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認識陸先生已經十三年了。但是 我們的相識好像不需要時間,因為打從初次見面,我們就好像是早已認識的老朋友了。他年紀在家父與家母之間,儘管老是要我叫陸大哥,可是我一直尊稱他為陸先 生。我們成為朋友以後,因為他一個人在南港,我有時也請他到家裡吃飯聊天。內人跟他特別投緣,因為名字中間有一個陸字,他最初誤以為姓陸,叫他大妹子。內 人也喜歡他的爽朗和風趣,所以敢把他當成老大哥來往。第一次陸先生來我們家時,時值寒冬,內人特別為他準備了一大碗紅燒獅子頭,用大白菜燉的,沒想到陸先 生馬上說他不吃大白菜,原來他在中國大陸坐了二十二年牢,天天吃沒有油味的大白菜,早就吃怕了。陸先生的直率真誠,拉近他和內人之間的距離,而他也真的把 我們當作家人,在南港閉門著述的時候,吃厭了大灶,也想找人聊天,便把我們家當作自己的家來渡過一個愉快的傍晚。我們唸中小學的兒子也喜歡他們的陸爺爺, 老大迷金庸的小說,陸先生知道了,說金庸是老朋友,要帶他去見面。陸先生沒帶他去,老大不知道這也需要機緣湊巧,暗怪陸爺爺講話不兌現。
我雖然是唸中國近現代史的,但孤陋寡聞,初見面時竟然不知道陸鏗是何許人物,只知道他是記者,要寫回憶錄,我們李遠哲院長安排住在院裡面的活動中心,也是我們所長陳三井的客人和朋友。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在《中央日報》揭露孔(祥熙)、宋(子文)貪污、冒槍斃危険奉 召晉見老蔣總統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一言喪邦」,因為發表訪問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的新聞稿、增添中共黨內保守派逼迫胡耀邦下台的口實,我只約略知道他在康乃 爾訪問李登輝的事情,覺得他為了搶新聞講了一些討好李登輝的話,不像我當年在美國讀到的明報徵文首獎文章,也就是陸先生以陳棘孫筆名撰寫的「三十年大夢將 醒乎?」那真是擲地有聲,我當時還不知道做一流新聞記者和寫一流應徵文章之間的差別,所以每次見面都對他不免語帶譏諷。不曉得他聽出來了沒有,但是我被他 的坦蕩為人以及其他精采故事吸引住了。他寫回憶錄需要有人幫忙查核資料,我自告奮勇,不料竟然成了他回憶與懺悔錄尚未出版就能先睹為快的幾個讀者之一,也 因此對他有更深入的理解,尤其佩服他對新聞專業的狂熱和面對權力說實話的堅持。孫中山自承一生最喜歡的兩件事是革命和女人,我們的陸先生則是新聞和女人, 但是從結果看來,我覺得陸先生的多情比諸孫中山不遑多讓,但他追求新聞,卻遠比孫中山追求革命有積極的意義。孫中山的革命是帝國「屋漏」以後的「連夜 雨」,連夜的狂風暴雨革命僅帶來中國幾十年動亂,陸先生的志向比較有限,卻能以自己的生命為中國新聞界建立起一個可以效法的典範。他知道如何採訪新聞、如 何撰寫生動的報導、又如何維護無冕之王面對權力敢於揭露真相的優良傳統。
陸先生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但不是盲目 的樂觀主義者。我們在認識以後,發現他不時也會為自己沒有固定退休收入而憂心重重,他會把收入和存款一筆一筆算給我們聽。可是一提到新聞採訪和寫作,我就 發覺他意氣風發,什麼擔憂都沒有了。這時候他腦中完全沒有一個「老」字,記得他搬離南港時我幫他清理房間,發現他留下的一幅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顯然他是「壯心不已」,仍然要做中國新聞記者的第一名。另外,他擔心自己沒有工作以後孤苦無依,卻永遠不改其愛朋友的性格,對朋友永遠可以兩肋插刀,而且 可以慷慨到不顧自己明天還有沒有吃飯錢。我還記得他拿到《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的版稅以後,生怕住老人院的新聞界老戰友樂恕人遭受留難,立即搭計程車到公車 無法到達的深山裡送錢。我記不得他當時拿到多少版稅,但是沒留在手上多少錢倒是記得的實情。因為我們過了一段時候又聽到他在算計目前還有多少收入和存款 了。不過,就是他熱愛和關注朋友的性格,雖然從來沒想到回報,在他有困難的時候,卻總有朋友施以援手。他離開南港以後,他的老友衣復恩知道他沒有地方落 腳,就慷慨地把他在台北東區永福樓後面的一棟公寓讓給他住。他和崔蓉芝大姐在那裡住到回舊金山的家。
