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陆铿与崔蓉芝一九九七年夏与李泽厚夫妇一起郊游
陸鏗兄的這本書,在定稿前曾給我看過,一看即不忍釋手,惟我當時剛到臺北,並宣佈“三不”(不講演,不寫文章,不接受採訪),故未作反應。如今我要離開臺灣轉赴美國教書,似乎可以寫點什麼了。
但 是,寫點什麼呢?自己卻想不清楚。記得讀陸兄書稿時,相當快速,好像是窮一、二夜之力就通讀完的。這當然是因為文章好、故事吸引人;同時恐怕也因為基本是 同代人,某些事情一經提及,如南京的國民代表大會等等,當時的情景、氣氛便又浮現眼前。雖然往事如煙,卻依然似昨,令人難以忘情。然而,畢竟又時日如駛, 物事全非,今日當年,恍若隔世。因此陸兄重新娓娓道來,揭其秘辛,時間的過去和現在似乎交融一片,真有如聽白頭宮女談往年盛事,備感親切,又不免感慨系 之。但年輕一代不會有這種感受,這就使人更增感慨;歷史終將不斷淘汰,被人遺忘,只剩下書籍典冊中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中性”的僵硬史料;歷史終竟是歷 史,不再存在了。在這方面,陸兄的書也無疑由於保存了許多第一手史料(如蔣介石準備提名胡適競選總統、與胡耀邦的長篇談話,等等等等)而頗具價值。
陸 兄年事已高、閱歷多、交遊廣,而身體健朗如壯年,對這樣的老人,我不免有些好奇,想請教一些從人生經驗到養生之道的問題。而陸兄的回答,便是他在書中所再 三講到的那句話:“禍兮福所倚”。也就是禍福常相倚轉而難以預測的道理。本來,人就生活在紛至遝來的各種偶然性之中,現代人生,尤其這樣。人生中的很多事 情,其利害、得失,其價值、意義,並非一目可以了然,或一時可以論定,它們每每因緣相繼,禍福相隨,陸兄以自己坎坷而豐富的一生不斷驗證著這一點。
正 如書中所記述,如果陸兄不是克服各種困難執意親自去昆明接夫人,就不會有二十年的囚禁而備受苦辛,幾乎餓斃。但如果不去昆明,當然會順利地轉來臺北,以陸 兄新聞記者的衝動而“初生牛犢不畏虎”,如此亢直敢言,恐怕在五十年代就被送往綠島而一命嗚呼,又豈能有今日?又如,當年捋虎鬚揭露孔宋集團的貪污大案, 闖下了幾乎有性命之憂的大禍,結果卻履險如夷,反因此而年輕卻名滿天下,為後來鋪下錦繡前程。此外,如青年時代由湖北襄陽去雲南保山得到各種“吉人天相” 式的意外支援;如關進監獄反而在“文革”中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如此等等。當然,最為驚心動魄的還是那件因“獄吏”叫錯號而差點被槍斃的“故事”。如果不 是鼓足勇氣去“拒絕死亡”(對好些人來說,常常可以是事以至此,分辨無由,便糊裏糊塗地接受了死亡。)陸兄早就成了一名屈死鬼。但是,那位並未叫錯號而被 槍斃的,不也仍然是屈死鬼麼?一個並無過錯的好人,只因上級設組命名的偶然,而被當做特務處死,不也是十足冤枉麼?只不過是屈死的形態和曲直有所不同罷 了。世上屈死的鬼何其多也!偶然性的捉弄人,何其殘酷和悲慘?!
活 著不容易。人生是如此的不確定,偶然性是如此的強大和捉弄著人們,究竟什麼是人生的真諦,如何估量生活中的得失、是非、禍福,從而主動把握住自己的一生, 不是值得好好思索一番的麼?海德格爾常問:“存在是什麼?”存在不就是這個麼?不之有在這對命運(也就是人生偶然性)的詢問、探索和行動中,才能充分體會 海德格爾之問麼?
這就是我讀《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的感想。信筆寫來,已離題萬里,尚請讀者原諒。
【作者简介】李泽厚,著名哲学家,湖南长沙人,生于1930年6月,1954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
李 泽厚成名于五十年代,以重实践、尚“人化”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美学观卓然成家。八十年代,李泽厚不断拓展其学术论域,促引思想界在启蒙的 路径上艰辛前行。九十年代,李泽厚客居美国,出版了《论语今读》、《世纪新梦》等著作,对中国未来的社会建构给予沉甸甸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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