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陈有为:陆铿—以新闻为天职的一代报人

八十八岁高龄的资深报人陆铿,在申请多年并经有关方面人士竭力疏通之后,终于获得批准回国探亲。中国当局的这一人道主义之举,体现出了提倡“和谐社会”的善意。

陆铿在夫人崔蓉芝的陪伴下回到昆明步出机场,在一片阳光下与儿子媳妇会面,当地媒体记者也有所报道。已被老年痴呆症缠身的他虽不能以言语表达,但与家人合影的照片显现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古人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作为中国的一个资深报人,陆铿的一生穿越了中国的历史长廊,面对过无数风云人物,采写过震动内外的历史事件,在中国新闻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在浪迹天涯数十载后返回故里与家人团聚,难免会有悲喜交集之感,但又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我与陆铿相识而无深交,几十年来只有几次晤面之缘。最初是在1984年9月下旬,我以外长讲话撰稿人与顾问的身份跟吴学谦去纽约联合国开会。在参加纽约总领馆的国庆招待会上初次遇见陆铿与另一名资深报人赵浩生(见照片)。有人向他们介绍我时说,“这是吴学谦的陈布雷”

当时只不过客套地聊了几句。想不到第二天陆铿就打电话到中国代表团驻地来,以相当恳切的语气邀我进行餐叙,由人民日报常驻纽约记者陈忆村作陪。由于我的官方身份必须遵守外事纪律,不得对外随便言谈也不想成为新闻来源,只能对陆铿的邀请表示婉拒。

四年之后,我奉调出任驻美大使馆高级外交官。这时陆铿已经因为1987年对胡耀邦的访谈而被北京视为“坏人”,当然也就成了中国驻外人员的“不可接触者”了。

1992年夏我从外交岗位上退休,后来出版了“天安门事件后中美外交内幕”一书。香港信报与星岛日报、台湾联合报与新加坡联合早报,以及美国近十家华文媒体均对此书加以摘要转载或发表书评。有一天,忽然有人从网上给我传来陆铿在信报上发表的长篇书评,予以高度评价并说了不少对作者的溢美之词。由于此时陆铿已在台湾定居,彼此素无联系,我也无从表示谢意。

往后几年内,陆铿与崔女士到马里兰探亲时曾几次顺便来访。他虽已八十有余,依然穿着绛红色西服上装,精神饱满,大大冽冽,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江湖豪迈之气。他似乎很愿意听我纵论世界与中国局势以及对台湾问题的看法,我为了撰写台湾问题评论也想听听他的见解。

2000年台湾大选前,陆铿来美,我邀请他在我所主持的“华府中国论坛”上分析预测台湾

大选结果。陆铿认为连战胜选可能并“不看好”,这次大选将是李登辉时代的终结,而台湾的

民主运作“并未摆脱两蒋时代威权统治的阴影”。

陆铿当过国民党中央党报记者,我当过共产党中央党报评论员,双方政治理念不同,却是新闻同行。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和作为,但陆铿那种“新闻第一”、以记者为天职而矢志“永远当记者”,不慕名利但求笔耕,自称为“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精神,颇为人们称道。

陆铿一生的四分之一岁月,是在国民党与共产党的监狱里度过的自夸平生只干过两种行

当,一种是记者,一种是囚犯。他在抗战胜利后公开揭露宋子文、孔祥熙大量贪污外汇,即使蒋介石召见喝令他交代此说来源,屠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拒绝透露真情,结果老蒋还真的饶了他一命。

1949年底云南和平解放前夕,他从东京搭乘包机赶往昆明去接家眷,结果自投罗网充当中共阶下囚。后来在中共肃反运动中,很多人担心自己的脑袋留不到明天,陆铿却捉摸着自己被行刑时报纸如何报道,想出了“万人争看杀陆铿”的标题而颇为自得。这种天真得发傻的乐观,与明末文人金圣叹被斩前赞叹豆腐干夹花生米吃有火腿味的苦中作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北京对陆铿最恼火的是在那次谈话中设圈套引胡耀邦发牢骚。其实,胡耀邦力主干部“年轻化”使老干部痛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就非得除之而后快。生性直率的胡耀邦借陆铿之笔来发怨言,反证出他当时受到的沉重压力,内心忍无可忍的强烈情绪。陆铿只不过是把掩盖着中共党内改革派与元老保守派之争的薄薄面纱过早捅穿而已。

