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2日 星期二

程凯:陆铿人生的最后一程



崔容芝向陆铿作最后的告别

“中国记者第一人”陆铿,人称陆大哥,一生波澜壮阔、充满传奇色彩。2005年,他被诊断罹患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病情日重,直到08年6月21日逝世。这三年,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一)

陆铿与他的伴侣崔蓉芝的住家,离旧金山唐人街不远。三年来,我每隔一段时间,便去探望他。他知道有人要来,就穿戴整齐,正襟危坐等待。他完全不认得我了,每次见到我,都像结交了一位新朋友。他与我侃侃而谈,从不冷场,最后尽欢而散。

陆铿对过去与他交往的人,统统不认识了,包括他的亲人。陆铿临终前最后几天,他的女儿从外州来看他,他问女儿:你是谁?女儿说:我是你的女儿。陆铿说:不可能。女儿说:我姓陆,云南人。他说:我也姓陆,云南人,那你可能是我的女儿。

崔蓉芝大姐告诉我:陆铿患病后,每天生活都很快乐、很平和,他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也不暴躁。虽然失忆,但他善良和热情的本性,丝毫不变。

说陆铿忘记了所有人,并不准确。他没有忘记的,是崔蓉芝。20年前江南案发生,他为崔蓉芝仗义执言,而萌生情愫,一发不可收拾,任由爱情之火,把自己融化 掉。从此崔蓉芝与陆铿相濡以沫,最能为他俩的爱情作证的,是陆铿生命进入最后一程的日子。病中的陆铿,常常白天昏睡,夜晚清醒,崔蓉芝便整夜陪伴他。陆铿 便秘,每次都是崔蓉芝用手帮他排便。陆铿与崔蓉芝没有结婚,崔蓉芝却给了陆铿只有爱妻才能给予的爱。

我每次探望陆铿,都发现陆铿注视崔蓉芝时,眼中总是饱含深情。此时的陆铿,只有崔蓉芝一人足够。生命的最后一程,最要紧的是有爱。陆铿的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唯留有崔蓉芝的爱。陆铿是幸福的。

(二)

陆铿为中国云南保山人氏,一生采访重大历史事件和名人无数。二战期间他被派驻欧洲战地。抗战胜利后,任国民党《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部主任。曾因言获 罪,遭国民党逮捕入狱。1949年后,又被共产党逮捕。他先后坐国民党、共产党大牢共22年。七十年代末,陆铿获释到香港,创办《百姓》半月刊。他以《百 姓》杂志社长身份对中共总书记胡耀邦的一席访谈,揭示了中共党内的矛盾和斗争,为当年最轰动的政治新闻。中国爆发89民运,陆铿谴责中共屠杀和平请愿要求 反腐败的学生,协助台湾佛光山星云大和尚,接待因六四出走美国的原中共香港新华社社长许家屯,被中国政府列入禁止回国黑名单。

陆铿患病之前,把自己的一生,写成《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患病后,崔蓉芝把他的《回忆与忏悔录》拿给他看,他看的津津有味,却不知道那本书是自己所写,而写的就是自己。他不但忘记了过去交往过的人,把自己精彩的人生也忘记了,忘得一乾二净。

当崔大姐告诉我,陆铿不知道自己的回忆录写的是自己的时候,我说:忘记也许又是一种幸福。陆铿人生的精彩,包含他一生的奋斗和欢乐,更包含他一生的劫难和 痛苦。人到老年,回忆往时,劫难和痛苦,难免侵扰人的心。陆铿是自然而非被人强迫失去记忆,劫难和痛苦再也不会侵扰他。当一个人,有一场为人所称羡的人 生,而他却把自己一生的精彩都忘记了,我想这应是人生走到最后一程时,达至的最高境界。

其实陆铿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中国政治异议人士,他既不是出走的共产党官员,也不是背叛的体制内知识分子,他应是中共的统战对象。共产党对统战对象的政治尺 度,历来宽松,对陆铿却偏偏例外。陆铿有一颗炽热的爱国爱乡之心,中共却把他与政治异议人士等同对待,列入不准回国黑名单,甚至他罹患了老年痴呆症,仍不 放过,如此残忍的对一位风烛老人施行精神折磨,令人发指。

自从被中共列入黑名单,陆铿在人们眼中,更多了一分不同凡响。在台湾蒋家威权统治年代,他因为发表言论说蒋经国身体不好,不宜连任总统,上了台湾政府不准入境黑名单,六四后又上大陆政府黑名单,两岸记者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陆铿一直为讨还回国的权利,与中国政府力争。患病后,崔蓉芝继续与中国当局交涉,同时得到友人帮助,陆铿终于获准回国探亲。

