嚴之後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變革﹐還撰寫系列特稿﹐兩週之後又要去台 灣採訪中國國民黨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如果要再撰寫系列特稿﹐又不致於和上次的內容重複﹐應該如何準備﹐請他指點。他馬上告訴我做青年專題﹐因為青年的 動向﹐決定台灣的未來。我告訴他﹐自己不是新聞科班出身﹐而且半路出家﹐他朗聲道﹕“那我收你做徒弟﹗”我喜不自勝﹐雖然連連道謝﹐卻沒有行禮拜師﹐沒有 敬奉束修﹐背包裡連禮物都沒有﹐光是一面聽一面記﹐就這樣變成陸門弟子。

談 了我的工作﹐陸老師問我﹐能不能安排他和蔣孝武會面。蔣孝武是蔣經國總統的次子﹐一九八四年的江南命案﹐被疑為幕後黑手。一九八六年三月﹐蔣經國將他外放 ﹐擔任駐新加坡中華民國商務代表團副代表﹐當時的代表是中華民國前駐巴拉圭大使胡欣﹐胡將軍是蔣經國總統的前侍衛長﹐輔導少主後在一九八八年離任﹐蔣孝武 接任為大使銜代表。


蔣孝武到任時﹐答應華文報總裁黃錦西和早報總編輯黎德源﹐擇期接受我專訪﹐後來因為我滯留台灣﹐蔣孝武改變主意﹐取消專訪﹐但是我與他見過幾次﹐所以立刻代陸老師。我們於是回客房撥電話﹐可是總機一直沒有人接聽﹐到處查問﹐才知道當天是公共假期﹐我說明天再約 ﹐就趕回報社上班﹐連便飯也沒有招待老師和師姐。

第 二天﹐我聯絡代表團的顧問姜書益﹐安排會面。我接陸老師到香格里拉飯店之後﹐才知道蔣孝武“臨時有事” 不能來﹐大家談了一陣﹐陸老師忽然拋下我和代表團的另一位官員﹐把姜顧問帶到中庭的一端﹐談了老半天才歸座﹐我聯想到江南命案﹐不便多問。多少年後﹐才聽 說陸老師希望蔣孝武轉達﹕國民黨在大陸關他是冤獄﹐希望台北當局現在可以補償他﹐蔣孝武去世十五年﹐陸老師已經歸天﹐當然就無從查證了。


獅城演講大轟動 ★


那 場演講非常轟動﹐老師是中國第一個廣播記者﹐字正腔圓﹐不疾不徐﹐出口成章﹐口才一流﹐聽眾熱烈反應﹐踴躍發問﹐他實際上把自己的遭遇﹑中國的變局﹑兩岸 的未來穿插串聯﹐做了非常精闢的分析。他認為中國統一短期來說是悲觀的﹐長期來說卻是樂觀的。他建議台灣放棄“三不政策” ﹐大陸放棄“四個堅持”﹐ 也就是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教授魏萼所說的“不三不四” ﹐這樣兩岸最終會在長遠的未來出現一個自由﹑民主﹑繁榮﹑均富的中國。

他希望台灣落實民主﹐建立真正的政黨政治﹔他還主張鄧小平放棄計劃經濟﹐走資本主義路線﹐二十一年後看兩岸局勢﹐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將這場演講“一魚兩吃” ﹕新聞稿刊登在《聯合早報》﹐特稿發表在香港《百姓》半月刊。

一九九○年秋﹐我被任命為聯合早報駐香港特派員﹐次年春在維多利亞公園的一場保衛釣魚台群眾大會上﹐陸老師也是講者之一﹐他講完下來之後﹐一些年輕記者圍著問他﹐剛才提到的中國副外長“齊懷遠” 三個字怎麼寫﹐我也在場幫忙﹐陸老師後來對我抱怨﹐香港記者對中國關心不夠﹐但是他和這些年輕人一起﹐總是談笑風生﹐偶而進行隨機教育。


每 次老師電召的聚會﹐多半群芳滿座﹐我也沒有留意。有一天去《百姓》看老師﹐他把我介紹給總編輯胡菊人的時候﹐胡總推了眼鏡起身﹐驚訝的問我﹕“什麼﹖丘啟 楓是男的嗎﹖我一直以為你是女的呢﹗”原來陸老師在百姓專欄中提到他在新加坡收了三個徒弟﹕林鳳英﹑黃麗萍和丘啟楓﹐都是聯合早報記者。我反問他怎麼會說 我是女的﹐他說﹕“陸鏗從來沒有收過男的徒弟。


