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铿最近给我挂了数次电话,包括许多次所费不貲的越洋长途电话。他自己直 拨之不足,还动员了女友男友一齐来,弄得我这个茅庐寒舍简直是“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所为何来呢?原来他那十分精彩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以至杀青阶 段。他“自说自话”之不足,还要拉伕拉出一些读者和老相识来“人说他话”一番。陆铿是个草莽英雄,“无冕之王”。痛快之至。你捧他是“陆大哥”也好;你骂 他是“四大不要脸”,“色狼、色鬼”,“死囚犯”,“土豪劣绅”……只要有新闻价值,照单全收,童言无忌。——“陆大哥”好歹未盖棺而论已定,蚍蜉撼大 树,不管摇笔杆子怎样说,一概笑而纳之,照印无讹,只要你肯写!打滚翻身,你怎样也推不掉,非写不可。他并且认定这个题目,就这么写,因为我这个“徽骆驼 ”,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安徽土话”:“大汉不獃是个宝。”陆兄就是位体重二百磅,身高近六呎的“大汉”,生龙活虎,从未“獃过”。
在动笔写此拙文时,我对那位上了他的大当,并大骂“陆铿是个坏人”,终于 齎志以终,学生为之暴动的胡耀邦,真有无限同情。——胡耀邦是个红小鬼出身的长征老干部,最后做到全党一人的总书记。他个人的经历、经验、知识和生活习 惯,都是在共产党中发展出来的。他的天下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他的天下。因此在他的生活经验里,一个“新闻记者”只是党中一个小干部。他可以颐指气使的 小干部。大的新闻官像许家屯,像周南,却不是“跑新闻的”。胡耀邦所知道的新闻记者,都只是共产党集权统治下的新闻记者。他不知道在非共产集权世界中的新 闻记者却是“无冕之王”。他这个“总书记”对应付这种“王爷”没经验。在他心目中,陆铿只是个对他颇为感恩的枪毙未死的囚犯。他想不到陆铿也是个“王”, 并且是个“大王”,“王中之王”。——“总书记”对掌握“大王爷”没经验,在交谈中,他就“上当”了。等到发现“陆铿是个坏人”,那就为时晚矣。
“陆铿是个坏人”
“陆铿是个坏人”是胡总书记丢掉纱帽的诸多原因之一。这在中共中央所秘发 的红头文件中是有案可稽的。因此这个“坏人”——不,这个《伊索寓言》中所记载的,被装在瓶子中的大魔鬼,在坐了中共二十二年的黑牢之后,一旦被放出瓶 子,立刻又兴风作浪起来,连中南海的深宫大内也被弄得天翻地覆。有冕之王竟被个无冕之王,弄得皇冠落地,龙驭上宾,终于引起学生造反,坦克上街,几乎弄得 邓上皇也乔扮农妇(父),落荒而走,千年国史也为之翻出另外一章来。
早知如此,那些自命对反革命派,从不“心慈手软”的中共党内的肃反特务,何不干脆“将错就错”,把他枪毙了事。——据陆铿说,他在死囚牢中,一次狱卒弄错号码,把他於半夜里提出枪毙。在上法场之前,始发现死囚号码上409错为406,一字之差,才又免了。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那些杀人有瘾的国共两党特务们,一向都自夸“宁愿错杀一百,不愿错放一个”。这次陆铿这“一个”死囚反革命,显然还是被“错放”了,所以才弄得这么大的纰漏来。他们那是如将错就错,把号码改一下,把他送上法场。人死病断根,岂不一了百了哉?!