至于陆铿与许家屯关系的几个疑点,笔者从可靠方面了解到的真相是:

一, 传说陆铿拿了许家屯10万港币。事实是,许就任新华社驻港分社社长之后,给陆铿送

了一个笔盒作为礼品。陆回去打开一看,发现其中装有10万港币,他拒绝领受退给了原主。

北京如想拉拢陆铿而馈赠一笔款项,没有必要如此神秘。否则就是许怀有私心,想利用陆铿来达到某种个人目的。

二, 许家屯回忆录是由出版此书的台湾联合报写作小组经手完成的,并非出于陆铿手笔。

三, 许与星云法师的关系由陆铿牵头只是一种的揣测。其实星云法师在途径香港去他国弘法

时,早就与许结识。后来是许本人与星云打了招呼,到洛杉矶西来寺去落脚的。

四, 许从香港去美国,由许的家人直接向美国驻港机构提出申请,陆铿并未参与其事。

陆铿跌宕起伏的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后半页的世局动乱,国共内战,中共立国,以及两岸关系的风云变幻。他本人则在这世事纷纭之中阅尽沧桑,饱尝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甘苦。他那种不顾名利、不畏权势,追求自我,敢于挑战,以至不惜冒犯天廷的戆直风格常与时势格格不入。但总的说来,在评价陆铿一生时,他对中国的深切感情与渴望祖国统一的深切愿望,是值得予以肯定的。

人们常把记者比作“无冕之王”。由于时势的限制,中国报业史上真正够得上这一称号的人可谓凤毛麟角,陆铿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现在北京给陆铿打开回国探亲的绿灯,是件好事。它无疑向人们证明:宽容会比威严更得人心。(以上为信报刊登版本)





























图片说明:上:陆铿与崔蓉芝夫妇1999年和华府中国论坛社社长陈有为屠学英夫妇合影。
下:中国驻纽约总领馆举行的1984年国庆招待会上,陆铿与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中国高级外交官陈有为,海外报人赵浩生合影。

(本文 原载香港信报、新加坡联合早报 )


以下为联合早报版本

陆铿:阅尽历史沧桑的一代报人
[陈有为] (2007-04-07)


