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30日 星期一

寒山碧:陸(鏗)崔(蓉芝)之戀的所見所感所悟

我與陸大哥(陸鏗)的認識和交往是先文字後晤面,1979年在《
明報月刊》上看到〈三十年大夢初醒乎〉時尚不知陳荊蓀就是陸鏗,後來《中報》聘陸大哥主筆政,胡菊人主編務才對他的事蹟略有所聞。不久陸、胡兩位同時遭《中報》解聘,我不記得從何處取得陸大哥的電話,便致電向他約稿(時我主持《東西方》月刊編務)。陸大哥沒有答應,說他現時在中文大學教新聞學,功課很忙,沒有時間寫稿。原來他除了教學之外正與胡菊人先生籌辦《百姓》半月刊。此一階段只知其名而未謀面,印象也疏淺。

1982年底《中國之春》在美國出版,一位移民到美國的原《東西方》作者突然攜《中春》和王炳章親筆信來找我,希望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我歷來都只止於論政,從不喜參與實質的政治活動,敬。謝不敏。而帶信來的友人也認為我留在《中春》組織之外,以一個文化人的身份從事現時的出版和撰述工作,大家從不同途徑努力更加有利於中國的民主運動的進程。後來他只要求我幫他在香港郵寄和散發《中國之春》創刊號。香港是一個自由的地方,郵寄雜誌給圖書館和個人並不違法,我便幫助了他這個小忙。《中國之春》一直想在香港印刷和發行,他們出版第二期的時候,其主總李林(即後來在加拿大犯謀殺罪判刑那一位)和另一位成員來港找我,主要向我查詢《中國之春》在香港發行的可能性。我告訴他們,香港市民享有充
分的言論和出版自由,任何人只要繳一萬元按金就可以出版和發行任何雜誌。《中國之春》如果想在香港出版發行,只要依照規矩辦理就可行了。我還答應他們,會為他們接洽發行商。可是,他們正跟我談得好好時,《中春》第二期卻突然交給另一家發行商發行,據說是陸鏗先生幫的忙。然而這家發行商,只發行一期,《中春》第三期就不肯發行了。《中春》的人對陸先生有頗多議論,甚至懷疑陸鏗的動機。但我覺得這類耳語對陸鏗是不公平,也沒有道理的,做媒人不能包生仔。發行商皆把利潤放在第一位,發行《中春》既賺不到錢,又要承擔風險,他們不肯繼續幹是很自然的事,反正大家又沒有簽合約。而陸鏗先生也不能強迫發行商去做他們不情願的事。後來《中春》的人又來找到我,我便把相熟的發行商介紹給他們,
讓他們直接洽談,自己則抽身而出。與《中春》的人接觸三次,除了與那位原來《東西方》作者還能保持長期友誼之外,其他人予我的印象都很差,也不想紺繼續往來了。1982年或83年間,我到台北中央新村拜候胡秋原先生,秋原先生問我「認不認識陸鏗?」我說只聞其名而未曾謀面。秋原先生說:「據說陸鏗本事很大,可以通天,在大陸人脈很廣」。秋原先生懷疑陸鏗是共產黨派出來做統戰工作的,其時台灣還處於戒嚴時期,對「統戰」兩字還相當敏感。但對我來說「統戰」是無所謂的,在香港為共產黨做統戰工作的人多的是,我並不介意與之接觸,不過自此心裡卻留下「陸鏗是共產黨派出來」的印象,自然也有所警惕。
我跟陸鏗第一次見面應該是1984年底或1985年初,那時我的《鄧小平評傳》第二卷在《南北極》連載,因《南北極》改版或停刊而需要尋找出路,一位友人帶我上洛克道《百姓》辦公室,見到陸鏗和胡菊人先生。初次見面,大家只禮貌性寒暄幾句我便告辭,後來我把《鄧小平評傳》第二卷書稿寄給陸鏗先生,他便在《百姓》上連載了。由此我成為《百姓》的作者,交往就漸漸多了,有時是約稿,有時是查詢或交換一些資料,而《百姓》舉辦的一些活動也常常邀我參加。「97大限」前陸大哥(跟他認識後他要我叫他「大哥」不要稱「先生」)移民美國,但彼此聯繫並未中斷,因為他每年都回港三幾次,他返港時,間中會見面。

陸大哥旅居美國之後很活躍,與「民運人員」聯繫頗密,又為江南案奔走,這類消息我從媒體上可以得知,見面時我從不詢問他的私事,不過他跟江南遺孀崔蓉芝女士轟轟烈的的戀愛,卻也令我有點震驚。陸、崔戀的消息我不是從媒體得知,也不是陸大哥透露,而是北京的沈醉先生說的。1989年4月,我隨一個台灣的訪問團應邀全國政協之邀訪問大陸,第一站是廣州,第二站是北京。在北京時我拜訪沈醉先生(沈醉先生曾為《東西方》寫稿,我們早在1981年就認識了),我在他客廳剛坐定不久,沈醉就問我知不知道陸鏗跟崔蓉芝的事?其時我毫無所知,便據實回答。沈醉先生則說了一番話,他跟陸大哥也是認識的。而我既不知此事的詳情,自然不好表態。崔蓉芝女士我也認識,我曾代表在台灣出版我《鄧小平評傳》那家天元出
版社跟崔女士接購江南寫遺著《龍雲傳》的台灣版權,見過三兩次面。崔女士還是我一位前輩友人錢江潮的學生。她予我的印象良好,富有台灣女人的特色,外溫柔而內剛毅。陸、崔之戀所以令我「有點震驚」緣由有二:1、陸大哥元配嫂夫人楊惜珍十分賢淑。陸大哥在大陸坐過牢兩次,共計二十二年。陸大嫂不離不棄,獨力撫養四名子女成長,還照顧年邁的翁姑。陸大哥對此十分感念,說自己未盡過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其時陸大嫂剛離開大陸遷居紐約,正是一家安享天倫之樂的時候,陸大哥彌補己過報答陸大嫂的恩情都來不及,豈會見棄而另抱嬋娟?2、陸大哥生於1919年,與崔小姐相識相戀之時已是望七之年,何來如此充沛之精力和如此巨大的勇氣?