去年3月26日,他回国前夕,我去他家送行。这一次,我发现:尽管所有记忆,在陆铿脑海中消失殆尽,但他对于回国,却有着异常敏感的反应。

我试着问他对回国的感受,他回答:“我非常愿意去看一看。听说我的故乡有些变化,但究竟怎么变,我没见过。变化本身是好事,我进去看一看,也学一些东西。”

谈到力争18年,讨还回国权,陆铿说道:“需要告诉人家,我们是有道理的。我们不是无所谓的,我们回去是有道理的。”

他对六四后流亡海外的民运人士不能回国发表意见,说:“我们俩都有责任,把这个事情弄清楚,还要表示我们的一点看法。”

陆铿做出的反应,令我吃惊。这那里是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能够说出的话!当一位老人所有记忆,被阿兹海默症淹没,唯有最深刻的愤怒或者欣喜,才会在特定时刻突然迸发而出,闪烁光彩。我亲眼看见了陆铿脑海中,阿兹海默症也未能淹没的灿烂闪光。

(三)

陆铿返国探亲后回到旧金山,我又去探访他。崔蓉芝说:中国政府只是一次性的准许陆铿回国,并非永久撤销他的回国禁令。在到达昆明机场时,他们遇到麻烦:海关边检,显然没有接到通知,让陆铿与崔蓉芝滞留了3个小时,直到接获北京的指示,才让他们踏进祖国家乡的土地。

陆铿回国,本是有价值的新闻。但中国政府只允许中新社向海外发稿,对国内民众,则完全封锁消息。陆铿的儿子陆可信提出:父亲与很多老朋友失联,希望当地报 纸登一条消息,让朋友们知道他回来了,与他聚一聚,但被当局拒绝。不仅如此,陆铿住在儿子陆可信家,陆可信家所在的小区便成了禁区,24小时有国安人员把 守。陆铿身为记者,直言真相,令中共害怕,陆铿已是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中共依然害怕。

1949年后,陆铿有20年时间,被囚禁在昆明第二监狱。这次回国,崔蓉芝带陆铿旧地重游。看见黑牢,崔蓉芝心情难过,但陆铿毫无感觉。崔蓉芝说:“好在 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没那么伤感。”在昆明第二监狱,陆铿一行拍的照片,底片被监狱没收,带他们参观的狱政人员,遭领导问话。

虽然有小小不愉快,但陆铿返国之旅,业已成功。家乡及全国各地,有一百多位朋友,从海外的广播和互联网上得到消息,来探望陆铿。崔蓉芝说:陆铿看到那么多人来探望他,表达对他的尊敬,对他的想念,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人们只知道陆铿获准回国,不知道陆铿的解禁,只是一次性的。如果下一次,他又要回国探亲访友,将被重新挡在国门之外。陆铿直到逝世,他的名字仍然列在中国政府不准入境黑名单上。

(四)

我与陆铿交往17个年头。我曾是中共《人民日报》记者,海南建省,调任《海南日报》总编辑。1989年,我因谴责六四屠杀遭整肃,随之被撤销职务,开除党 籍。我不得不离开中国,成为政治流亡者。初时落脚美国洛杉矶,受邀出任《新闻自由导报》总编,有热心的中国留学生找到陆铿,希望通过他,与星云大和尚联 系,让我到西来寺暂住。陆铿果然帮忙,于是我就搬进西来寺“维摩精舍”,与陆铿同住一楼,他住楼上,我住楼下。

陆铿是星云的挚友。陆铿住西来寺,一来撰写回忆录,二来为《百姓》杂志组稿。

与陆铿结缘,我成了《百姓》的作者。陆铿经常下楼敲我的门,说一声:“程凯老弟,写一篇稿子。”我不敢怠慢,当晚就开夜车,第二天交稿。我知道陆铿特意把赚取《百姓》稿费的机会给我,解决了我的住,又让我增加一些收入,陆大哥用心良苦。

《新闻自由导报》是89年六四后,洛杉矶的一批中国留学生和华人创办,为海外第一份民运报纸。创办后风波不断,每况愈下,都与一位名叫权华的女留学生有 关。我没有证据说权华是中共特务,但她起的作用非一般特务可比。90年,《导报》重组理事会,刘宾雁出任理事会主席,陆铿为《导报》顾问。宾雁住在美国东 部,于是就由权华等五人组成“常务理事”,管理《导报》大小事务。权华不断制造事端,使我无法正常工作,我只能辞职。宾雁也和我一道宣布辞职。在因我辞职 召开的《导报》理事会会议上,陆铿嚎啕大哭,指斥权华耍阴谋权术,把好端端的《导报》搞垮,这样下去,民运希望何在。

那时陆铿年过七十。我紧张地注视着他,怕他心情过于激动而出意外。我又为他毫不掩饰的真情流露所感动。我想:世间竟然有陆铿这般的汉子,为了人际的是非曲直而如此大喜大悲。

陆铿说他一生只有两件事:做记者和坐牢。又说一生有两爱:一爱新闻工作,二爱女人。这尽人皆知。

爱新闻工作,自不必说,他一生的祸福,都与新闻工作有关。他告诉我,在云南坐共产党监狱时,有一天他以为要拉他出去枪毙,竟然琢磨起,报纸登载枪毙自己的 消息,该拟一条什么样的标题。终于想出“万人争看杀陆铿”。爱新闻工作,竟爱到死到临头还拟标题,找遍中国,除了陆铿,没有第二人。

陆铿86岁患病,85岁还去采访,中国的记者中,可有与陆铿一样“生命不熄,采访不已”者?

