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潘耀明:也談「好事之徒」陸鏗

讀到陸鏗先生可以回國的消息,曾與陸夫 人崔蓉芝女士聯繫過,電話筒的另一邊傳來崔女士的語氣是悲欣交集的。喜的是陸鏗經過凡十八年漫長時間的交涉、爭取,終於得到回應。但是歲月不饒人,陸鏗已 患上老人癡呆症、不辨東西了。對於這樁所謂喜訊,其實質意義是一次公義的伸張;對於八十八歲的陸鏗而言,不啻是慶賀他米壽的賀禮,但面對這份遲來的賀禮, 他已無言以對。

陸鏗克盡一個報人的職責和使命。共產黨 的祖師爺恩格斯指出:「報刊按其使命來說,是社會的捍衛者,是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無處不在的耳目,是熱情維持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萬應 的喉舌。」陸鏗無疑是敢於「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他對新聞採訪鍥而不捨的精神,有人會以為他是「好事之徒」。《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名記者索爾茲伯里(Harrison E. Salisbury)說過:「倘若一個新聞記者不是『好事之徒』,那就不如改去搞成本會計。」

陸鏗確實是個「好事之徒」,他的「好 事」,是不苟且偷安,不裝聾作啞,不當馴服工具;是喜好帶一顆良心去正視黑暗,批評腐敗,揭露專制面孔,關懷社會民瘼。可惜當今中國新聞界這種「好事之 徒」太少,多的是一些無所事事、無所作為,只會睜一眼、閉一眼的新聞工作者和昧良心的大小新聞官員。

有人許陸鏗為「中華民國記者第一人」,是有點局限了,他應該是「當代中國記者的第一人」,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滲透記者的元素。

新聞記者是陸鏗終生的戀人,他得意時是 新聞(採訪過不少國際的重大新聞),失意時也是新聞(為新聞坐過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牢)。他曾說過,無論什麼時候,佔心中主要地位的是新聞。當他坐共產黨牢 的時候,有獄友被槍斃,他自忖死神遲早也會向他招手,他已在心裏構思「陸鏗死了,新聞標題怎麼做」?結果他想出一個自鳴得意的標題:「萬人爭看殺陸鏗」。

陸鏗的諍友是柏楊先生,後者也坐過政治 牢,同樣是一位面對強權、敢於放言高論的正義之士,兩人都是性情中人。柏楊在飯桌上曾公開批評陸鏗的感情生活,陸鏗不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默默聽訓。三年 多前,陸鏗八十五歲在台北過生日,柏楊趕去祝賀,陸鏗這次反客為主,當堂數落柏楊一番,以下是台灣報紙一則報道,很有意思,不妨摘錄如下——


號「大聲」的陸鏗扯大嗓門說,柏楊怎麼當起總統府資政?陳總統是個「現實主義者」,柏楊去當資政太可惜了,「每個月多領這幾十萬元,有什麼意思?」陸鏗還自嘲,陳總統稱他是「中華民國記者第一人」,他有什麼資格稱第一?

柏楊則「老神在在」一旁聆聽老大哥的「教誨」,陸鏗話一說完,柏楊平靜地表示,他是中華民國第十一任總統的資政,不是陳水扁的資政。柏楊說,很多事因為當了資政才可以提出建議,做人、做事其實是有選擇性的。他並強調,他是永遠的反對派。


陸鏗與柏楊的交往,體現出「道義相存,過失相規」的精神,可惜這種朋友之道,在現實社會中已是鳳毛麟角了。正如陸鏗喜歡引用麥克阿瑟(MacArthur)名言「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在這個昏庸的社會,因為有一些像陸鏗、柏楊一樣的諤諤之士,華人社會才煥發一片生機。

對於眼下的浮華世界,陸鏗已漠然了,但 是崔蓉芝女士堅毅地表示,一俟春暖花開的時分,她將偕陸鏗返去家鄉雲南保山,「償他十七八年的心願」。無言的陸鏗返家鄉,在某些人看來是有點匪夷所思,但 此舉是對他晚年宿願的實現,是具有象徵的意義的,他返回祖厝的這一權利,恁地誰也剝奪不了的!


恩格斯《新萊茵報審判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A Time of Charge , by Harrison E. Salisbury

台灣《聯合報》,二○○四年九月十一日

(《明报》月刊2007年3月号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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