美女不如猪肝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我在纽约街头遇到嘻嘻哈哈的陆铿,那已是他在“出 瓶”以后若干年的事了。但是抗战中期,我在重庆沙坪坝上,作蓬头垢面的小青年时,已久仰其名——原因是战时流亡学生,靠政府发放的三两碗“八宝饭”度日, 生活实在太苦了。那时父母既不能接济,亲友更投靠无门。平时无差可兼,也无工可打。瘦成三根筋不算,长期营养不良,竟弄得百病缠身。最难熬的则是夜盲。太 阳一下山,则一脚高一脚低,走路都成问题。校医老爷讲大话,说你缺少维他命A,应该多吃猪肝。那时在 沙磁文化区中的猪肝,随处可见。但是能挈而食之,那就是天大的问题了。有时偶尔发了财,或朋友发了财,请你吃碗猪肝面,那才有神效呢;当晚足下马路便清晰 可见;桌上目光可及的视力圈立刻扩大数寸乃至数尺。他换了一个人。呜呼!猪肝面之为用大矣哉。因此那时对我们沙坪坝小青年来说,那就是美女不如猪肝了。 ——食色性也。食毕竟比色更重要。
为着追求猪肝面,我们那批坝上青年,尤其是学文科的,既无工科打,那只有 挖空心思去向重庆各报刊投稿,想赚点稿费吃猪肝面也。上帝保佑,一稿得售,就可吃猪肝面一小碗;二稿得售,则可请好友共享之——那时我们坝上小青年,除少 数高干富商子弟之外,都是共产主义者,有通财之义。
我们那时的投稿经验,大致是一篇风花雪月的小散文,或者可换猪肝面一碗。 重庆当时是寒士如云的。那些“大文化人”如田汉、巴金、张恨水等人正在叫啸,要什么“斗米千字”。这时我们小青年看来那是要求太奢了。我们如有“升米千字 ”,已是祖宗积德了。——在那十投九被退的激烈竞争之下,重庆《中央日报》的副刊却是有个网开一面的肥缺。它早期的副刊编辑是盧前,号冀野、一位酸溜溜的 诗词作家。为着时髦,他有时也要谈点“新文学”,谈点什么“横的移植”和“新诗”,但他骨子里还是那种“裤裆巷口路三叉,引得盧前到我家”的,世说新语的 那一套。因此各大学中,只会屠格涅夫体的那批小鲁迅们,就被一股脑摈斥了。——盧前那时在沙坪坝兼课,教诗词和文学写作一类的课。那是中国文学系的课,因 此盧前的中央副刊便成为他们中文系诸公诸婆吃猪肝面的施主了。
我记得坝上有一次发生一椿吓坏人的情杀惨案——一位男同学在众目睽睽之 下,一枪便把他的前女友打死了。然后掉转枪头,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也就与女友同归于尽了。这一情杀案因而引出坝上一阵悼亡诗风。中文系一位“小林黛玉 ”(只记得她的諢名,已忘她的学名),在追悼大会上哭之曰,“霹雳一声双命已,此时爱恨怎能分?”曾引起陪都骚坛震动。盧前这位“副刊编辑”所看中的便是 这类潇湘之作。林姑娘那时是不少猪肝面作“副食”的。
我还记得另位男同学,在空袭中过江游泳,摔伤了足踝,不幸竟引起“破伤风”而死。也有同窗诗人輓之曰:“此间接因空袭亡身,其心甘否?若偶然为游泳伤足,有死理乎?”——有这样的“汉学底子”,盧前廬后的编辑们所掌握的猪肝面也便有得吃了。
我们历史倾向於屠格涅夫体的“进步作家”们,都瞧不起盧前。我们叫 “盧后先生”。但是看在猪肝面份上,我们也会写一些“世说旧语”,要“盧后”请客。——但那也万般辛苦的。盧后的“园地”毕竟有限,一个中文系已超载。能分给历史性的猪肝面,就所余无几,哀哉——中央日报的稿费比同时的其他报刊,要高出一倍以上。
女人跑了,不回来了
就在这种长期挨饿,并在日本鬼子日夜狂轰滥炸之下弄得衣不遮体,鞋袜皆无 的瘪三情况中,我们每天看报,总是经常看到“陆铿”二字,跃然纸上。我不认识陆铿,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中央”系列的大头头,在报刊上经常写专栏、专访、 长篇通讯的大报人。至于在这些专栏里,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今日已完全忘记。但是那时我们那批饿鬼小青年总是以猪肝面作价值标准的——他那一篇专栏或通讯能 换多少碗猪肝面?我们的结论是,陆铿的猪肝面是永远吃不完的。猪肝面者,一切事业之基础也。有吃不完的猪肝面,则这位陆铿就无事不可为了。——食色性也。 食之余就是色了。果然(陆铿后来告诉我),他这条色鬼,那时正在泡妞,泡得天昏地暗——我们那批小青年就很少泡妞。天一黑看妞都面目不清,从何泡起呢?