陸、崔之戀,社會上一些人包括沈醉先生或多或少有些不理解,但我覺得事必有因,個人感情的事自不足為外人道。陸大哥承認自己好色,且有點急色,這在他的《陸鏗回憶懺悔錄》裡也有所披露。至於他的黃昏之戀我覺得只要不是利用權力脅迫,不是金錢交易,而是雙方是真心相愛,第三者就應予以尊重,無權說三道四。1991年我第一次到美國旅行,承陸大哥熱情招待,安排到西來寺小住。而在三藩市旅遊期間更獲得陸大哥和崔女士相伴遊玩,感激五中。其時他倆是否已結婚,尚未得知,不過倒是出雙入對。而我也感覺到他倆十分登對,十分恩愛融洽。洛杉磯、三藩市之遊,增強了我跟陸大哥的友誼,此後的聯繫自然而然比昔日多一點,但畢竟相隔一個太平洋,不可能太密切。90年代我雖然去過幾次美國,但地點或在東岸
,或在洛杉磯而不落腳三藩市,有一次雖然到三藩市也準備拜訪陸大哥,卻因小兒染恙,匆匆改變行程而不果,倒是陸大哥返港時多所約晤。

1999年我主辦「香港傳記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陸大哥擔任評論員,他欣然應邀,並在會上作了幾次精采的發言,令會議生色增光。其時我應邀擔任海南省政協委員(1993年1月至2002年12月),陸大哥表示他已年屆八旬,來日不多,很想回去雲南老家看看,特別想看看「六‧四」後中國大陸的變化,問我有沒有渠道向當局反映?我坦白說沒有特殊的渠道,但我將盡力向有關方面反映。而我的所謂反映,也只是以現任省政協委員身份向中央統戰部、國安部、中聯辦寫信而已。陸大哥或因訪問胡耀邦事件,或因代星雲大師接待和安排前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先生赴美「旅遊休息」而被大陸當局禁止入境。可是,後來星雲大師不僅可以入境,而且獲得大陸有關人員的高規格接待了,可是陸大哥還是不許入境,我個人也覺得很不
公平。我話寫信為陸大哥申訴沒有結果,後來劉達文兄又介紹「黃雀行動」幕後指揮者陳大哥為陸大哥奔走,但最後也無法解開此結,未能把他的名字從黑名單中剔除。二千年之後,在接觸中已發現陸大哥的精神狀況不妥,昨天發生的事今天就忘記了,懷疑他患了老人癡呆症。曾記得我也曾為此向有關當局寫信反映,但一樣沒有下文。2005年我攜妻兒赴美小住,路過三藩市時前往崔大姐(其實我還年長她一兩歲)家探訪陸大哥,發覺他外貌改變很大。他以前是大塊頭,現在已十分削瘦十分虛弱,而改變更大的是腦袋瓜,他連我是誰都記不得了,連他居住過的「香港」也記不得了。崔大姐說,豈止不記得你,他連自己的孩子都記不得了。不過他卻還清楚記得「雲南」,記得他是雲南人,此外還記得的只有一個名字——「海倫」
(崔大姐的英文名)。我們在崔家逗留一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跟崔大姐聊天,陸大哥間中插一句不清不楚的問話:「你來的地方現在怎樣了?」他已說不出「香港」兩個字。

返回酒店之後內子感慨地說:「真是天意弄人,怎麼一個勤用腦的作家也會變成這樣?」內子很佩服崔大姐,覺得這幾年來照顧一個老人癡呆症病人真是很不容易,崔大姐可謂有情有義了。非議陸、崔之戀的人至此也應該噤聲或有所省悟了。照顧病患老人的困難非親自經歷都無法瞭解其中的艱辛,而照顧老年癡呆症患者尤其困難,尤其需要有愛心和耐性。因為癡呆症患者可能剛剛吃完飯,一會兒就忘記了,投訴你不給他飯吃。又容易發脾氣,喜歡無理取鬧,許多親生子女都忍受不了,最後把患病老人送進老人院。崔大姐不但照顧患病的陸大哥長達八年,其間還帶他回一次雲南,了卻他的心願。雲南之行是崔大姐為所愛的人做最後一件大事,但那刻陸大哥回去又有何意義呢?他已一無所知,一無所感,形同屍走肉。我不明白
大陸的安全部門怕些甚麼?怕一個患了嚴重老人癡呆症的陸鏗危害國家安全嗎?我想,如果北京的安全部門能夠早幾年讓陸大哥回去,那可多好,那才算真正劃得圓滿的句號。

2009‧3‧30於香港

2009年3月26日 星期四

程雅人:我的陸先生

『長期來講,我們都死了…』

舉世濤濤,一波波的金融海嘯正蹂躪肆虐,這句凱因斯的名句,一時之間又騰囂起來。長期來講,我們都死了,但有些人卻不會死!那些引領風流、丰績偉著、行事特異的人不會死;陸先生就是那種不會死的人。

老實說,我從不覺的(或不願知道)陸先生過去了。他總是在不預期中,一個電話來『雅人啊 ……』如何又如何的邀我一起作些事。這些年來,陸先生邀我參予的事,總是讓我既開眼界,又長見聞。所以即使由報端見到消息以後,我仍期待陸先生的一個電話過來,但這次由美國越洋打電話過來的不是先生,而是崔女士了。

先生與我差距兩個世代,有近40歲。能與其相識進而讓我以下攀上,以幼結長,把臂互為忘年之交,堪稱陸先生人格特質的典型映照。以下所附之像片,僅為先生偕我參與諸多之一端,整理並簡略記述,表達我對先生提攜的感念。

圖一

2002420日,陸先生一個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到王永慶董事長的寓所吃晚餐,我怎能放過許多人企求不到的機會,當然說好。圖一即為陸先生,王董事長、三娘,及我的合影。念及陸先生,王董事長兩位長者俱已仙逝,心頭悵然。





圖二

原來,是王董事長請陸先生邀請新聞同業的餐會。據悉此為一年一度的盛事。

畫面中不見我,因為我是當仁不讓的臨時攝影師。








圖三

陸先生終其一生謹奉騎士精神,所以當然要與美麗嫻淑的三娘來一張合照。








圖四

陸先生不願見到林森的畫像流落坊肆,而自掏腰包搶下畫像。陸先生端視畫中林森主席,臉上表情猶如穿透時空與其相視而笑。






圖五

民運人士王丹來台,先生又邀一起結識,當然,席間又多文化界名人。

陸先生真奇人矣,他雖然走了,但在很多人心中,永遠會記得那一頭銀亮白髮、宏亮的嗓音、大方框眼鏡的陸先生。

後生

程雅人 謹紀

2009326

2009年3月22日 星期日

丘啟楓:傳奇記者陸鏗的新聞天地
















一生充滿傳奇的名記者陸鏗待在黑牢二十二年後獲釋﹐一九七八年離開大陸到香港﹐那時候﹐我是中華民國駐汶萊遠東貿易文化中心的海外僱員﹐偶而當個半票記者﹐投稿報刊包括《新聞天地》週刊及其姐妹刊物《旅行雜誌》。

