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讀台大中文系三年級時﹐我就到康寧祥家中當他女兒的家教﹐如果像表面看來的那麼單純的話﹐今天我也不會在這裡寫文章。事情的背後是﹐我是為台灣司法調查局到康家臥底的。我在大二就加入國民黨在台大的延伸覺民學會﹐然後成為調查局屬意的對象﹐起初找我去康家﹐只是就近觀察這個國民黨眼中釘家中來往的人﹐後來隨著美麗島事件的爆發﹐康寧祥取代入獄的黃信介成為黨外新領袖﹐在議會裡展開體制內民主改革的努力﹐我的任務就逐漸受到重視。
原本只是家教的我﹐在美麗島事件之後的第一次立法委員選舉中﹐投身競選活動﹐為老康撰寫競選大字報﹐由此逐步地被賞識﹐畢業之後正逢被禁的《八十年代》復刊﹐就被老康和總編輯司馬文武找去當編輯。一切是如此的水到渠成﹐誰也沒有懷疑我這個台灣本省人﹐是幫國民黨臥底的。《八十年代》之後﹐《亞洲人》和《暖流》兩本雜誌也陸續解禁復刊﹐於是三本雜誌錯開時間﹐就如同周刊的輪流出版﹐成為當時台灣反對國民黨的主要刊物。
在我工作的近兩年裡﹐把每期的稿件複印後﹐送給調查局過目﹐在我看來是扮演了黨外與情報單位之間的緩衝﹐自認為因為我的穿梭﹐減少了彼此之間的摩擦。其實這是自我安慰之詞﹐當時﹐因為美麗島事件和林義雄家血案﹐加上後來歸國學人陳文成被警總約談後暴斃台大校園等事件後﹐處於風聲鶴唳中的反對陣營﹐不得不自我限制言論﹐避免踩到國民黨的神經﹐所以我的工作不過是方便雙方“交流” ﹐即使沒有我﹐也不會產生什麼驚動國家安全的大事。
現在回想起來是如此﹐可是在當時﹐穿梭在調查局和黨外之間的壓力實在太大﹐又在巨大的臥底壓力之外﹐情不自禁地暗戀上有婦之夫司馬文武﹐這成為我最大的痛苦。午夜夢迴﹐一方面想順水推舟﹐利用我年少的美色﹐長驅直入﹐打入黨外核心﹐同時遂了我的綺思。一面想如何在不讓調查局獲悉我的“發展潛力”前﹐全身而退﹐脫離台灣複雜的政治圈﹖
最後在面臨抉擇的時刻﹐我毅然地選擇離開﹐把一份少女情懷深埋心中﹐自我放逐到遙遠的土耳其﹐從此不再過問台灣政事﹐不再書寫。專心地在土耳其安卡拉大學中文系研究教學﹐課餘在土耳其國際電臺中文部編譯廣播﹐相夫教子﹐過著寧靜的異域生活﹐絕口不提前塵往事。
然而﹐二十年後﹐當年被情治單位追蹤調查的司馬文武﹐在改朝換代之後﹐2001年以國安會副秘書長江春男的身份﹐出現在安卡拉時﹐面對司馬那關懷的眼神﹐我就像被崔蓉芝喚回青春的陸鏗﹐像吃了熊心豹膽般重拾文筆﹐瘋狂般地閱讀與書寫﹐給報紙寫報導﹐在網站寫專欄﹐參加徵文比賽﹐如飢如渴地閱讀。
這時﹐我從台北駐安卡拉文經辦事處﹐借到了一本書﹐一本司馬文武寫序的《陸鏗回憶與懺悔錄》。 看了書﹐我才知道﹐1982年6月我離開台灣﹐而《八十年代》12月號刊出陸鏗的三篇文章﹐觸怒了當局。看完全書﹐我對被司馬譽為海峽兩岸第一記者的陸鏗有了深入的認識﹐不過﹐因為個人的感情際遇﹐我特別在部落格裡寫了下面的短文(那時是2003年9月﹐我正處於後繼無力的時刻) ﹕
今天再讀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看到543頁,陸鏗長子陸可望在父親七十歲棄髮妻,謀與崔容芝相好時寫給父親的信,今昔相照,頗多感觸特摘錄於此,為天下處後中年期男女誡。
「爸爸,因我仍然愛你故寫此信。我理解也同情你的心情。但『飄風不終日,驟雨不終朝』,這種狂飆式的愛情,在你這個年齡是不可能持久的。請你引境自照,七十衰 翁,眼皮泡腫,油肚下垂,又有性格,崔女士絕不可能愛你超過半年。『愁髮含霜白,衰顏寄酒紅』。你想以一時的狂迷喚回青春,只是徒然。古人早有詩曰『酒伴 衰顏只暫紅』。如崔真如你形容的那八個字:善良、溫柔、靈秀、通達,則你被踢出她家只會更早一點;若她老實忠厚一點,則你可能呆得略長幾天。」
「想以一時的狂迷喚回青春,只是徒然」有時我真的認為,自己是以夸父逐日的悲劇情懷來解釋自己明知徒然,卻又縱身而入的「執迷」,我不敢用「執著」,因為人到中年以後只有「迷」才會產生勇氣,一如年少時。
我 也常恐怕自己今日重拾文筆的熱情,會像陸可望所說的只是一種「暫紅」。當造成暫紅的酒意醒來時,我要如何收拾七零八落的心情呢?是再喝它幾杯?還是穿上球 鞋到外邊跑幾圈?是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如何讓心中好不容易重燃的熱情,在暮秋的幽微中持續發光?有朋友說:「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很美好,但是持續沉溺於 這種感覺就很危險。」可是,保持這種感覺是不是會比再死亡好呢?