去年11月,旧金山的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举行一年一度“中国杰出民主人士颁奖典礼”,陆铿照例出席。会议过程,陆铿不停在纸上涂写。他做笔记,他要发表一篇报导?不可能了,那只是终生记者陆铿的习惯动作。

至于喜欢女人,我倒是觉得陆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男人中间不算出众。我与他交往,不见他把女人挂在嘴上。几位好色男人在一起,谈女人经,陆铿的发言也流 于泛泛。有一次,我与他外出探望朋友,车开到一个住宅区,他向一位少妇问路。那少妇极具风韵。陆铿回到车上,说真想跟那少妇多讲几句话,只是不敢。我说: 多讲几句话都不敢,陆大哥你的喜欢女人,不过尔尔。他尴尬一笑,承认浪得虚名。

不过也别小看了陆铿。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陆铿对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女人崔蓉芝的爱,远不是一盆火可形容,简直就成了一座火山。他为此不惜抛弃在监狱外苦等他20多年的发妻。他对我说:他这辈子只对不起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子,为的是崔蓉芝。

爱情,不必用理性去评判,也没有是与非。对崔蓉芝的爱,使古稀之年的陆铿,身心回到青春年少。爱新闻工作和爱女人,成就了陆铿有滋有味的人生。

(五)

陆铿6月11日,因发烧住进旧金山圣弗朗西斯医院。我14日接到崔大姐的电话,赶到医院探望他。我在病房里守护他几个钟头,让疲累的崔大姐回家休息。那一 天,陆铿精神出奇的好。我没意识到那可能是人们通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相信生命力顽强的陆铿,跨过了人生的一场又一场劫难,也一定能大步跨过眼前这一道生死 关。他还应该继续他虽然失忆,却快乐幸福的人生

他一直和我聊天。我拿当天的中文报纸给他看,他能缓慢读出报上的文字,本能的展现一位记者对时政的关心。他有时趁人不注意,把身上插的管子拔掉,我对他 说,没有我的指示,不准拔,他立即表示服从。我要求他快点病好出院,我要请他吃饭,他回答:我请的饭,他一定吃。他不断赞扬每位为他服务的医生和护士,他 仍然把一颗热诚的心,随时捧出交给身边每一个人。

我第二、第三次去看他,他陷入昏迷。只有一回,他略略睁开眼睛,客气的叫崔蓉芝招呼我坐下。

最后一天,6月21日,我又到医院。下午4点,他血压骤然下降,呼气急促。经注射升压药,情况好转。医生表示没有放弃。我站在陆铿身旁,握着他的手,轻声喊:陆大哥加油!喊完,我跑出病房,我已经泪流满面。

此时,崔蓉芝,和陆铿的分别从中国云南、美国东部赶来的两个儿子,以及大孙女,都在陆铿身旁。崔蓉芝大姐,不时情绪波动。大约5点,我安慰崔大姐几句,就离开医院。我明天再来,期望有奇迹发生。

傍晚,我接到崔大姐电话:陆铿7点05分停止呼吸,陆大哥的心脏不再跳动,奇迹没有发生。他不是说还要等我请他吃饭吗?他怎么停止战斗了呢?一个原本旺盛的生命,就这样被一颗小小的肺血栓夺走,陆铿在与死神搏斗中,打了他一生唯一的一场败仗。

陆铿生前要求后事从简。6月26日,遗体火化那一天,仍有一百多位旧金山新闻文化界人士,和生前好友,前去与他告别。人们回忆陆铿人生的传奇,赞颂他作为 新闻人,一生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和秉性的热诚善良。一位在公共汽车上结识陆铿的大陆移民,也赶来与陆铿告别,他说:“陆铿这种人,在中国太少。我希望 中国有一百万、一千万陆铿这样的人,中国就好了。”

陆铿终年89岁。根据陆铿的遗愿,他的骨灰将由他的儿子带回中国云南老家安葬。他终于可以回到他挚爱的祖国长眠。陆铿生前为自己拟好了一句话的墓志铭:“中国一记者陆铿葬于此”。



作者在陆铿告别仪式上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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