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6日 星期二

楚寒:跌宕一生域外燒

前日在美西版的明報上看到的一則新聞讓我唏噓不已:有一代報人之稱的著名新聞工作者陸鏗,因肺栓塞導致呼吸困難,於美國西部時間621下午705分,在三藩市聖弗朗西斯紀念醫院病逝,享年89歲。去年聖誕節假期去三藩市旅遊,在著名的九曲花街街道上穿山過巷的時候,我還在心裏念叨著這裏就是陸鏗先生晚年居住的城市,不知近幾年來罹患老年癡呆癥的陸老先生身體狀況如何。沒想到半年之後,就傳來了老先生去世的消息。

今天上午11時 陸老先生的遺體告別追思儀式在三藩市灣區的一家墓園舉行,儀式結束後由家屬為其遺體完成火化。按照老先生的遺囑,他的骨灰將由其子女帶回他魂牽夢系的雲南 老家安葬,以便還他落葉歸根的宿願。這一刻我在家中低頭為這位中國新聞界的前輩默禱,同時心中不可抗拒地想起聖經中保羅的那句名言: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這句基督使徒的名言,可以作為陸鏗先生奔波漂泊一生的人生註腳。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的三句話,裏頭卻蘊含著披星戴月的艱辛。

這位公民是中國現代史的見證人及參與者,這位記者將八十年中國的興亡史看飽,這位先生一生的沈浮命運與現代中國的滄桑流變難以隔斷得開,這位老人為他愛之真切的中國這兩個字受了一輩子的苦和罪。如今陸鏗先生以望九高齡為自己的跌宕人生落下帷幕,將他的一把老骨頭燒在了離家千裏的域外。可是,生於五四、卒於今年的陸鏗先生並沒有走入歷史,他傳奇式的報人生涯、他長期堅守的記者職責和他畢生執著追求的人生信念——新聞自由在中國實現,讓許多喜愛他、尊敬他的人,和那些與他一樣有著強烈中國情結的海內外華人感到回味,感到心傷,也感到焦慮。

堅守新聞信條,秉持新聞記者的誌節工作,最後一個新聞老兵的離去。

激揚文字一甲子,屹立報壇六十年, 陸鏗先生的一生與新聞須臾不可分離,也一生對新聞事業熱情不減。這位說他下輩子還是要當記者的新聞人,在抗戰期間於重慶的中央政治學校新聞專修班畢業後, 任職於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成為中國自有廣播以來最早的廣播記者。從在政校讀書時起,陸鏗就受到董顧光、馬星野等在美國接受新聞教育洗禮的師長影響,培育了 自己的新聞自由理念。

陸鏗是受其老師、國民黨元老於右任的勉勵之下,而走上新聞工作這條人生道路的。作為中國現代新聞業先驅者的於公的一段話讓陸鏗記住了一輩子:為維護新聞自由,必須要恪守新聞道德。新聞道德與新聞自由是相輔相成,沒有新聞道德的記者,比貪官汙吏還可惡。今天回頭觀看陸鏗的長期職業生涯,他確實是一位以新聞職業道德為生命的記者,不慕名利但求筆耕,不懼危險但求還原公眾知情權。

陸鏗畢業後不久,和同學一同經營《僑生報》,隨後在國內率先發布了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消息。二戰中陸鏗赴歐洲盟軍總部,任中國駐歐洲戰地記者,采訪過艾森豪 威爾、麥克阿瑟與馬歇爾等美國將軍,還探訪過納粹德國的戈林等戰犯,在血與火的戰爭硝煙中實現著新聞人為國為民的價值。

抗戰勝利後《中央日報》復刊,陸鏗與報社同仁堅持先日報,後中央的原則,以新聞第一為辦報理念,也就是先遵循新聞理念,再顧及黨報立場。陸鏗在1947年揭發孔宋等人貪汙外匯3億多美元(當時全國外匯僅5億多美元),就是這一理念的典型之作。當時日報的財經記者漆敬堯不負陸鏗使命取得調查報告,陸鏗則寫了大篇幅報道曝光孔宋家族貪汙。由於是國民黨機關報揭發自己黨國大員,因而引起國際上的極大震撼。陸鏗被國民黨專案小組和蔣委員長嚴詞相逼,但他抱著不要腦袋的決心,堅持不肯說出消息來源,最後蔣以不處分結案。這種堅守新聞信條,保護消息來源的新聞人的誌節,實在是20世紀中國新聞史上所罕見。