陆铿那时,少年得志,又性喜拈花惹草,因此所到之处,无不蜂蝶乱飞。最后 化万念为一念,就和我们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花杨大姐结婚了。据情治单位报导,陆铿在婚礼前夕,还偷偷的和另一女郎在嘉陵江畔,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呢!—— 佛教徒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们的汤马斯·陆铿(Thomas K, Lu), 却是个基督徒,不在此限。他偏偏恶有善报。他这位夫人,我们的杨学长,却是百万人中难得找到一个的美丽聪明的贤妻良母,牙科医师。到最后陆铿,还是“恶有 恶报”,被抓入共产大牢,那些反革命家属,时时都要去看死囚榜上是否有自己亲人的名字。同时那种狂风恶浪的镇反运动,纵是任何铁娘子、母夜叉也受不了冲 击,都要和反革命丈夫划清界限的。可是我们这位脆弱的美女陆嫂嫂、杨学长,却带了五个幼年的孩子,看了二十年的死囚榜,而矢志不移——陆铿榜上无名,则送 衣送饭;榜上有名,则守节抚孤,坚持到底。翻翻我国古代的烈女传,有几个是这样的?再看看今日欧美的基督家庭,岂不更是神话?二十二年的活寡,算是“守” 过来了。如今定居美国,五子登科,老伴二人,白头偕老,可以安享晚年了。谁知台湾派来了刺客,一声枪响,陆铿又被打得无影无踪了。
我问陆的连襟和老战友龚选舞兄,“陆铿哪儿去了?”
龚说:“跟个女人跑了。”
“不回来了吗?”我再问。
选舞说:“他跟女人跑过多少次了。可是这次真的跑了,不回来了。”
一个爱其“跑”,一个爱其“骗”
一次我在校友会上同杨惜珍说:“陆铿听说大陆也回不去了。”
惜珍两眼向我一瞪说:“唐德刚,以后不许提陆铿!再提陆铿,我就同你绝交!”
惜珍要和我绝交,但她和陆铿却始终不忍划清界线。陆铿在死囚牢中,她对他 矢志不二;如今陆铿“跑”了,她对他仍是矢志如一。——这就是男女爱情之间,“痴”的可敬可爱之处了。陆铿做了“反革命”,要被枪毙。她所爱的正是他的“ 反革命”。如今陆铿又跟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她所爱的也正是他会“跑”。夫复何言呢?!
莎翁说:“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脆弱的杨惜珍对“跑”掉的陆铿恩爱未了。谁知还有个脆弱的崔蓉芝。分明是被陆铿这个大色鬼骗了。她却也对他一见钟情,死心塌地,独爱其“骗”。又从何说起呢?
海伦(崔蓉芝)和亨利(刘宜良,江南),本是一对情性相投的恩爱夫妻嘛。 谁知晴空霹雳,特务刺客的一枪便把这位脆弱而善良的美女,从天堂一下打入地狱呢?就在这四顾无门,歇斯底里的生死边缘,忽然在地狱屋角的微光之中,发现一 位,双手伸开,无限同情的老爸爸。这个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孤苦无依的小女鬼,一下便扑了过去,和他拥抱在一起。这一拥抱,对一个小女鬼来说,在感情上就 分不开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小鬼使不得也。他是个大骗子呢。小鬼哭诉说,顾不得了。爱就爱这个“骗”嘛。不然,莎翁为什么说,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 女人呢?
陆铿不是贾宝玉。他看来像一个站在佛祖大庙前的门神。但是这个门神,在它 的粗犷之外,也另有其温暖率真的一面,这是许多美女、才女、有性灵的女人受不了的一面。这也是 所到之处,蜂蝶乱飞,能“骗女人”的最大本钱。尤其是那些在情感上四顾无门,真空时代,最需要感情的女人。这样这个具有高度父爱与情爱的大门神就能乘“虚 ”而入了。——现代心理学家说,一个打离婚官司的女人,最容易爱上她的律师,正是这个道理。——但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一个有智慧有性灵的女人,一个 爱情骗子,专靠一些潘、驉、小、闲的表面功夫,是不能持久的。他在性灵深处,要另有所托。盗要有道;骗子要能不骗啊。此话怎说呢?