经过有关人士的多年努力和疏通,中国政府终于网开一面,允许被老年痴呆症缠身、88岁高龄的资深报人陆铿回国探亲。虽然为时较晚,但不失为人道之举,体现出提倡“和谐社会”的善意。
  陆铿在夫人崔蓉芝陪同下步出昆明机场,在一片阳光下与儿子、媳妇会面,当地媒体记者也有所报道。他虽不能以言语表达,但从他与家人合影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古人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陆铿这个云南人,浪迹天涯数十载后返回故里与家人团聚,难免有悲喜交集之感,但也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国共两党都不喜欢
  我与陆铿相识但无深交,几十年来只有几次晤面之缘。最初是在1984年9月下旬,我以中国外长讲话稿的撰稿人与顾问的身份,跟吴学谦外长去纽约联合国总部开会。在纽约总领馆的国庆招待会上,初次遇见陆铿和另一名资深报人赵浩生。有人向他们介绍我时说:“这是吴学谦的陈布雷。”
  当时只不过客套地聊了几句,想不到第二天陆铿就打电话到中国代表团驻地,以相当恳切的语气邀我餐叙,由人民日报常驻纽约记者陈忆村作陪。由于我的官方身份,不得对外随便言谈,只能对陆铿的邀请表示婉拒。
  四年之后,我奉调出任驻美大使馆高级外交官。这时陆铿因为1987年采访胡耀邦而被北京视为“坏人”,当然也就成了中国驻外人员的“不可接触者”。
  1992年夏我从外交岗位上退休,后来出版了《天安门事件后中美外交内幕》一书。香港《信报》与《星岛日报》、台湾《联合报》与新加坡《联合早报》以及美国近十家华文媒体均摘要转载或发表书评。有一天,忽然有人从网上给我传来陆铿在《信报》上发表的长篇书评,予以高度评价,说了不少溢美之词。由于此时陆铿已在台湾定居,彼此素无联系,我也无从表示谢意。
  往后几年内,陆铿与崔女士到马里兰探亲时顺便几次来访。他虽已八十有余,依然穿着绛红色西服上装,神态自若,腰板很硬,十分健谈。2000年台湾大选前,陆铿来美,我邀请他在我所主持的“华府中国论坛”上预测台湾大选结果。
  陆铿当过国民党中央党报记者,我当过共产党中央党报评论员,虽然政治理念不同,但是新闻同行。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和作为,但陆铿那种“新闻第一”,矢志永远当记者,不慕名利但求笔耕,自称为“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精神,颇为人们称道。
  陆铿一生的四分之一岁月是在国民党与共产党的监狱里度过的。他自夸平生只干过两种行当,一种是记者,一种是囚犯。他在抗战胜利后公开揭露宋子文、孔祥熙大量贪污外汇,即使蒋介石召见喝令他交代此说来源,屠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拒绝透露真情,结果老蒋还真的饶了他一命。
  1949年底云南和平解放前夕,他从东京搭乘包机赶往昆明去接家眷,结果自投罗网,充当中共阶下囚。后来在中共肃反运动中,很多人担心自己的脑袋留不到明天,陆铿却捉摸着自己被行刑时报纸如何报道,想出了“万人争看杀陆铿”的标题而颇为自得。这种天真得发傻的乐观,与明末文人金圣叹被斩前赞叹豆腐干夹花生米吃的苦中作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采访胡耀邦惹祸
  北京对陆铿最恼火的是,在那次访谈中设圈套引胡耀邦发牢骚。胡耀邦力主干部年轻化,使老干部痛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就非得除之而后快。生性直率的胡耀邦借陆铿之笔来发怨言,反证出他当时受到的沉重压力,内心忍无可忍的强烈情绪。陆铿只不过是把掩盖着中共党内改革派与保守派之争的薄薄面纱过早捅穿而已。
  至于陆铿与许家屯关系的几个疑点,笔者从可靠方面了解到的真相是:
  一、传说陆铿拿了许家屯10万港币。事实是,许就任新华社驻港分社社长之后,给陆铿送了一个笔盒作为礼品。陆回去打开一看,发现其中装有10万港币,他拒绝领受退给了原主。北京如想拉拢陆铿而馈赠一笔款项,没有必要如此神秘,否则就是许怀有私心,想利用陆铿来达到某种个人目的。
  二、许家屯回忆录是由出版此书的台湾《联合报》写作小组经手完成的,并非出于陆铿手笔。
  三、许与星云法师的关系由陆铿牵头只是一种的揣测。其实星云法师在途径香港去他国弘法时,早就与许结识。后来是许本人与星云打了招呼,到洛杉矶西来寺去落脚的。
  四、许从香港去美国,由许的家人直接向美国驻港机构提出申请,陆铿并未参与其事。
  陆铿跌宕起伏的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世局动乱、国共内战、中共立国以及两岸关系的风云变幻。他本人则在这世事纷纭之中阅尽沧桑,饱尝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甘苦。
  这种不寻常的历练,造就了他生性豁达,敢于挑战,以至不惜冒犯天廷的脾气与胆识。虽然他那追求自我的戆直风格常与时势格格不入,但总的说来,在评价陆铿一生时,他对中国的深切感情与渴望祖国统一的深切愿望,是值得予以肯定的。
  人们常把记者比作“无冕之王”。由于时势的限制,中国真正够得上这一称号的人可谓凤毛麟角,陆铿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现在北京给陆铿打开回国探亲的绿灯,是件好事。它无疑向人们证明:宽容会比威严更得人心。

·作者是华府中国论坛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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