1940年代後期,陸鏗采訪國共與美國的談判,對國府代表徐永昌不肯透露消息,也不願見他深感不滿,最後竟在《中央日報》發表徐永昌失蹤的新聞,引起軒然大波,使得蔣介石和美方代表馬歇爾關註,也迫使徐永昌最終接受了他的采訪,並在以後成為他的重要消息來源。陸鏗因此事激怒了黨報上司,從此他脫離了國民黨,成了獨立記者。

老年的陸鏗在香港和美國奔波,或與友人創辦報刊、雜誌、或者主持筆政,評論時政,仍然不改記者本色,依然是聲如洪鐘,更是老當益壯。他的記者同事兼老朋友漆敬堯形容他的話仍然沒有過時:哪裏有新聞,他就出現在哪裏!

自 上個世紀中葉開始以來,不論是大陸還是臺灣,都很難看到專業記者的身影。國共分治的歷史,使得華人世界的土壤裏無法孕育出謹守新聞專業守則的職業記者。雖 然在八年抗戰中中國湧現出不少的優秀記者,但是他們在接下來國共內戰的夾縫中,被迫選擇立場,無法保持新聞人的客觀中立立場。留在大陸的記者,要麽是加入共產黨的文宣隊伍,做紅色政權的一螺絲釘,要麽就是被批鬥被整肅被關押甚至被虐殺,幾乎無一幸免。隨國民政府遷臺後去臺灣的,或者是改行不問政治,或者是在新聞界學術界中茍且偷生,寫些悠閑的避世文章,或者甘願成為壓制新聞自由的文宣打手。

囿於當時這種國共兩黨均為專權執政的政治現實,華人世界的傳媒界一度很難得到成長的機會。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都難以尋覓真正以新聞工作為終身事業的資深 記者。到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要論真正的新聞記者,尤其是對兩岸的政治時事,都能保持密切的關心,並且思想仍能趕上時代,與權力保持距離、思路清晰 的,數來數去,唯有陸鏗一人而已。難怪臺灣作家司馬文武形容陸鏗是華人新聞界海峽兩岸第一人一匹永遠奔馳中的野馬

歲月的紛紜中淘洗出不怕火煉的真金。陸鏗先生的一生可謂是為新聞而生,為新聞而受難,為新聞而漂泊。作為保持著那個時代新聞銳氣的中國早期新聞記者,陸鏗先生在21世紀初期的故去,象征著華人世界新聞史上一個時代的落幕,也是民國早期年代那一輩真正新聞記者群體的光榮收場。

畢生追求新聞自由,不附和當權者,開罪於國共兩黨。

陸鏗先生的一生精彩紛呈,與眾多國共兩黨高層、兩岸三地名流有著或深或淺的交往,也多次陷入可怕的政治漩渦。陸鏗一直試圖保持新聞記者客觀中立的立場,但因堅持新聞自由理念,他先後坐過國共兩黨22年牢,出獄後又同樣因堅持新聞自由理念而得罪國共兩黨,同時被海峽兩岸當局列為黑名單。

19494月,陸鏗在廣州辦《天地新聞》,因為報道中研判共軍可能的登陸地點而被捕入獄,報館也被查封,後為於右任、閻錫山所救。

1949年雲南淪陷,陸鏗急欲從日本回昆明接家眷。誰知一下飛機,就被中共以代表閻錫山來接管雲南之罪而逮捕。被關四年後,在作家冰心保證陸鏗是新聞記者,回昆明是為接家眷之下而獲釋,出獄後成為雲南地區的民主人士。