“敬业精神,天下第一”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 乎?”——陆铿与他的朋友之间,处得最绝的恐怕要算傅朝枢了。傅是陆铿坐牢之后,最早的雇主。但是当傅君在纽约办其“中报”时,竟通令全报不许印出“陆铿 ”二字。足见二人绝交之绝也(据傅说,我是他贵报中唯一享有豁免权的作家,拙作中可提陆铿之名。真是谢谢董事长)。但是傅君也告我说:“若论敬业精神,陆 铿和胡菊人二人,实是天下第一。”——这句话,实在是英雄识英雄之言。陆铿与傅朝枢二人都是今日海外华人社区中,最标准的草莽英雄。盗亦有道,各有其英雄 本色。
陆铿的“敬业精神,天下第一”。此话出于他第一号冤家之口,实在是相当公 正的。他能敬其所业,就能终于所谋。一个人如为朋友谋而能终于所谋,与朋友交才能有信。而陆铿又大汉不獃,精力充沛。为人谋必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正如一 个为人打离婚官司的律师,为“她谋之忠”,是尽其所有的。这也是“传必习乎”只一面。——曾子三省,他皆有之,这也就是“读圣贤书,所谓何事”之一事了。
他这么一来,便弄得他的“女雇主”,在感情上,在生活上,在……上,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就牢牢缠住这个大骗子不放了。他分明是个大骗子,侬独爱其“骗”。从被弃不能羞,就再也不能让他跑掉了。……夫复何言。
陆铿原来是一文不名的光蛋,食量大如牛,又善自塗拭,有时也高冠厚履,风 度翩翩,俨然高干大官也。这种人终日困于“破瓦寒窑”之内是会闷出病来,奄奄一息的。他在寒窑之内,反正是个多余的大饭桶、大酒囊、大衣架……留着也无 用,倒不如让他“跑掉”的好。这也就是杨惜珍对他“跑掉”之后,既不划清界线,也不穷追喊打,只是扫地出门的道理。——虽然我唐某向她提到陆铿,她就要和 我“绝交”。
陆铿本是个大色鬼——但是朋友不要忘了,不论是江湖好汉或革命元勋,也没 有一个不是大色鬼的。孙国父说他第一嗜好是革命;第二嗜好是女人。老蒋、老毛犹有过之。陆铿和他们比,虽是个草莽,但是看到美女,便和他们一样的丧魂失魄 则一也。(曹长青访陆铿长文标题即“新闻第一,女人第二”。)何况他这个大光蛋,花子拾金,有此艳遇,王三姐抛下的彩球,一下捡到了;绣枕金猊,被翻红 浪,怎能不“跑”。——陆铿对他的夫人心疚无已,惭愧弥深,结草啣环,感恩不尽;但是大汉不獃,“跑”还是要“跑”。
一个要当老板,一个不做伙计
或者陆某既然能忠于所谋,信於朋友,为何与老傅弄得那样水深火热呢?我唐某不敏,和他们两造都是极熟的好友。我对他二人症结所在的评语,他二皆鞠躬如也,完全接纳。
傅、陆二人都是草莽英雄。司马迁《游侠列传》里的游侠。老傅告我,他所拥 有的黄金美钞,“再投胎五次也用不完”!他先在台中办《台湾日报》兴隆一时,终被经国强迫收购。他挟巨资先去香港,后到纽约,又办起《中报》来,俨然是台 湾《联合报系》的劲敌,海峡两岸都不敢小视。其所以然者是傅老板此君虽独裁专制,但是知人善任。重金礼聘之下,所网罗的(包括陆铿、胡菊人)都是一时豪 杰。他们如能和衷合作,对“两岸三地”真是无坚不摧。但是他们就是不能“合作”,更不能“和衷”。其所以然者,便是一个要当老板,一个不愿当伙计。
傅朝枢这个财阀、报阀,不管是为名为利,为政治为经济,为……,他办报是有其个人目的的。这些目的之外,“做老板”本身也是个目的。他知人善任,量才器使,重金礼聘,但不论你是何方豪杰,你得做他的“伙计”。老板的话是金光闪闪,一句顶一万句的。——傅老板就是毛主席。
陆铿和胡菊人呢?乃至后来的林博文、邱立本、俞国基……也都是一代贤豪! ——笔者以一个搞历史的局外人,从旁观察《中报》那时的班底,真是一批不世出的媒体精英,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在他们的企盼中是,钱由老傅出,报由我们 办。不痴不聋,不作阿翁。除出钱之外,报老板最好别管他事。
“那怎么可以?”傅老板对我两眼一愕说:“陆铿专打高空。要我买爆竹,让他来放?……”
“我们是自由报人。”陆铿也向我双目一竖,“傅老板只是个有钞票的市井浪人,我们能听他的话?!”