《新聞天地》是一九四五年卜少夫、陸鏗、樂恕人、丁中江、劉竹舟、羅保吾、邱楠、劉問渠、李荆蓀、毛樹清和黄绵齡十一個年輕記者在陪都重慶創辦的雜誌﹐刊名下印了紅底反白的两行警句:“天地间皆是新闻,新闻中另有天地。” ﹐抗戰勝利之後﹐遷往上海﹔一九四九年遷到香港﹔五十年代中﹐我念初中﹐常常到小鎮上唯一的“海濱書店”去翻閱自己買不起的《新聞天地》﹐一站老半天﹐楊姓老闆是讀書人﹐脾氣雖然大﹐卻不禁止客人只看不買 。六十年代初我到台灣升學之後﹐才知道新聞記者的文章如果刊登在《新聞天地》﹐相當於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足以傲視同儕﹐當時恩師歐陽醇(冠玉) 是這本暢銷週刊的分社主任﹑駐台代表。七十年代我返台﹐歐陽老師帶我去台北松山機場接卜少夫先生﹐之後少老成為我的忘年交﹐再三邀稿﹐我成為《新聞天地》的作者﹐在週刊發現陸鏗在西德﹐為《新聞天地》撰寫“波昂航信” ﹐我讀其大作﹐聞其大名﹐未見其人﹐沒想到多年後自己半路出家當記者﹐更沒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報人意外變成我的老師。

一九八八年六月﹐我在新加坡《聯合早報》的區域組服務進入第三年 ﹐接到通知﹐香港《百姓》雜誌社社長陸鏗應新加坡“報林俱樂部” 邀請﹐專程從美國到新加坡演講﹐談台灣海峽兩岸現狀與國共兩黨的互動﹐地方新聞組將借調我去現場採訪。我興奮之餘﹐趕緊在演講前先去拜候這位名記者。


萍水相逢拜門牆 ★


在他下榻的亞洲酒店共進早餐﹐見到敬仰已久的傳奇人物﹐聊了一些時候﹐一位漂亮的女士進來﹐他說﹕這是Helen ﹐那是江南遺孀崔蓉芝的洋名﹐連日來聽總編輯的秘書說﹐陸鏗的電話永遠沒人接﹐打去Helen房間才能找到他﹐所以我雖然比崔蓉芝大幾歲﹐仍然以師姐相稱﹐隨後的十多年﹐我很想問她“幾時稱您為師母﹖”誰知道一晃二十一年﹐她還是比我小的師姐。

我 和陸鏗一見如故﹐我簡單向他報告工作狀況﹐順帶提到一九八七年十一月﹐我到台灣採訪解除戒嚴之後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變革﹐還撰寫系列特稿﹐兩週之後又要去台 灣採訪中國國民黨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如果要再撰寫系列特稿﹐又不致於和上次的內容重複﹐應該如何準備﹐請他指點。他馬上告訴我做青年專題﹐因為青年的 動向﹐決定台灣的未來。我告訴他﹐自己不是新聞科班出身﹐而且半路出家﹐他朗聲道﹕“那我收你做徒弟﹗”我喜不自勝﹐雖然連連道謝﹐卻沒有行禮拜師﹐沒有 敬奉束修﹐背包裡連禮物都沒有﹐光是一面聽一面記﹐就這樣變成陸門弟子。

談 了我的工作﹐陸老師問我﹐能不能安排他和蔣孝武會面。蔣孝武是蔣經國總統的次子﹐一九八四年的江南命案﹐被疑為幕後黑手。一九八六年三月﹐蔣經國將他外放 ﹐擔任駐新加坡中華民國商務代表團副代表﹐當時的代表是中華民國前駐巴拉圭大使胡欣﹐胡將軍是蔣經國總統的前侍衛長﹐輔導少主後在一九八八年離任﹐蔣孝武 接任為大使銜代表。


蔣孝武到任時﹐答應華文報總裁黃錦西和早報總編輯黎德源﹐擇期接受我專訪﹐後來因為我滯留台灣﹐蔣孝武改變主意﹐取消專訪﹐但是我與他見過幾次﹐所以立刻代陸老師。我們於是回客房撥電話﹐可是總機一直沒有人接聽﹐到處查問﹐才知道當天是公共假期﹐我說明天再約 ﹐就趕回報社上班﹐連便飯也沒有招待老師和師姐。

第 二天﹐我聯絡代表團的顧問姜書益﹐安排會面。我接陸老師到香格里拉飯店之後﹐才知道蔣孝武“臨時有事” 不能來﹐大家談了一陣﹐陸老師忽然拋下我和代表團的另一位官員﹐把姜顧問帶到中庭的一端﹐談了老半天才歸座﹐我聯想到江南命案﹐不便多問。多少年後﹐才聽 說陸老師希望蔣孝武轉達﹕國民黨在大陸關他是冤獄﹐希望台北當局現在可以補償他﹐蔣孝武去世十五年﹐陸老師已經歸天﹐當然就無從查證了。


獅城演講大轟動 ★


那 場演講非常轟動﹐老師是中國第一個廣播記者﹐字正腔圓﹐不疾不徐﹐出口成章﹐口才一流﹐聽眾熱烈反應﹐踴躍發問﹐他實際上把自己的遭遇﹑中國的變局﹑兩岸 的未來穿插串聯﹐做了非常精闢的分析。他認為中國統一短期來說是悲觀的﹐長期來說卻是樂觀的。他建議台灣放棄“三不政策” ﹐大陸放棄“四個堅持”﹐ 也就是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教授魏萼所說的“不三不四” ﹐這樣兩岸最終會在長遠的未來出現一個自由﹑民主﹑繁榮﹑均富的中國。

他希望台灣落實民主﹐建立真正的政黨政治﹔他還主張鄧小平放棄計劃經濟﹐走資本主義路線﹐二十一年後看兩岸局勢﹐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將這場演講“一魚兩吃” ﹕新聞稿刊登在《聯合早報》﹐特稿發表在香港《百姓》半月刊。