1957年中共提倡大鳴大放,號召黨外人士給共產黨和政府提意見。在共產黨誠心誠意的懇求下,陸鏗提出3點意見:1、建議中共考慮改變對美國的態度,化敵為友;2、建議各大學改學英文,學俄文是不可能現代化的;3、建議準許老記者辦民間報,唱唱對臺戲也不妨。次日雲南各大報頭條都是陸鏗的3條建議,10天後鬥爭正式開始,上千人輪番嚴斥他為什麽要說中共的壞話,於是陸鏗開始了牢獄生涯,前後長達近20年,於1975年因毛先生特赦國民黨官員而出獄。對於陸鏗當年的建議,如今前兩條早已成為中共主動實施的政策,陸鏗卻因早說了20年而陷身囹圄,第三條的落實也是遲早的事。這印照了那個年代的荒謬。

經歷過共產黨的思想改造不人道的勞動種種磨難,陸鏗仍發揮他的記者責任,將獄中看到的事情、采訪到的其他犯人情況記敘下來。赴香港後,197910月,值中共建政30周年《明報月刊》組織一個專輯點評,陸鏗以陳棘蓀的筆名發表了一篇一萬多字的《三十年大夢將醒乎》來全面評價中共政情,造成轟動效應,被中共稱為是三十年來反共最惡毒的一篇文章,引發大陸官方不滿。

1982年,陸鏗公開評論蔣經國身體健康不理想不應連任總統,被中華民國政府列為不受歡迎名單。

19855月,陸鏗在中南海訪問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整理成《胡耀邦訪問記》發表在同年6月出版之《百姓》半月刊上,後成為導致胡耀邦下臺的罪狀之一。1990年,陸鏗又因協助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赴美,名列中國政府黑名單。

觀看兩岸三地傳媒界,華人世界現代媒體的現狀並不令人滿意。中國大陸的傳媒界幾乎全都甘願成為受當權者操弄,隨當局的指揮棒起舞,稱之為萬馬齊暗並不太過分。香港的傳媒回歸10多 年來相當一部分逐漸進行自我審查,喪失了傳媒應有的立場。臺灣雖然在政治民主化後實現了新聞自由,但是一度陷入藍綠黨派爭鬥,相當多的傳媒之表現令人難以 恭維。而自稱一輩子只幹了記者和囚犯兩個職業的陸鏗,在時局動蕩中一生堅守傳媒人的職業要求,確實不易。特別是他在受了二十多年的牢獄之災後,依然直言不 諱,不肯附和當權者,依舊報道公眾有權知曉的事實,仍能做出客觀中立的評論。這種新聞人的風骨,值得後世尤其是華人傳媒界引為職業楷模。而這種一切為了新 聞、不肯向當局低頭的硬骨頭的專業作風,也最令我們後人欽佩。

呼喚新聞自由,呼喚民主政治,告慰陸鏗先生。

陸鏗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經歷了二十世紀中後半葉的抗日戰爭、世局動亂、國共內戰、中共立國、反右文革以及兩岸關系的風雲變幻。他本人則在這數十載的世事擾攘之中閱盡滄桑,飽嘗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與酸甜苦辣。幾番折騰,陸鏗這匹新聞界的野馬,為兩岸三地的新聞界留下了無人能及的歷史紀錄,成了華人新聞史上一個罕見的歷史檔案。在他89年長長的一生中,幾乎步步都在翻越刀山劍樹,弄得經年遭難,滿身傷痕。在中華這塊土地上,他的身心確實是太疲憊、太憔悴了,最後,只好飄洋過海到異國他鄉的美國西海岸化為一縷輕煙。

除了相濡以沫陪他走到人生盡頭的老伴,陸鏗先生似乎一無所有,然而他卻在華人的新聞史上留下了一串堅實、清晰的腳印。如此說來,他可以死而無憾了。但事實 上,我們從他的著作《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和《大記者三章》中看得出他有著滿心的遺憾,也就是他沒有親眼看到他渴求一生的民間辦報、采訪自由和新聞自由在中 國大陸得以實現。也許,人類中沒有任何一種職業的人,比被稱之為無冕之王的新聞記者更需要自由的空氣與開放的空間。陸鏗一生的苦難,把時局的動蕩和制度的禍害揭示得無以復加,從他個人的命運中看得出幾乎一整個時代的荒謬。這是他個人的苦難,也是一個民族的悲劇。

