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充滿傳奇的名記者陸鏗待在黑牢二十二年後獲釋﹐一九七八年離開大陸到香港﹐那時候﹐我是中華民國駐汶萊遠東貿易文化中心的海外僱員﹐偶而當個半票記者﹐投稿報刊包括《新聞天地》週刊及其姐妹刊物《旅行雜誌》。
《新聞天地》是一九四五年卜少夫、陸鏗、樂恕人、丁中江、劉竹舟、羅保吾、邱楠、劉問渠、李荆蓀、毛樹清和黄绵齡十一個年輕記者在陪都重慶創辦的雜誌﹐刊名下印了紅底反白的两行警句:“天地间皆是新闻,新闻中另有天地。” ﹐抗戰勝利之後﹐遷往上海﹔一九四九年遷到香港﹔五十年代中﹐我念初中﹐常常到小鎮上唯一的“海濱書店”去翻閱自己買不起的《新聞天地》﹐一站老半天﹐楊姓老闆是讀書人﹐脾氣雖然大﹐卻不禁止客人只看不買 。六十年代初我到台灣升學之後﹐才知道新聞記者的文章如果刊登在《新聞天地》﹐相當於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足以傲視同儕﹐當時恩師歐陽醇(冠玉) 是這本暢銷週刊的分社主任﹑駐台代表。七十年代我返台﹐歐陽老師帶我去台北松山機場接卜少夫先生﹐之後少老成為我的忘年交﹐再三邀稿﹐我成為《新聞天地》的作者﹐在週刊發現陸鏗在西德﹐為《新聞天地》撰寫“波昂航信” ﹐我讀其大作﹐聞其大名﹐未見其人﹐沒想到多年後自己半路出家當記者﹐更沒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報人意外變成我的老師。
一九八八年六月﹐我在新加坡《聯合早報》的區域組服務進入第三年 ﹐接到通知﹐香港《百姓》雜誌社社長陸鏗應新加坡“報林俱樂部” 邀請﹐專程從美國到新加坡演講﹐談台灣海峽兩岸現狀與國共兩黨的互動﹐地方新聞組將借調我去現場採訪。我興奮之餘﹐趕緊在演講前先去拜候這位名記者。
★萍水相逢拜門牆 ★
在他下榻的亞洲酒店共進早餐﹐見到敬仰已久的傳奇人物﹐聊了一些時候﹐一位漂亮的女士進來﹐他說﹕這是Helen ﹐那是江南遺孀崔蓉芝的洋名﹐連日來聽總編輯的秘書說﹐陸鏗的電話永遠沒人接﹐打去Helen房間才能找到他﹐所以我雖然比崔蓉芝大幾歲﹐仍然以師姐相稱﹐隨後的十多年﹐我很想問她“幾時稱您為師母﹖”誰知道一晃二十一年﹐她還是比我小的師姐。
我 和陸鏗一見如故﹐我簡單向他報告工作狀況﹐順帶提到一九八七年十一月﹐我到台灣採訪解除戒嚴之後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變革﹐還撰寫系列特稿﹐兩週之後又要去台 灣採訪中國國民黨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如果要再撰寫系列特稿﹐又不致於和上次的內容重複﹐應該如何準備﹐請他指點。他馬上告訴我做青年專題﹐因為青年的 動向﹐決定台灣的未來。我告訴他﹐自己不是新聞科班出身﹐而且半路出家﹐他朗聲道﹕“那我收你做徒弟﹗”我喜不自勝﹐雖然連連道謝﹐卻沒有行禮拜師﹐沒有 敬奉束修﹐背包裡連禮物都沒有﹐光是一面聽一面記﹐就這樣變成陸門弟子。
