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大声兄是云南保山人。说到云南,那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云南度过抗战,直到高中毕业。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的年岁中,不少同学是名学者的儿女。同班的,有闻立雕(闻一多次子),冯宗越(冯友兰次子),潘乃穆(潘光旦次女), 杨振平(杨武之次子)等。同时也认识了一些云南权贵们的子弟,像当时民政厅长李培天的儿子和女儿,省主席龙云的小儿子等。都曾是附中同学。其中大部分, 如今刃有些交往。记得在昆明住时,还随先父去过圆通山唐府,拜望过唐继尧的后人多次,因唐氏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时,与先祖父同学。到我离开云南的时候,云南话已成了我的第二母语。故我每遇到云南朋友,也倍感亲切。
在1995年年尾,云南护国起义八十周年之际,大声兄在旧金山筹组了“云南护国首义八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也应邀参加,并提论文,说明为何云南起义是近代中华民族,反帝国主义和反专制,起死回生,真正的转戾点。会中也见到不少云南同乡,如龙云的儿子,如今是波斯顿燕京楼的老板。 除了其他云南同乡会的代表。会中也有民主教育基金会的创办人和理事会主席。但我第一次遇见大声兄,却有较为复杂的背景。也是十分偶然。
在1980年代中期,里根总统任内,中美关系的黄金年代。因其时是六四之前,也是中美联合倒苏的时期。我当时刚转到罗城理工大学执教未久。由于两个因素使我除了教授历史以外,在学校也负责直属校长室的国际交流和服务部门。一则因中国正好改革开放,中美间的教育和贸易关系,方起步。二因我校教育重在应用。所以校方特设了国际服务部门,专为美国实业界咨询以协助美国公司与中国打交道。也是看看我们这些所谓的亚洲学“专家“对于和中国打交道,究竟有多少实际用处。当时服务对象中有一家公司与中国合制医药器材。首先是和北京一家工厂合作生产隐形眼镜。投资了几百万美元。由于当时中国外汇缺乏。两造间的合同中有一项规定是美方公司在中国所赚到的钱应购买中国产品运回美国。美方公司, 因投资不多,也为了想在中国市场捷足先登,做了一个三年计划。预备三年后再处理利润问题。孰知第一年结束时, 隐形眼镜的销售数量,已达到三年后的目标。该公司在中国生意之成功,应归功于公司内另一位宾大华顿商学院毕业的华裔经理钱某。这时该公司的问题是如何即刻处理这些赚到的人民币。即应当购买什麽中国产品运回美国最为有利?
该公司在中国考察的结果,发现南京的光学仪器制造工厂的产品有利可图。因该厂所制的显微镜, 其镜头非常精致,全是手工所磨,但显微镜的金属外壳,则甚为粗劣。其售价,相对而言,十分便宜。运回美国,换上该公司自己的壳子,又可有极好的利润。所以决定将人民币换显微镜。这笔交易,该美国公司必须和这家光学仪器工厂的母公司洽谈。当时母公司的董事长是由中国的名生物学家,复旦大学的谭家桢教授兼任。于是该美国公司特邀请谭教授来罗城访问。这是当时中美间贸易时的例行公事。在谭教授到达纽约之后, 为了礼貌,美方公司特请我代表该公司坐了公司的飞机到纽约拉瓜蒂亚机场去接谭教授。
当我抵达拉瓜蒂亚机场见到谭教授时,他旁边站了一位华裔彪形大汉,经介绍始知是久闻大名的报人陆铿。谭教授接着问,他可否带同这位朋友一起去罗城。我的回答当然是欢迎之至。当飞机起飞以后不久,陆即过来坐在我旁边,问我到罗城在旅馆登记妥当后, 可否为谭教授打听一下邓质方的太太在那家医院生孩子。并且希望我可以带他们先去医院,后再参与美国公司的活动。其时因距晚宴时间尚早。我因在校兼理与中国的交换学者事务。所以打了几个电话,知道邓质方的太太就在罗大附属医院生产。再电话询问医院,何时是会见访客的时间?知道六点以前皆可。旅馆距医院相去不远。当我们三人进到妇产科病房时,正巧邓质方也在,我就退到旁边,让陆大哥说明来意了。
我所以说明这件事,也旁证唐公德刚所形容的陆铿是见人第一面,就如交了二十年。再者,他远在纽约,早就知道“小平同志“的媳妇在罗城医院生孩子。换言之,小平同志有个孙子还是美国人,有朝一日还有资格参选美国总统呢!这也说明老记者消息之灵通。自此之后,八零年代后期开始,当美国华人学界举行讨论两岸问题或日本侵华会议时,我也常邀陆大哥参与。也许因为他在国共两方当权下,都因言论不够自由,同样受过牢狱之灾。所以他在晚年,对海外民运的各种活动都十分支持和起劲。我最后一次见到陆大哥,就是在2007 年,民主中国教育基金会成立二十周年,在加州湾区举行的庆祝年会上。
那一年,我之参加民主基金会的年会,并作为主要发言人之一,非因我是海外民运的大力支持者。事实上,正因不是,才被邀参加,以平衡讨论会中不同的意见。我虽对民主的普世价值从未怀疑过,也确认民主是五四以来国人所追求的最基本目标之一。但对于如何能真正成功的走向民主之路,从民主在西方发展的经过,是需要具备若干条件的。所以若要在中国推行民主,最好的捷径是如何加强这些基本条件。同时还得去冲淡中国文化传统中,某些不利于民主发展的因素。在这一点上,我是十分赞同孙中山先生所提倡的,需先经过一个阶段的“训政时期“,才可以进入民主的宪政时期。不过训政时期的内容是有些讲究,也是任何时候皆可开始的。恕在此不赘。
开会那日,正当讨论会要开始的时候,崔女士扶着陆大哥进入会场。坐在听众席的前排。会场中一阵骚动。大家的情绪即为之提高了许多。当讨论部分一完毕,会议刚告一段落时,多人趋前向陆大哥致意。他呆呆的,随着崔女士的示意,微微的点头答礼。当我向前和他握手时,崔女士推推他的膀子,一面说朱教授来和你握手了。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似曾相识,呆呆的望了望我,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随即又进入了他的玄想世界,其表情又像在深思什麽似的。这就是我脑海中最后一眼的陆大哥。我可以相信,他的晚年在崔女士悉心照料下,是非常幸福的。而他的一生,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一个“勇者无惧”最好的典型。
朱永德
罗切斯特理工大学荣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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