法國哲學家薩特說過:散文藝術與民主制度休戚相關,只有在民主制度下才保有一個意義。同樣的,唯有在民主制度下,新聞才有生命,新聞才有真正的意義。陸鏗的一生遭遇讓我們很清楚地看到:光有為國為民的熱情,沒有民主的制度保障,沒有新聞自由的實現,再好的記者也無處容身。

如今陸鏗已經離去,而兩岸三地的記者群體則還在政治、商業與娛樂的洪流中載浮載沈。臺灣雖然早在20年前就已解除報禁,並已初步實現民主政治,擁有充分的新聞自由環境,卻因政黨惡鬥與媒體的過度競爭,新聞自由的成熟與完善尚需時日。作為特區的香港自回歸以來,自律、自我審查在香港傳媒界變得越來越普遍,新聞自由度遭遇一定程度的收縮。

最令人遺憾的是,當今中國大陸的新聞自由度在全球近200個 國家中居於後列,當局通過或明或暗的手段對新聞出版及信息輿論進行了嚴厲的控制,近幾年來對新聞自由和表達自由進行了嚴厲的扼殺,記者的執業環境相當嚴 峻,記者的權利和尊嚴難以得到保障。在經歷了一甲子歲月後,像抗戰時期與民國早期民營報紙蓬勃發展的景況已經很難看到,執政者對傳媒界的寬容也很難見到, 民間社會的言論空間很難得到成長。當年的國民黨喉舌《中央日報》尚有先日報、後中央之理念,今日的中共喉舌《人民日報》等黨報連先日報都談不上,更談不上為民發聲。北京奧運前後采訪自由的承諾只是畫在墻上的餅,新聞自由在四川大地震中也只是曇花一現隨即加以縮緊。在當前的中國,像陸鏗那樣敢於不附和當權者、勇於追求新聞第一的記者等傳媒人士更顯得難能可貴。

所幸的是,中國大陸近年湧現出《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在一定範圍內敢於按新聞規律運作的傳媒,更出現了《南方都市報》前編輯程益中、喻華峰、記者陳峰、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副總編江藝平、《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前編輯李大同、盧躍剛《壹報》主編翟明磊等新一代報人,為中國的新聞傳媒事業留下了火種保存了生機。但是,中國大陸民眾人人皆享有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新聞自由的民主時代還沒有來臨,這需要寄望於保障新聞自由法律的出臺和制度的保障,特別是民主政治在中國大陸的最終實現。

狂風不終朝,長夜終有明。好在大江總是向東海奔流的,歷史潮流是不可抗拒的,民眾的心靈自由是任何政權都不能永久地禁錮的。同為華人世界的臺灣這20年來走過的民主化道路即為明證。對於中國大陸來說,雖然實現新聞自由的道路絕非輕而易舉,但新聞自由不是夢,新聞自由是光在照耀中華,新聞自由是一條已經能看見曙光的自由之路。

歷史已經證實並將繼續展示:自由從來離中國就不那麽接近,但自由絕非看不到希望,自由已經不會太遙遠。在這樣的宿命中煎熬忍耐,也許需要的正是陸鏗先生那樣的樂觀,需要的也正是陸鏗先生那樣的堅韌。等到有朝一日新聞自由最終在香港、臺灣特別是中國大陸得以完全實現,性情爽朗、聲如洪鐘、身在域外燒、骨灰埋故鄉的陸鏗先生在九泉之下必定含笑欣慰喜欲狂。

寫於二零零八二十六日,陸鏗先生遺體告別儀式當天。

(原载2008年第8期的《人與人權》月刊)

沒有留言:

严家祺:陆铿特有的“习性”是不能复制的——纪念陆铿诞生100周年

                【图】胡耀邦1986年在中南海会见陆铿   http://upload.bx.tl/cgi/blog/temp6/201903161630231.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