談 了我的工作﹐陸老師問我﹐能不能安排他和蔣孝武會面。蔣孝武是蔣經國總統的次子﹐一九八四年的江南命案﹐被疑為幕後黑手。一九八六年三月﹐蔣經國將他外放 ﹐擔任駐新加坡中華民國商務代表團副代表﹐當時的代表是中華民國前駐巴拉圭大使胡欣﹐胡將軍是蔣經國總統的前侍衛長﹐輔導少主後在一九八八年離任﹐蔣孝武 接任為大使銜代表。
蔣孝武到任時﹐答應華文報總裁黃錦西和早報總編輯黎德源﹐擇期接受我專訪﹐後來因為我滯留台灣﹐蔣孝武改變主意﹐取消專訪﹐但是我與他見過幾次﹐所以立刻代陸老師。我們於是回客房撥電話﹐可是總機一直沒有人接聽﹐到處查問﹐才知道當天是公共假期﹐我說明天再約 ﹐就趕回報社上班﹐連便飯也沒有招待老師和師姐。
第 二天﹐我聯絡代表團的顧問姜書益﹐安排會面。我接陸老師到香格里拉飯店之後﹐才知道蔣孝武“臨時有事” 不能來﹐大家談了一陣﹐陸老師忽然拋下我和代表團的另一位官員﹐把姜顧問帶到中庭的一端﹐談了老半天才歸座﹐我聯想到江南命案﹐不便多問。多少年後﹐才聽 說陸老師希望蔣孝武轉達﹕國民黨在大陸關他是冤獄﹐希望台北當局現在可以補償他﹐蔣孝武去世十五年﹐陸老師已經歸天﹐當然就無從查證了。
★ 獅城演講大轟動 ★
那 場演講非常轟動﹐老師是中國第一個廣播記者﹐字正腔圓﹐不疾不徐﹐出口成章﹐口才一流﹐聽眾熱烈反應﹐踴躍發問﹐他實際上把自己的遭遇﹑中國的變局﹑兩岸 的未來穿插串聯﹐做了非常精闢的分析。他認為中國統一短期來說是悲觀的﹐長期來說卻是樂觀的。他建議台灣放棄“三不政策” ﹐大陸放棄“四個堅持”﹐ 也就是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教授魏萼所說的“不三不四” ﹐這樣兩岸最終會在長遠的未來出現一個自由﹑民主﹑繁榮﹑均富的中國。
他希望台灣落實民主﹐建立真正的政黨政治﹔他還主張鄧小平放棄計劃經濟﹐走資本主義路線﹐二十一年後看兩岸局勢﹐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將這場演講“一魚兩吃” ﹕新聞稿刊登在《聯合早報》﹐特稿發表在香港《百姓》半月刊。
一九九○年秋﹐我被任命為聯合早報駐香港特派員﹐次年春在維多利亞公園的一場保衛釣魚台群眾大會上﹐陸老師也是講者之一﹐他講完下來之後﹐一些年輕記者圍著問他﹐剛才提到的中國副外長“齊懷遠” 三個字怎麼寫﹐我也在場幫忙﹐陸老師後來對我抱怨﹐香港記者對中國關心不夠﹐但是他和這些年輕人一起﹐總是談笑風生﹐偶而進行隨機教育。
每 次老師電召的聚會﹐多半群芳滿座﹐我也沒有留意。有一天去《百姓》看老師﹐他把我介紹給總編輯胡菊人的時候﹐胡總推了眼鏡起身﹐驚訝的問我﹕“什麼﹖丘啟 楓是男的嗎﹖我一直以為你是女的呢﹗”原來陸老師在百姓專欄中提到他在新加坡收了三個徒弟﹕林鳳英﹑黃麗萍和丘啟楓﹐都是聯合早報記者。我反問他怎麼會說 我是女的﹐他說﹕“陸鏗從來沒有收過男的徒弟。”
★ 龍飛鳳舞剖時局 ★