陸先生也就是在回台灣參加衣復恩葬禮時 因為跌倒而昏迷不醒的。我和內人也是在那個時侯才進一步認識崔大姐的。陸先生跟崔大姐住在永福樓後頭時,我們見了很多次面。還記得有一次是把陸先生放在我 辦公室的字畫還給他們。陸先生喜歡收集古董字畫。他曾送我一件雙耳圓肚的青銅器,約30公分高,也送給內人和兒子小塊的古玉石。我對古董完全不懂,只覺得陸先生盛情難卻,不過知道很多人喜歡古董字畫,卻老是為古董商所騙,就隨口問他是真貨還是贋品。 沒想到跟崔大姐談話時,她也對陸先生的古董鑑別能力有懷疑,說他老是上當受騙。陸先生放在我那裡的字畫,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偷偷打開來看,好像中間有徐 悲鴻的公雞,也有任熊的人物,卻不覺得有什麼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我沒有藝術鑑賞的起碼能力,後來還找了一個自稱懂畫的學生一起看,他也不能確定,下意識中 只覺得陸先生有上當的可能。到物歸原主以後,我也沒有追問陸先生。反正是陸先生熱愛古董字畫,又何必硬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呢?
陸先生躺在台北林口的長庚醫院後,我和 內人去看過他幾次,他躺在病床上,對外界的音響沒有反應。他大兒子遠從雲南來看他,他好像也是一無所知。沒想到他在崔大姐細心照顧下竟然醒了過來。可惜他 的記憶從此消失了。我在崔大姐住處坐在他身邊陪他看電視,他兩眼瞪著螢幕講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他不認得我,也不認得崔大姐的媽媽和妹妹,我指著崔大姐問是 誰,他也答不出來。但是我對他這個熱愛生命的鬥士的康復還是充滿希望。2007年,崔大姐終於得到北京的點頭,完了陸先生1987年 被禁止入境以後的最大心願,也就是回到他熱愛的中國土地上。陸先生在崔大姐的照顧下,回到老家雲南保山,也順便到他兒子經營纜車生意的麗江,渡過一段很愉 快的日子。陸先生和崔大姐在返美途中,路經台灣看老朋友。我們在空軍新生廳的悅陽樓吃飯。他的身體狀況看起來比前一次好多了,他已忘記自已喜歡吃葷吃紅燒 肉,竟然也忘記了蔣中正和毛澤東,像是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但聽憑崔大姐像母親一樣的呵護而已。我有點難過,但是看到陸先生還有崔大姐的照顧,看到他們以 另一種形式相愛,也不禁為陸先生感到欣慰。陸先生為了崔大姐的愛,不僅前妻下令兒女停止來往,也因為違反世俗的倫理而遭到許多朋友口誅筆伐,但他是雖千萬 人吾往矣,愛崔大姐愛得轟轟烈烈,崔大姐也無我地對他付出了關愛。
2008年 崔大姐從舊金山打電話來,告訴我們陸先生走了。雖然心中有所不捨,但是酒店總要關門,再想到陸先生一生活得多采多姿,也就不覺得太難過了。去年夏天到閩西 做田野,在香港的大嶼山機場看到《明報》為陸先生出的記念專集,知道他去世之前每次讀《陸鏗回憶與懺悔錄》,都讀得興味盎然,連說精采精采,只是他不知道 作者陸鏗是何許人也,書中的陸鏗在嘗盡幾代中國人嘗過的苦難中,卻締造了一個絢爛的上半生,在中共苦牢裡待了二十二年後,空無所有,在海外華人世界居然也 創造出了一個鏗然有聲的下半生,一直到八十出頭猶復如此;數風流人物,新聞界裡那能再找一個陸鏗!荒唐有時比別人荒唐,表現的出色卻也無人可比,找新聞第 一,愛女人也是第一。返老還童不復記憶的陸先生當然會覺得書本中的陸鏗一生精采。陸鏗沒白來人世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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