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止、陆友梅夫妇出席庆贺陆铿八十寿辰宴席 蓉芝女士從美國來的傳真使我無法迴避陸鏗先生已經離世快將一年的事實。
好像不是很久以前似的,他上報社,到舍下,未進門先揚聲:「山木兄、友梅兄,大聲看你們來了!」
自他病後,此聲不再不止五年。
最後一次看到陸先生,是崔女士把他帶到雲南途中經過香港,那是他出現阿茲海默癥狀後的第二、三次見面;得病後,陸先生明顯地是見他一回瘦一圈;那天午飯,他沒動筷,就是給他挾菜,也給擱在碗裏,紋風不動;別人說話,他帶笑似的坐在那裏,沒有反應,走路倒還是挺穩的。
內子跟蓉芝女士說,這樣回雲南不是太辛苦了麼?
回答是,還他一個心願。
腦際當即在心、意、識之間糾纏。
還鄉愿,陸先生等了十多年,可是記憶盡失後,「了」的意義許已不在他的本人,而值不值得,看來只有崔女士最能意會,人說他倆因緣難得,走此一遭,誰的意、誰的義,是讓人看得到的和合相知。
「大阪城的石路」是陸先生生前的「飲」歌,可是不像歌詞中那條硬又平的石路,他的人生道可真曲折——三十歲前少年得志,隨後三十年的盛年期,坐牢日子超過四份之三;一九七九年,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時,年滿六十;一般人到了花甲之年,即使仍未倦勤,也該有退休打算;可是剛出牢籠的陸先生來到人生路不熟但是呼息自由的新環境,就像一覺醒來的初生犢,精神奕奕,辦報、搞雜誌、寫作,甚至不惜家變去亂——戀愛....,緊緊把握生命的實在,連本帶利撈回牢中虛渡的光陰。
六十歲起動,從零開始,結結實實地幹活四份之一世紀,那不是一般人的體能和活力。
身裁魁梧、腰板挺直,除了一頭白髮透露年紀當有一把外,八十五歲前的陸先生,一直像個渾身是勁的年青人。聲音洪亮、眼神炯炯只是形諸於外的面貌體態;心態一樣有如小伙子,直認不諱的寡人好色,不是言談的調皮,而是實實在在的心懷不軌和付諸行動的出軌!性急,伶俐,腦子活,動作快,不讓年青人獨尊的生氣和活力,兼具世故的見解與圓融,聽陸先生話從前、說未來、談現在,永無冷場,至病方休。
正式與陸先生見面認識時,他已在香港住上好幾年,並且開始往返於美港之間,當時港人正為九七問題忐忑而出現了移民潮,那時我們仍未十分熟絡,他三番四次相約,建議我把信報業務擴展到美國。看他說得高興,我和太太卻心裏明白,任何地方有新聞採訪就是陸先生眼裏的事有可為,考慮到主觀條件的湊合難以成事,未有接納提議,可是陸先生的熱忱和真摯,感念至今。
陸先生是廣交天下的能手,朋友相約飯聚,他會來個措手不及,帶來幾位不在預算之列的客人,說是讓大家多認識,多交幾個朋友;而無論生張熟李老中青,他都樂意攀談,甚至一見如故。許家屯先生一度成為信報「作者」是他拉攏,認識星雲的弘法功業是他推介,當年張立到信報當記者是他介紹......,反正過去信報好幾位出色的記者和作者都是由他穿針引線而結交。
豪邁爽朗的陸先生,做起事來,絕對認真。當年為信報撰寫專欄,客串採訪,時常為一篇稿子與編輯通好幾次長途電話,來回幾次傳真;為趕截稿時間,常有滿頭大汗跑上報社、坐在排版房外奮筆疾書的場面;又曾為了不滿校對水平差劣而親自校稿。他一向說話總是笑容一大堆,唯一一次向我嚴正投訴,就是校對太差,他說報上錯字多是反映報紙辦得不夠精神,讓我一直記住。
陸先生的前半生,人人可以從《陸鏗——回憶與懺悔錄》裏看到詳盡記述,從廣播記者到南京政府中央日報的副總編輯兼採訪主任,從抗日戰爭到和平、到共產黨專政,從中國派駐歐洲的戰地記者到前往日本籌辦報紙到二十二年大牢監禁—— 一個時代的烘托、一個國家的政治跌宕、一個與時共舞記者的遭逢,那一切,筆者是從文字、從交談得來的難忘印象。
耆老之年猶如赤子,永不言倦的效力新聞工作,高行闊步的神氣、鏗鏘動聽的說話、唱〈大阪城石路〉時的嘹亮、為朋友奔走急人所急的熱情、好色的得意、活出個性的精采,那是筆者親炙的陸先生的神采,也是今日文字遙祭之所以神傷!
林行止2009年4月15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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