一九九○年秋﹐我被任命為聯合早報駐香港特派員﹐次年春在維多利亞公園的一場保衛釣魚台群眾大會上﹐陸老師也是講者之一﹐他講完下來之後﹐一些年輕記者圍著問他﹐剛才提到的中國副外長“齊懷遠” 三個字怎麼寫﹐我也在場幫忙﹐陸老師後來對我抱怨﹐香港記者對中國關心不夠﹐但是他和這些年輕人一起﹐總是談笑風生﹐偶而進行隨機教育。


每 次老師電召的聚會﹐多半群芳滿座﹐我也沒有留意。有一天去《百姓》看老師﹐他把我介紹給總編輯胡菊人的時候﹐胡總推了眼鏡起身﹐驚訝的問我﹕“什麼﹖丘啟 楓是男的嗎﹖我一直以為你是女的呢﹗”原來陸老師在百姓專欄中提到他在新加坡收了三個徒弟﹕林鳳英﹑黃麗萍和丘啟楓﹐都是聯合早報記者。我反問他怎麼會說 我是女的﹐他說﹕“陸鏗從來沒有收過男的徒弟。


龍飛鳳舞剖時局 ★


我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這位魁梧帥氣聲若宏鐘的前輩﹐有一次在餐聚時告訴晚輩﹐眼鏡最好選黑框﹐因為其他顏色或者花色﹐戴上去和臉上皮膚顏色落差不大﹐不 能突出五官。大家都沒有反應﹐我這個“陸鏗唯一男弟子”卻敬受教哉﹐不自量力配了一副黑色大框老花眼鏡﹐一架上去﹐得到直接或間接的劣評﹕有人說都說太大 ﹐有人說鏡框顏色太深﹐我只好收起來存放在抽屜當備用﹐現在戴半框或小型的銀框老花眼鏡。 陸老師戴線條分明的大型黑框眼鏡﹐配上他的臉型和銀髮﹐有加分 效果﹐我卻落得東施效顰的下場。


另 外令我難忘的是﹐當時香港中文日報的重點是兩岸新聞﹐也是各報競爭的焦點﹐週刊半月刊在時效方面處於弱勢﹐只能在深度廣度方面努力。李鵬任期屆滿前一年﹐ 報上不時出現時事評論員的猜謎游戲﹐推測誰是中國下一任總理﹐所有副總理和可能的黑馬都被點了又點﹐陸老師卻別樹一幟﹐在百姓寫了一篇<田紀雲拜相的條件>﹐然後告訴我﹐政治變數太多﹐沒有常理可循﹐不要參與猜謎游戲。這種新聞實戰身教﹐讓我由衷欽佩﹕薑是老的辣﹗


那時他的專欄非常叫座﹐在美國﹑香港﹑新加坡五個媒體同步刊登。他先傳真到我的辦事處﹐再由我轉去新加坡﹐我得在他的龍飛鳳舞行書草書中加註正楷﹐免得聯合早報打字同事難以辨認。有同業看到我辛勤認字﹐就問我為什麼自討苦吃﹐由作者直接傳新加坡不就行了嗎﹖

我總是想到自己出國採訪﹐有時因為別人認不出自己“鬼畫葫蘆” 的字體而出錯﹐所以堅持先核對才傳﹐這是很花時間精力的事﹐有時酒友很不耐煩﹐我就說﹐我們可以從中學習名家筆法﹐還可以了解高手對時局的分析﹐又能先睹為快為快﹐何況這是“有事﹐弟子服其勞” ﹐我想這也是老師的身教吧﹗


一 九九二年我調任為駐北京特派員﹐大家各忙各的﹐我就沒有太多機會聆聽教益了﹔九四年我又奉調為駐台北特派員﹐見面機會更少﹔同年底我轉到香港《聯合報》﹐ 老師多半待在美國﹐難得一見﹔九六年我到《亞洲週刊》﹐每隔一段時間﹐常常可以看到他的大作或者聽聞他到香港的消息﹐他交友滿天下﹐我沒有太多供使喚的機 會﹔二○○四年在台北誠品書店的一場演講結束離座時﹐老師來招呼﹐我驚喜的看到他和師姐﹐那時我另外有約﹐竟然沒有多聊﹐以為時間多的是﹔接著我去汕頭大 學執教﹐二二○六年重返汶萊﹐參與英文《汶萊時報》工作﹐不再緊貼中文媒體﹐去年在報上看到師姐陪他到雲南昆明的照片﹐才知道他患老人老人痴獃症﹐唉﹗英 雄白頭﹐猶堪伏櫪﹔蒼天何忍﹐竟斯疾﹗不禁悲從中來。


一個時代的結束 ★


自學成才的香港名記者曾慧燕在<永遠的陸鏗>指 出﹕“有人說﹕「那裡有新聞﹐那裡就有陸鏗。」但了解他的人更認同「那裡有陸鏗﹐那裡就有新聞」。陸老師是曾慧燕的伯樂﹐曾慧燕稱陸老師為陸大哥﹐稱崔蓉 芝為姐姐﹐相交二十八年﹐見證陸崔愛情長跑﹐這番話是陸老師最佳寫照。容我增添蛇足﹕對陸老師來說﹐天地間皆是新聞﹐所以哪怕風輕雲淡﹐他總能撰寫與眾不 同的新聞﹔老中青的記者同在一個新聞戰場上﹐陸老師的新聞中就是另有天地﹐出類拔萃。


陸老師活得精彩﹐不虛此生﹐我沒有太多領承教誨的機會﹐執筆時正重讀夏龢與慶正編著的“歐陽醇逝世十週年紀念文集” --《天 感》﹐夏龢是歐陽醇遺孀﹐慶正為其高足﹐都是新聞界和文藝界傑出人物﹐書裡有卜少夫﹑歐陽醇和陸鏗三人在一九九七年三月歐陽老師八十歲誕辰宴會上的合照﹐ 每次翻閱﹐總是低回再三﹕我何其有幸﹐忝列新聞界三大名記者門牆﹐如今他們都走了﹐懷想民國早期那一代讀書人﹐風格各異﹑典範猶存﹐在他們巨大的身影面前 ﹐我們這些新聞戰場上的後死者形同侏儒﹐耆彥遠逝﹐一個時代結束了﹐不勝噓唏﹗