我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這位魁梧帥氣聲若宏鐘的前輩﹐有一次在餐聚時告訴晚輩﹐眼鏡最好選黑框﹐因為其他顏色或者花色﹐戴上去和臉上皮膚顏色落差不大﹐不 能突出五官。大家都沒有反應﹐我這個“陸鏗唯一男弟子”卻敬受教哉﹐不自量力配了一副黑色大框老花眼鏡﹐一架上去﹐得到直接或間接的劣評﹕有人說都說太大 ﹐有人說鏡框顏色太深﹐我只好收起來存放在抽屜當備用﹐現在戴半框或小型的銀框老花眼鏡。 陸老師戴線條分明的大型黑框眼鏡﹐配上他的臉型和銀髮﹐有加分 效果﹐我卻落得東施效顰的下場。
另 外令我難忘的是﹐當時香港中文日報的重點是兩岸新聞﹐也是各報競爭的焦點﹐週刊半月刊在時效方面處於弱勢﹐只能在深度廣度方面努力。李鵬任期屆滿前一年﹐ 報上不時出現時事評論員的猜謎游戲﹐推測誰是中國下一任總理﹐所有副總理和可能的黑馬都被點了又點﹐陸老師卻別樹一幟﹐在百姓寫了一篇<田紀雲拜相的條件>﹐然後告訴我﹐政治變數太多﹐沒有常理可循﹐不要參與猜謎游戲。這種新聞實戰身教﹐讓我由衷欽佩﹕薑是老的辣﹗
那時他的專欄非常叫座﹐在美國﹑香港﹑新加坡五個媒體同步刊登。他先傳真到我的辦事處﹐再由我轉去新加坡﹐我得在他的龍飛鳳舞行書草書中加註正楷﹐免得聯合早報打字同事難以辨認。有同業看到我辛勤認字﹐就問我為什麼自討苦吃﹐由作者直接傳新加坡不就行了嗎﹖
我總是想到自己出國採訪﹐有時因為別人認不出自己“鬼畫葫蘆” 的字體而出錯﹐所以堅持先核對才傳﹐這是很花時間精力的事﹐有時酒友很不耐煩﹐我就說﹐我們可以從中學習名家筆法﹐還可以了解高手對時局的分析﹐又能先睹為快為快﹐何況這是“有事﹐弟子服其勞” ﹐我想這也是老師的身教吧﹗
一 九九二年我調任為駐北京特派員﹐大家各忙各的﹐我就沒有太多機會聆聽教益了﹔九四年我又奉調為駐台北特派員﹐見面機會更少﹔同年底我轉到香港《聯合報》﹐ 老師多半待在美國﹐難得一見﹔九六年我到《亞洲週刊》﹐每隔一段時間﹐常常可以看到他的大作或者聽聞他到香港的消息﹐他交友滿天下﹐我沒有太多供使喚的機 會﹔二○○四年在台北誠品書店的一場演講結束離座時﹐老師來招呼﹐我驚喜的看到他和師姐﹐那時我另外有約﹐竟然沒有多聊﹐以為時間多的是﹔接著我去汕頭大 學執教﹐二二○六年重返汶萊﹐參與英文《汶萊時報》工作﹐不再緊貼中文媒體﹐去年在報上看到師姐陪他到雲南昆明的照片﹐才知道他患老人老人痴獃症﹐唉﹗英 雄白頭﹐猶堪伏櫪﹔蒼天何忍﹐竟罹斯疾﹗不禁悲從中來。
★ 一個時代的結束 ★
自學成才的香港名記者曾慧燕在<永遠的陸鏗>指 出﹕“有人說﹕「那裡有新聞﹐那裡就有陸鏗。」但了解他的人更認同「那裡有陸鏗﹐那裡就有新聞」。陸老師是曾慧燕的伯樂﹐曾慧燕稱陸老師為陸大哥﹐稱崔蓉 芝為姐姐﹐相交二十八年﹐見證陸崔愛情長跑﹐這番話是陸老師最佳寫照。容我增添蛇足﹕對陸老師來說﹐天地間皆是新聞﹐所以哪怕風輕雲淡﹐他總能撰寫與眾不 同的新聞﹔老中青的記者同在一個新聞戰場上﹐陸老師的新聞中就是另有天地﹐出類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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