“你看,”我告诉他两位誓不再见面的老伙伴,“你二人,一个要当老板,一个不愿做活计,就无法协调了。”
“你批评的最恰当,最恰当。”是他二人在不同的地方对我所作的相同的回答。——两个人,一个是腰缠千万的财阀,有钱便有一切。大丈夫当如此也。老子要怎办就怎办。另一个则是一文不名的穷措大。人穷志不穷。合则留,不合则去。几片臭铜之外,你算老几;寡人能做你的Yesman?——一个槽拴不住两头叫驴。但在一个读破《游侠列传》的历史家看来两头叫驴都是英雄好汉,各有千秋!
当然为着职业尊严和个人原则向老板摔饭碗的,也不只陆、胡二人。当“六四 ”爆发之时,坦克上了街,傅老板对邓大人有知遇之感,通知编辑部要保护坦克,但部内的“自由报人”们,不能容忍。造反有理,乃决定集体摔饭碗,向老板来个 “总辞”。董事长竟是江湖好汉,不强人所难。同仁好解好散,资遣从优,老板自坐编辑台。
记得傅朝枢曾向我谈办报经纬,说:“能采访的人,不一定能编。能编的人, 不一定能当老板。”确是经验之谈。殊不知反之亦然。如今老板自己来编来访,那就天下大乱了。——老傅毕竟是江湖好汉,拿得起,放得下。蝮蛇螫手,壮士断 腕。率性关门大吉。一家生龙活虎,才士如云的《中报》,从此就变成历史名辞了。在下原是《中报》的忠实读者也。一旦下班无《中报》可读,真若有所失,悲伤 不已。这真是由衷之心啊。
老傅其后返台定居,也不时访纽,每来必电约我辈老友到华尔道夫大旅馆,去吃两顿十分豪华而并不太好吃的饭。忙的人是闲不得的。听说傅老返台之后,闲出病来。最近身体不太好。望云翘首,实不胜其怀念也。
发不了财,也饿不死
陆铿基本上是与老傅同一类型的草莽英雄,只是一贫一富,一个模式的两面而 已。古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二人的贫富均足骄人,但似乎也是命运使然。老傅告我,他在六十年代被经国赶出台湾之前,他原在台中置有大片房地产。他 既然满怀怨恙逃往香港,他本想把台中的地产变卖到香港另起炉灶,重打天下。可是经国嫌他在香港反蒋,乃把他的台中地产扣押,不许出售。老傅恨蒋恨得牙痒痒 的却无可奈何。谁知经国此举却帮了老傅的大忙。经国在一九八八年逝世之后,傅君的老友李总统上台了。老傅财产一经老友“解冻”,不得了,价值连城!所以他 向我夸口说投胎五次也用不完。但是经国如果不死,并要实行中山的《民生主义》,“涨价归公”,那老傅也就完蛋了——睹此,你能不相信命运?老傅就是有发财 的命。据说大陆上的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坐牢坐了二十年也坐出个财主来。因为他父亲姚蓬子原来在上海也有一笔房地产。文元坐牢期间,他一不能出卖,二不能 捐献。如今刑满出狱,共产党已不共产了。上海经济起飞,文元承继了亡父的遗产,也就变成了上海的老傅了。——我们二十年前在电视里看到姚君受审时的窝囊 像,想不到他二十年后会变成个资本主义的财主吧!