2009年3月20日 星期五

沈鑒治:不懼不偏 不畏不餒

——敬悼陸鏗大哥

今天(六月二十二日)在朋友家看到一份灣區的華文報紙,赫然有陸鏗大哥於昨晚在三藩市去世的新聞。他近年來久為二豎所困,以八十九歲高齡撒手塵寰,可說是一大解脫,但仍然使我黯然久之。

  雖然我在弱冠之年已經知道名記者陸鏗的大名,但第一次見面是一九八六年我到《信報》任職不久之後的事。那時他六十七歲,精神奕奕,紅光滿面,不像有這麼大的歲數,更難以想像他是在大陸坐了多年監牢的人。我視他為前輩,但他非常謙虛,並不把我當後輩看待。當時他經常為《信報》寫稿,由於每一篇稿子總是電傳給我,除了使我有第一手讀他的稿子的機會之外,還認識到了他這位資深的名報人對工作的認真態度。

  舉例來說,他的稿子每一個字都有核桃般大,所以別人一千五百字的稿子只須三頁,他卻至少六頁,這等於是電傳費用加倍。為什麼他「不顧成本」而把字寫的這樣大,我的理解是方便編輯、排字房和校對,既增加工作效率,還可以減少所謂「手民誤植」的機會。這還不算,他即使遠在外地,稿子電傳到達後不久,往往還會跟著來一個長途電話,問我稿子收到沒有?有什麼字句不清楚嗎?有沒有其他問題?我深受他這種對工作負責和認真的態度所感動,因此常常把這種情況轉告同事們,以求大家互相學習和自我勉勵。

  一九八年代不但是中國經濟開放的年代、台灣海峽風雲變幻的年代,也是由於中英談判而使香港受到世界關注的年代,陸鏗寫的稿子若非針對時事,便是訪問政要,而他的文章不會像某些政論家或時事評論家那樣要麼有所偏袒、或者帶有成見,甚至講了等於沒有講,而是言必有中,一針見血。我個人對新聞工作者應守的信條是「不懼不偏」(without fear or favour),我覺得陸大哥是少數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一個新聞工作者。

  而且,他不但寫出來的文章不懼不偏,在採訪過程中更是不畏不餒。給我印象至深的是他為《信報》專程到紐約州康奈爾大學去採訪李登輝,事後他曾對我說:「當時我看到一大批記者爭相推擠,想上前訪問李登輝,但是被保安人員所阻,這些記者們個個都是黑頭髮,只有我一個是白髮蒼蒼的老記者,不禁心裏有些發冷,但是總得上前啊!」他的勇往直前引起了李登輝的注意,居然向他招手,還叫他陸先生,於是他便排眾而上,通過保安人員,完成了訪問的任務。他的這種精神,也就是他能夠單刀直入地訪問許多政界領導人,寫出一篇又一篇精彩報導的動力。

  陸鏗大哥晚年體弱,不能再經常長途跋涉,定居美國後,還經常替《信報》寫稿,但是有一次他對我說:我現在寫東西很慢,每星期寫一篇也感到很吃力,可能要兩個星期才能寫一篇。我說我知道報館一定能了解他的情況,請他放心,有時間便寫一篇,他仍舊想勉力而為,到不能再寫的時候,還是耿耿於懷,可見他對工作真是始終忠誠不渝。

  多年來我讀了陸鏗大哥許多文章,它們大都結集成書,不必細述。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自傳取名《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其中所提到的懺悔,都屬個人方面的事。我認識他較晚,對他的過去沒有資格說任何話。我所看到的是他和崔蓉芝女士的感情以及兩人在美國的相依為命,這一份感情令人極為感動。據報載,他遺言身後一切從簡,遺體在美國火化後骨灰將運回雲南原籍安葬。但願他在故土得到永恒的安息。

六月二十二日於加州

章嘉琳:忆乐观、热诚的陆大哥

在2008年6月26日的陆大哥陆铿告别仪式上,海伦对我说,“陆大哥一生喜欢热闹和欢乐,不喜忧愁和悲伤。今天这个告别式,我们要办得活泼、生动,让大 哥在天上能感受到我们的真诚友谊。请你也要发个言。”可是当天发言者众,因时间关系我没能轮到,只能在大哥辞世一年之后撰此短文,以寄思念之情。

永远的乐天派

我对陆大哥最深的印象是永远热情洋溢、开朗乐观,从没有看到他愁眉苦脸。在我结识他以前,就知道他荣辱半辈,风雨一生,有着传奇般的坎坷经历,特别是他曾 经系狱22年,历经万千劫难,世上能有几人能经此折磨?我想,他必定有某种坚定的信念,支持着他,鼓舞着他,让他坚持下去,直到重获自由。记得19世纪俄 国著名作家契可夫曾经说过:“未来的一、两百年,全世界都将变得十分美丽,不可思议的美丽。”陆大哥一定是怀着对人类美好前景的憧憬和向往,对善良人性的 追求和信任,心怀忧患,情切兴亡,才再度拿起笔来,为实现自己的信念和热爱的新闻事业而奋斗终身,演绎自己多姿多彩的人生。

陆大哥一生,足迹遍及全世界,见证国际间的沧海桑田,人际间的冷暖悲欢。外界对他的某些作为,必然会有褒贬不一的各种说法。他都能坦然面对,虚怀若谷。他 常常对我说,做人就是要快活,新闻工作就是最快活的工作。他的这种“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的乐观和潇洒,深深感染了我,启发我如何正确对待生活中的顺 遂和挫折。

朋友遍天下

很多怀念文章都提到陆大哥为人豪爽,珍重友谊,朋友遍天下。我也深有同感。我第一次见到陆大哥是1989年9月在海伦位于德利市(Daly City)的家中。我不是新闻工作者,只是一介学人,后进后学。陆大哥对我同样一见如故,以诚相待。他交游真广,不同职业、年龄、信仰的人都可以成为他的 朋友,对人推心置腹,善于沟通。我们认识以后,陆大哥多次邀约会面,畅谈天下大事,话题涵盖中国国内形势、两岸关系、美国政治经济,等等。我们还一同参加 过一些国际会议,从他的发言中我能看出他卓识纷呈,能见人所未见,对很多问题都有独到的见解。