龍飛鳳舞剖時局 ★


我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這位魁梧帥氣聲若宏鐘的前輩﹐有一次在餐聚時告訴晚輩﹐眼鏡最好選黑框﹐因為其他顏色或者花色﹐戴上去和臉上皮膚顏色落差不大﹐不 能突出五官。大家都沒有反應﹐我這個“陸鏗唯一男弟子”卻敬受教哉﹐不自量力配了一副黑色大框老花眼鏡﹐一架上去﹐得到直接或間接的劣評﹕有人說都說太大 ﹐有人說鏡框顏色太深﹐我只好收起來存放在抽屜當備用﹐現在戴半框或小型的銀框老花眼鏡。 陸老師戴線條分明的大型黑框眼鏡﹐配上他的臉型和銀髮﹐有加分 效果﹐我卻落得東施效顰的下場。


另 外令我難忘的是﹐當時香港中文日報的重點是兩岸新聞﹐也是各報競爭的焦點﹐週刊半月刊在時效方面處於弱勢﹐只能在深度廣度方面努力。李鵬任期屆滿前一年﹐ 報上不時出現時事評論員的猜謎游戲﹐推測誰是中國下一任總理﹐所有副總理和可能的黑馬都被點了又點﹐陸老師卻別樹一幟﹐在百姓寫了一篇<田紀雲拜相的條件>﹐然後告訴我﹐政治變數太多﹐沒有常理可循﹐不要參與猜謎游戲。這種新聞實戰身教﹐讓我由衷欽佩﹕薑是老的辣﹗


那時他的專欄非常叫座﹐在美國﹑香港﹑新加坡五個媒體同步刊登。他先傳真到我的辦事處﹐再由我轉去新加坡﹐我得在他的龍飛鳳舞行書草書中加註正楷﹐免得聯合早報打字同事難以辨認。有同業看到我辛勤認字﹐就問我為什麼自討苦吃﹐由作者直接傳新加坡不就行了嗎﹖

我總是想到自己出國採訪﹐有時因為別人認不出自己“鬼畫葫蘆” 的字體而出錯﹐所以堅持先核對才傳﹐這是很花時間精力的事﹐有時酒友很不耐煩﹐我就說﹐我們可以從中學習名家筆法﹐還可以了解高手對時局的分析﹐又能先睹為快為快﹐何況這是“有事﹐弟子服其勞” ﹐我想這也是老師的身教吧﹗


一 九九二年我調任為駐北京特派員﹐大家各忙各的﹐我就沒有太多機會聆聽教益了﹔九四年我又奉調為駐台北特派員﹐見面機會更少﹔同年底我轉到香港《聯合報》﹐ 老師多半待在美國﹐難得一見﹔九六年我到《亞洲週刊》﹐每隔一段時間﹐常常可以看到他的大作或者聽聞他到香港的消息﹐他交友滿天下﹐我沒有太多供使喚的機 會﹔二○○四年在台北誠品書店的一場演講結束離座時﹐老師來招呼﹐我驚喜的看到他和師姐﹐那時我另外有約﹐竟然沒有多聊﹐以為時間多的是﹔接著我去汕頭大 學執教﹐二二○六年重返汶萊﹐參與英文《汶萊時報》工作﹐不再緊貼中文媒體﹐去年在報上看到師姐陪他到雲南昆明的照片﹐才知道他患老人老人痴獃症﹐唉﹗英 雄白頭﹐猶堪伏櫪﹔蒼天何忍﹐竟斯疾﹗不禁悲從中來。


一個時代的結束 ★


自學成才的香港名記者曾慧燕在<永遠的陸鏗>指 出﹕“有人說﹕「那裡有新聞﹐那裡就有陸鏗。」但了解他的人更認同「那裡有陸鏗﹐那裡就有新聞」。陸老師是曾慧燕的伯樂﹐曾慧燕稱陸老師為陸大哥﹐稱崔蓉 芝為姐姐﹐相交二十八年﹐見證陸崔愛情長跑﹐這番話是陸老師最佳寫照。容我增添蛇足﹕對陸老師來說﹐天地間皆是新聞﹐所以哪怕風輕雲淡﹐他總能撰寫與眾不 同的新聞﹔老中青的記者同在一個新聞戰場上﹐陸老師的新聞中就是另有天地﹐出類拔萃。


陸老師活得精彩﹐不虛此生﹐我沒有太多領承教誨的機會﹐執筆時正重讀夏龢與慶正編著的“歐陽醇逝世十週年紀念文集” --《天 感》﹐夏龢是歐陽醇遺孀﹐慶正為其高足﹐都是新聞界和文藝界傑出人物﹐書裡有卜少夫﹑歐陽醇和陸鏗三人在一九九七年三月歐陽老師八十歲誕辰宴會上的合照﹐ 每次翻閱﹐總是低回再三﹕我何其有幸﹐忝列新聞界三大名記者門牆﹐如今他們都走了﹐懷想民國早期那一代讀書人﹐風格各異﹑典範猶存﹐在他們巨大的身影面前 ﹐我們這些新聞戰場上的後死者形同侏儒﹐耆彥遠逝﹐一個時代結束了﹐不勝噓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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