其實,「好死不如歹活」,「人生莫放酒杯乾」,「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聰明的古人早就給了我答案了!
這之後﹐我仍然繼續創作不輟﹐還得了香港主辦的世界旅遊文學入圍獎﹐又出版了一本書﹐這對於45歲才開始業餘寫作的人﹐算是點小小成績。2007年5月21日﹐我剛從伊斯坦堡見了台灣出版社委託來談出書的朋友﹐返回安卡拉﹐準備23日去美國探望在耶魯唸政治學博士學位的女兒時﹐竟然看到陸可望用英文﹐在部落格裡留言表示﹐我的短文讓他感觸很多﹐希望認識我﹐於是我們就開始通信。
在通信的過程中﹐可望傳給我他家人和母親的合照﹐在照片上﹐我沒有看到一位苦守寒窯22年後被棄的陰鬱怨婦。我看到的是一位神情雍容自在﹐笑容滿足自信的婦人。以後陸續從可望那裡獲悉楊女士即使走在自己的獨木橋上﹐仍然關心著陽關道上的陸先生。
按常情﹐可望當年的預測並不離譜﹐他深知父親的習性﹐再賢淑溫婉的女子﹐也很難忍受一個眼皮泡腫,油肚下垂,又有性格的七十衰翁很長時間的。但是﹐在背叛了楊女士這樣的妻子之後﹐七十衰翁已經有自知之明﹐不會再如年少時那般招蜂引蝶﹐而善良靈秀的崔女士﹐即使曾經氣得想在陸先生八十大壽﹐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宣佈和他分手﹐也不會在他八十五歲失智需人照料時離棄他。
陸先生一生有不少紅粉知己﹐但是﹐結髮的楊女士和最後的女人崔女士﹐才是他選擇結婚的對象。因為這兩位女士都有幾個共通點﹐漂亮﹑溫婉﹑能幹﹑善良﹐然而最重要的是﹐都能堅守心中的價值。無論是作為被背叛的妻子﹐還是奪人之夫的第三者﹐她們都是因為深愛著陸先生而選擇放手或不離不棄。她們的愛情觀裡﹐沒有陸先生所謂的戀愛三階段﹕愛﹑情﹑義﹐而是因為愛而有情有義﹐而始終如一。
陸先生在經歷多年牢獄之災後﹐把個人情與慾獲得完滿的寄託﹐恢復青春﹐視作新聞事業之外﹐最重要的人生價值﹐因此他寧願被天下人丟石頭﹐也不願意放棄恢復青春的感覺。然而他的率真也不容許他戴著假面﹐只為世俗的人情道義﹐勉強留在楊女士身邊。
楊女士選擇放開他﹐也是放開自己。陸先生在書中說﹕“惜珍天性仁厚﹐大處著眼﹐對我沒有半點責備﹐總是曲予優容。” 又自責是﹕“憑著妻子對自己的愛心對妻子施暴” 楊女士的態度則是﹕“愛情的結果成了夫妻﹐夫妻的結合基於愛情﹐愛情是夫妻的原動力﹐沒有了愛情﹐也就不是夫妻了。” 於是只好各人去追尋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人生。
在從1949年到1978年的三十個年頭的解放歲月裡﹐楊女士面臨的不單是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還要照顧長期坐牢的丈夫和年邁的母親﹐撫養五個子女。這時支持她的是耶穌基督與捍衛心中價值的決心。她心中堅信的價值是對丈夫﹑子女﹑母親的愛﹐所以她始終咬緊牙根﹐不離不棄。而當陸先生說她的撫慰﹑體貼與溫柔喚不回他的青春時﹐她還是因為對丈夫的愛﹐選擇放手﹐就如同可望說的﹐這不是“婚變”﹐這全然是陸先生“單方面的事” ﹐沒有愛情的只是一方﹐不是雙方。她放手﹐但是﹐沒有放掉她心中的愛﹐她繼續愛子女﹑愛人﹑愛自己﹐於是﹐我就看到一位八十多歲的婦人﹐在孫子的婚宴上﹐暢快地和親友擁抱﹑跳舞﹑歡笑。因為她知道她一生所愛的男子正由一位和她一樣的女子不悔地照顧著。
陸先生﹐您可以安息了﹐人說你“處世無奇但率真” ﹐您的率真﹐讓您成就兩岸第一記者的新聞事業之外﹐還交到許多好朋友﹐也擁有了兩名可敬女子不悔的愛。
(作者為 旅居土耳其的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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