陆大哥不但广交朋友,还介绍朋友之间相互认识。1992年,他把他的好友、香港新文化基金会董事长范止安先生介绍给我,此后我们也成了挚友。我多次安排范 老访问上海,引荐他和汪道涵先生见面,并在香港和上海举办两岸关系研讨会。范老还热心国内的教育事业,在家乡兴办了很多学校。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友谊, 直到范老两年多前去世为止。台湾的海基会前副董事长兼秘书长焦仁和先生,也是陆大哥介绍给我认识的。每次我去台湾访问,都去拜会焦先生,交谈十分投机。

1992年9月,我和陆大哥一同出席在香港的“徐氏艺术馆”成立招待会。记得那天是星期五,计程车都到跑马场去了。我和陆大哥从湾仔出发,他手上举着一张 百元钞票沿路高喊:“一百元,去中环!”没有一辆计程车停下来。我和陆大哥连奔带跑,勉强准时赶到中环的旧中国银行大厦会场,进门见到我熟识的美国驻香港 总领事威廉斯先生(前驻上海总领事),我把陆大哥介绍给他。威廉斯先是一怔,回过神来后立即用中文对陆大哥说:“啊,久仰久仰。”

魂牵梦萦故乡情

大约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陆大哥已淡出政治性的活动场合。这时他一心向往的是能重回大陆参观访问,亲眼看看大陆发生的变化。当然,他了解这有困难, 就多次同我商量。他知道我同汪道涵先生很熟,问我是否可以向汪老求助,并表示他曾经见过汪老一面,对汪老十分敬佩。1997年,他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 出版后,立即送给我两本,要我转送一本给汪老,并且在给汪老的一本扉页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致意信。

我到了上海后,亲手将书交给汪老。汪老十分高兴地说,他刚刚从境外报刊上读到有关这本书出版的消息,很盼望能先睹为快,想不到这么快就得到了,要我向陆大 哥表示谢意。我心里想,汪老和陆大哥差不多是同龄人(汪老长陆大哥几岁),他们经历了相同的时代,陆大哥在回忆录中叙述的那些往事,很多也是汪老所经历或 熟知的,阅读这本书一定会勾起汪老对过去烽火岁月的回忆。

汪老在百忙之中很快就把书读完了(汪老有夜读的习惯)。我还来不及问汪老读后的感想,就急忙向汪老转达了陆大哥想回国参访的念头,并把陆大哥近几年在美国 情况作了介绍(不参与政治性活动;虽然常去台湾,但反台独立场鲜明,等等)。汪老听了后说,他对陆大哥的愿望表示理解和同情,但这事的确有一定的难度,他 可以同北京有关部门联系一下,了解有关这方面的情况。

过了一段时间,汪老告诉我,经转告,此事目前不宜进行。我想原因是众所周知的,陆大哥也一定深知其中的原委。只能留待时间来慢慢化解。

又过了几年,陆大哥仍然不死心,表示自己年事已高,强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亲睹祖国飞跃的变化,会见乡亲父老,而且保证不参与任何 政治性和社会性活动,纯粹私人探亲访友。最后,陆大哥甚至提出不去北京上海,只去云南老家,希望当局能予允准。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能够得到某种考 虑。于是我又通过其他朋友同有关部门联系,反映大哥的愿望和要求。记得有一年海伦也到上海来,通过她所认识的熟人和管道寻求协助。我们在一起餐叙交流情 况。可惜到最后仍是无功而返。

一直到了2007年初,听说陆大哥得了失忆症,我和内子在去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参加春节招待会前,到海伦和陆大哥在Vallejo 街的住宅去看望。多年不见,陆大哥已经消瘦了很多,我们心中都感到难过。好在正如海伦所说,表面看来还很正常,彬彬有礼。会见中,陆大哥一直招呼我们坐下 吃茶。这时海伦告诉我们说,陆大哥回大陆云南故乡探亲的事刚刚得到同意,不久就要启程,并托我们去领馆时顺便问问何时可去办签证。到了领馆,经办此事的刘 领事告,正式批文已下,签证随时可取。

过了两个月春暖花开时节,海伦和陆大哥终于踏上了过去朝思暮想的归途。遗憾的是,对于一个失忆的老人来说,这一迟来的喜讯已经再也无法燃起他过往的激情了。


(本文作者现为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所客座研究员。2009年3月于美国加州)

附件照片一










陆铿、黄信介和作者(1991年)

附件照片二










陆铿、罗孚夫妇、张伟国和作者夫妇(2000年)

2009年3月4日 星期三

從南京政府垮台,緬懷「見大人則藐之」的陸鏗

                    文:王丰(台灣.傳記作家) 

    中國一記者陸鏗,走進了歷史。陸鏗真正銘刻在近代中國新聞史史冊上的印記,並不僅止於他在雲南昆明墓碑上的「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字樣。「陸鏗」這兩個字的真正價值,乃在於它堅持新聞「說實話」之精神,「說實話」,撼動了中國舊社會封建體制,從而喚醒沉睡中的封建社會進行反思。他是在國府威權統治下的新聞記者當中,第一個真正有勇氣「見大人則藐之」,第一個讓強人蔣介石亦為之動容的新聞記者。 

    陸鏗在《大記者三章》一書中曾經說:「六十多年的記者生涯,雖然歷經坎坷,備嘗艱辛,但總的感覺是一種自豪的美好,或者說,美好的自豪。每當我的學生問我對記者生涯的感受時,我都坦誠相告:如果下一輩子叫我選擇職業和事業,我的選擇仍然是新聞記者。國府大老于右任為他取了「大聲」名號,陸鏗即以「大聲」之號傳世。陸鏗是雲南省保山人,民國八年生,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新聞事業專修班畢業,業師于右任、馬星野、趙敏恆等人。是中國早期廣播記者之一,抗戰時期,他實況轉播宋氏三姊妹與威爾基聚會。隨後被派任中國駐歐洲戰地記者,採訪過美國元帥艾森豪、麥克阿瑟、馬歇爾。 

    陸鏗最引以自豪的一次採訪,是抗戰勝利後,揭發孔祥熙、宋子文貪污弊案,此案不僅引起國民政府震撼,甚至一度與蔣介石僵持對峙,這也是陸鏗在記者生涯中最為人稱道的事蹟。 

    民國三十六年夏天,正值南京國府「參政會」開會期間,參政員相繼質詢財政部長俞鴻鈞,問俞氏知不知道孔祥熙、宋子文以「揚子公司」和「孚中公司」的名義,利用特權中飽私囊總值三億多美金的國家外匯。俞鴻鈞接受質詢時,由於頻頻遭受參政員連番砲轟,一時難以抵擋,被迫以「最高當局」相搪塞,執意拒絕回答。參政員窮追不捨,情急之下,俞鴻鈞索性說:「這事我完全不清楚,你要問去問最高當局吧!」。