陆铿也想发财,但他没有这个“命”。
一次我问龚选舞兄说,“人不风流只为贫。”为什么陆铿却反其道而行,搞“人要风流只为贫”呢?他这失业流浪汉,不怕饿死?
选舞笑笑说:“他幼年时就算过命。算命的说他一辈子没有钱,也一辈子不少钱用。他饿不死!”
康大总统的“二十年老朋友”
陆铿最近在台北南港和我聊天时,曾无不感慨的诉苦说,德刚呀,你们多好,有美国退休金可拿,衣、食、住没问题。我在美国未正式做过事,没退休金可拿。现在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为稻粱谋,好不惨啊!
我瞅着他器宇轩昂,精神充沛,衣着时新……不像个“惨”的样子嘛。又想到龚选舞的话,一辈子没钱,一辈子也不缺钱用。永远饿不死。窍门何在呢?啊,有了。陆铿多的是“朋友”,有“通财之义”的好朋友。古人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吾於陆铿见之也。
记得当年康宁祥先生在哥大进修时,我们不时相见,厮混得很熟。康君那时是 个“党外”。我对康君雍容儒雅的风度颇为倾折。心想中国如能进步到实行多党制,康君倒不失为一个正派的总统候选人,因戏呼老康为“康大总统”。——一次我 发现刚到纽约的陆铿也和老康很熟,同样称之谓“康大总统”。我问老康:“你在台湾就认识陆铿了吗?”“不,不,”老康说:“我们前不久在访问美国时认识 的。”我说:“你们看来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呢。”老康笑笑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像二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的了。”
吾闻康君之言,不免大悟。因为我第一次和陆铿见面时,也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嘛。——原来陆铿此人,没有什么“生朋友”。他的朋友遍天下,而所有的朋友都是“二十年的老朋友”。甚至未见过面的朋友,也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多的是孟尝君
陆铿是个口无遮拦的大炮。他在大陆被“放生”到香港,一出来便颇有知名 度。我的好友,台湾的纺织工业家,那位有名的“文化界大护法”,陈宏正先生,闻其名亦想一见其人。因此在一次乘访港之便曾写信给陆先生先期相约。陆铿回信 说他初来香港,衣不遮体。听说台湾衣料甚好,宏正此次来访,盼能带两套衣料来,做两套新西装穿穿。宏正得信大乐,不但衣料遵瞩带去无讹,凡和穿西装有关的 事物,领带、袖扣也一并带去。——此事如对一些“生朋友”、“新朋友”来说,似乎就显得不太正常了。但在“二十年的老朋友”之间,不但是正常的,而且是更 亲切了——“他们原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嘛。
记得旧社会中的春联,曾有联曰:“居家有道唯从俭,处世无奇但率真”。这 就是“处世无奇但率真”了。“率真”是一种“天赋”,不是人人都有之的。有此天赋而行之,则“二十年的老朋友”遍天下。无此天赋而謬行之,变成打“抽丰 ”(秋风),敲“竹杠”,则不堪闻问矣。——君子小人别,原在一念之间嘛。陆铿今日(据他自己说)正在南港中央研究院学术活动中心“闭门写自传”。陆某是 个“所在城市”的大公敌。别说南港里那座熙熙攘攘的“活动中心”之内他闭不了关;他在共产党的死囚牢内也闭关不了。——他对一些走向法场的死囚有时还脱袜 相赠,因为在阴地府之内是不能赤脚的。
闭不了关,那末自传就慢慢磨下去了,磨下去那个达官贵人的招待所中的二爷 们,对一些“食无鱼,出无车”的文化光蛋是不会有好脸色的呢。一笔可观的“招待费”,还要靠“护法”的朋友们,不断的解囊相助。好歹陆铿二十年的朋友遍天 下,而老朋友之间又多的是孟尝君。孟尝君们对“弹鋏而歌”的好友是要是要鱼有鱼,要车有车的。他们总会制造点借口,设计点演讲、上电视,提供点干薪,务必 让一位有志气,要面子,又誓不食嗟来之食的老朋友,不致沦为饿莩!