     
 
  當天在「參政會」會場採訪的《中央日報》採訪主任陸鏗(時陸氏年方二十七歲),聽到俞鴻鈞這麼回答法,一則氣憤不過,二則見獵心喜,心想,這麼好的報導題材,豈可輕言放過。 

    回到報館陸鏗連忙召集屬下記者,要求同仁務必拿到有力材料,好好揭露此一醜聞。國府一般財經官員口風太緊,不好挖內幕。陸鏗認為,青年黨陳啟天擔任部長的經濟部,應是可以挖寶的「薄弱環節」。於是,命財經記者漆敬堯設法到經濟部,大作經濟部商業司長鄧翰良的工作,終於將財政部、經濟部的書面調查報告,連哄帶騙地弄了出來。那時不像現在有複印機,一切文件均仰賴人工謄寫抄錄。陸鏗動員了數名編輯、記者,吩咐大家每人抄寫一張,將這份報告分頭抄寫完畢,重新裝訂成冊,由漆敬堯將這份材料送還鄧翰良。 

    當天晚上,報社燈火通明,陸鏗、總編輯李荊蓀、副總編輯朱沛人三個人經過一番會商,正式截稿。第二天,七月二十九,這篇報導在《中央日報》四版,以頭條新聞的形式,全文披露。報導稱:「本報訊:孚中、揚子公司年來素有破壞進出口管制條例之情事發生,最高當局特令財政部、經濟部會同嚴查,頃已將全部經過調查竣事。記者昨自財政面某高級官員處獲悉,自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四日政府頒發《管理外匯暫行辦法》後,至十一月十七日,孚中公司向中央銀行結購外匯一.五億多美元,揚子公司為一.八億多美元,合計三.三億多美元,占了國家同期結購外匯總數的百分之八十八,違反管制物資進口之規定,購進“卡特拉克”卡車二輛、旅行車一百零一輛、吉普車七百八十輛、無線電器材上百箱,以及冰箱、棉紗、醫藥等等……」  

    消息曝光之後,京滬等地為之轟動。連上海《申報》、《新聞報》、《大公報》都紛紛轉載,公認是前所未見的大新聞。外國駐南京記者,也紛紛把《中央日報》這則新聞翻譯成外文,傳送全世界。這下子,宋美齡火冒三丈,責問蔣介石,黨內到底是什麼人想出孔宋家族的洋相?宋美齡逼著蔣介石追究責任,揪出幕後主使。 

    蔣公平日威儀棣棣,不可一世,但是,遭逢太座發火,他也不敢稍有造次,惟恐鬧成家庭革命,自是想方設法,要查明究竟是誰在《中央日報》報館裡捅這麼大的漏子。

 
    
《中央日報》刊登了這則新聞的當天上午,蔣介石連忙召集財政部長俞鴻鈞、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李惟果、侍從室主任陳布雷、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總主筆陶希聖、和總統府政務局長陳方等人,在南京黃埔路官邸緊急會商,如何解決這一棘手問題。蔣介石面色凝重,聲言一定要查處責任。《中央日報》那則新聞開宗明義「據財政部權威人士告訴記者」,這原本是陸鏗等人故佈疑陣、轉移焦點之作,這句話,蔣介石可能對財政部官員起了疑心,既然身為財政部長,俞鴻鈞嚇得連忙自清,再三聲明自己沒有洩露機密。 

    蔣介石和李惟果、陶希聖等人討論,這則新聞的背後,究竟是個人衝動的無心之過,還是另有政治陰謀詭計?蔣介石甚至懷疑極可能有共產黨份子潛伏在《中央日報》內部。但是,陳布雷和陶希聖等人畢竟對《中央日報》內情比較瞭解,猜想應是陸鏗幹出來的好事,而非什麼共黨份子。蔣介石命令李惟果、陶希聖直接找陸鏗交代消息來源,嚴懲查辦。

     
   
李惟果、陶希聖自然趕緊找到陸鏗問明底細,要陸鏗交代消息來源,哪曉得人稱「陸大聲」的陸鏗,嗓門比誰都大,他斷然表示,新聞記者絕對不能洩露消息來源,這是新聞記的職業道德,是記者至死不逾的信條。陸鏗聲稱,發表這則新聞,目的是要國民黨好,而且是針對孔、宋誤國,並不是針對其它的對象。 

    李惟果、陶希聖奉命行事,心知不給陸鏗一點心理壓力,肯定交不了差,只好軟硬兼施,以很誠懇的態度,對陸鏗「曉以大義」,而且還把蔣公親自命令追查,開會罵人的經過,一五一十都跟陸鏗說清楚。甚至還透露,宋美齡為此一事件吵著要跟蔣介石離婚,請求陸鏗能體諒總裁「苦衷」。無奈陸鏗紋風不動,始終堅持新聞記者不透露消息來源的原則。李惟果、陶希聖眼見交不了差,情急之下,指著陸鏗的鼻子責問:蔣先生是總裁,而你陸鏗是黨員(進《中央日報》服務的記者必須是國民黨黨員),蔣先生要以總裁身份,命令你講出誰提供你消息。

     
    
陸鏗拉開嗓門,直截了當地答復:「那我馬上退出國民黨。」李惟果等人也沒好氣地答覆:「總裁已經決定要送你上軍事法庭,以叛國罪起訴你,你就準備一下吧!」 

     
 
   兩三天後,李惟果忽然來到《中央日報》,拖著陸鏗說:「跟我去見總裁!」坐上一部汽車,直奔南京黃埔路官邸。蔣介石寒著一張臉對陸鏗說:「究竟是什麼人告訴你這事的?你說!」陸鏗吃了秤錘鐵了心,滔滔不絕地講了十來分鐘話,大意是他到豫北採訪王仲廉部隊,親眼看到前方打仗的士兵,想喝一口水都沒得喝,因為部隊沒發水壺給土兵。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政府的官僚豪奢貪腐,老百姓對孔、宋,早生怨氣,敢怒不敢言。陸鏗說,他在參政會上目睹質詢場面,俞鴻鈞部長拒絕答覆參政員質詢,令人為之氣結。陸鏗辯稱,《中央日報》刊載的這則報導,揭露中央大員的弊端,這正表示國民黨不同流合污,總裁您大公無私,我陸某如果有錯,那就請總裁給我處分吧!  