一次,我称赞范止安兄有义气,不时接济穷朋友当然也包括陆铿。止安说:“ 陆铿有此需要,又不贪,人也很正派。”这可说是知己之言。知交遍天下,又有此需要,又不贪,人也正派,这就是他一辈子没有钱,一辈子不少钱用,也绝对饿不 死的主要原因所在了。这就是陆铿的命,这也就是陆铿其人。
最后就要再提提他的“大汉不獃是个宝”了。
西村成雄和张学良
我们中国文明的特点之一,便是我们语言文字里蕴藏着千万句成语(包括今日大陆上的顺口溜)。而这些成语往往都是经过长期锤炼的辞简易賅的真理。我们安徽的“大汉不獃是个宝”,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如生的个体太大,去五脏六腑和全身经络,由于超载,运转行动,往往 都有次灵活,以致出现“獃”像。一个大汉如运转灵活,行动便捷,脑筋灵敏,毫无獃像,那就真是个“宝”了。陆铿便是这样的一个“宝”。——他身高六呎,体 重二百磅,拳大腰粗,方头大耳。在上节我曾说他像佛寺里的门神。但这个门神毫无“獃”像。陆铿不走路,一有事就“跑”,或大跑或小跑,跑是他的专业。嗓门 又大,在任何交际聚会中,只要有陆在,就听他一个人讲了。一次我也住在同一座旅舍的另一层,打电话找他有点小事乞助,他说:“我马上就来。”我电话刚放下 不久,便听到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一开门果然是大门神,含笑而来。
这次在台北,我忽又收到陆铿紧急电话,说老朋友俞国基兄娶媳妇。“国基不 知你在台北,但你一定要参加婚礼啊。”我说:“那我得买礼物啊。”陆说:“我办我办,我以后和你算好了。”时未到半天,他又来电说:“你不用出钱,一切都 办好了。”——原来他把这消息也告诉星云大师了。星云说:“应该送点礼吧。”陆说:“应该吧。”星云说:“那末你和唐教授都不用送了,包括在我的一起吧。 ”结果星云大师送了新婚夫妇一笔可观的礼,并在其中拨出一小部,说是陆铿和我分送的,弄得我好不尴尬。但是陆铿已经“办好了”。我又何从扭转乾坤呢?酒席 中陆又替我介绍认识了吕秀莲“县长”。——吕县长搞台独,陆铿显然全力反对的。但私人之间,英雄识英雄,仍不失其为“二十年老朋友”也。
去年春季,我的日本朋友西村成雄教授正在写一本日文的《张学良传》。他从 三藩市回日本,希望便道经檀香山访少帅一下,哪怕“只见一分钟”。住在三藩市的朋友,认识少帅的多的是。但屈指一算,朋友之中真能帮助西村去一访张汉公 的,恐怕只有一个并不熟识少帅的陆铿了。我就把陆铿的电话告诉了西村。果然这个“为人谋必忠,与朋友交必信”的陆大汉,终于把西村弄到夏威夷,让那位不愿 见客的老隐士张学良在郊外乘轮椅散步时与一个来自日本的访客西村成雄,“偶遇於途”。少帅对这位不速之客印象甚好,竟然把西村带回寓所,谈了个把钟头,并 且照了许多像。——这就是别号大声的陆铿,也是我所知道的陆大声。
转型期的中国是五光十色的。真历史比假小说更有趣十倍。写历史的人不能只 看中帝王将相科学名家,什么孙、袁、蒋、毛、邓;什么顾维钧、胡适之、李宗仁。光看中他们,这多彩多姿的时代就失去它的真相了。我们也要写写和我们同级同 等的草根小民和草莽英雄,他们才真正是这个时代中“沉默多数”(Silent Majority)的代表,这个时代中真正的主人。因撰《记老友大声陆铿》供众二十年老友一笑。也让后之读者知道我们这个滑稽的时代。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八日於美国新泽西州的花园小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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