    坐在陸鏗身邊的李惟果,惟恐場面鬧僵,蔣介石一旦大發雷霆,勢必難以收拾,趕緊站起身子說:「報告總裁,惟果有負總裁付託,請求總裁給我處分。」此時,蔣介石表情沉重地站起來,低著頭說:「我誰也不處分,什麼人都不處分,你們走吧。」

 

    蔣公話雖如此,問題總要解決。中宣部副部長陶希聖想到一著妙棋,不僅可作為《中央日報》的下台階,更可為總裁找到緩頰空間。 

    於是,先是由「揚子公司」向召開記者會,對外宣稱,該公司向中央銀行結購的外匯只有一百八十餘萬美元,至於報載為一億八千多萬美元。可能是記者誤看了小數點所造成之錯誤云云。七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趕緊打蛇隨棍上也刊登一則題為〈孚中揚子公司結購外匯之實數啟事〉的自清新聞稿,聲稱「小數點上之錯誤,千真萬確」,並針對二十九日刊載有關孚中、揚子公司結購外匯數目嚴重失實,「特作更正,聲明兩點」。 

    這則澄清稿寫道:「本報記者未見財政、經濟兩部調查報告之原件,故所記各節與原件當有出入之處,本報所載各公司結購外匯之數目,有數處漏列小數點,以致各報轉載時,亦將小數點漏列。孚中公司結匯實數為1537787.23美元,誤成了153778723美元,揚子公司結匯實數為1806910.69美元。誤成了180691069美元。兩家總數3344697.92美元。誤成了334469792美元。」 

    《中央日報》原先報導孔宋家族套匯美金三億三千萬,如今竟謊稱「本報紀者未見報告原件」,而且記者可能一時眼花,誤看兩位數之小數點,將三百三十萬美金,看成了三億三千萬美金。陶希聖這招「看錯小數點」的錦囊妙計,讓蔣介石怒火暫時平熄,宋美齡亦破涕為笑。陸鏗雖然一肚子惱火,但也一戰成名;業界咸感好奇,陸大聲和蔣公過招,竟然還能保住腦袋,不知有何特異功能。 

    越一年,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四號,國共戰事愈見不利國民黨,蔣公在這一天的日記裡寫下這麼一段話:「最近軍事與經濟形勢皆瀕險惡之境,於是一般知識人士,尤以左派教授及報章評論,對政府詆毀汙衊無所不至,即黨報社論對余與經國,亦肆意攻訐,毫無顧忌,此全為孔令侃父子之所累也,蓋人心之動搖怨恨,從來沒有今日之甚者。然此為共匪造謠中傷之一貫陰謀,以期毀滅余個人之威信,不意今竟深入我黨政軍幹部之中,所謂浸潤之譖,其所由來漸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惟此一毒素,實較任何武器尤厲,數日前對於美援,尚有一線之希望,而今已矣。故以現況與環境論,似已失敗,願以理以力論,則尚有可為也,祗須信心不撼忍耐鎮定,自立自助,自強不息,以求其有濟而後已。」 

    蔣公將國府之迅速瓦解,歸咎於「此全為孔令侃父子之所累也」,在國府日薄西山之際,蔣介石怨懟孔宋之禍國,徒呼負負之餘,又何益於政權之確保?又何能挽救即將傾倒之巨廈?

陳永發:追憶陸鏗先生

我沒想到認識陸先生已經十三年了。但是 我們的相識好像不需要時間,因為打從初次見面,我們就好像是早已認識的老朋友了。他年紀在家父與家母之間,儘管老是要我叫陸大哥,可是我一直尊稱他為陸先 生。我們成為朋友以後,因為他一個人在南港,我有時也請他到家裡吃飯聊天。內人跟他特別投緣,因為名字中間有一個陸字,他最初誤以為姓陸,叫他大妹子。內 人也喜歡他的爽朗和風趣,所以敢把他當成老大哥來往。第一次陸先生來我們家時,時值寒冬,內人特別為他準備了一大碗紅燒獅子頭,用大白菜燉的,沒想到陸先 生馬上說他不吃大白菜,原來他在中國大陸坐了二十二年牢,天天吃沒有油味的大白菜,早就吃怕了。陸先生的直率真誠,拉近他和內人之間的距離,而他也真的把 我們當作家人,在南港閉門著述的時候,吃厭了大灶,也想找人聊天,便把我們家當作自己的家來渡過一個愉快的傍晚。我們唸中小學的兒子也喜歡他們的陸爺爺, 老大迷金庸的小說,陸先生知道了,說金庸是老朋友,要帶他去見面。陸先生沒帶他去,老大不知道這也需要機緣湊巧,暗怪陸爺爺講話不兌現。

我雖然是唸中國近現代史的,但孤陋寡聞,初見面時竟然不知道陸鏗是何許人物,只知道他是記者,要寫回憶錄,我們李遠哲院長安排住在院裡面的活動中心,也是我們所長陳三井的客人和朋友。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在《中央日報》揭露孔(祥熙)、宋(子文)貪污、冒槍斃危奉 召晉見老蔣總統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一言喪邦」,因為發表訪問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的新聞稿、增添中共黨內保守派逼迫胡耀邦下台的口實,我只約略知道他在康乃 爾訪問李登輝的事情,覺得他為了搶新聞講了一些討好李登輝的話,不像我當年在美國讀到的明報徵文首獎文章,也就是陸先生以陳棘孫筆名撰寫的「三十年大夢將 醒乎?」那真是擲地有聲,我當時還不知道做一流新聞記者和寫一流應徵文章之間的差別,所以每次見面都對他不免語帶譏諷。不曉得他聽出來了沒有,但是我被他 的坦蕩為人以及其他精采故事吸引住了。他寫回憶錄需要有人幫忙查核資料,我自告奮勇,不料竟然成了他回憶與懺悔錄尚未出版就能先睹為快的幾個讀者之一,也 因此對他有更深入的理解,尤其佩服他對新聞專業的狂熱和面對權力說實話的堅持。孫中山自承一生最喜歡的兩件事是革命和女人,我們的陸先生則是新聞和女人, 但是從結果看來,我覺得陸先生的多情比諸孫中山不遑多讓,但他追求新聞,卻遠比孫中山追求革命有積極的意義。孫中山的革命是帝國「屋漏」以後的「連夜 雨」,連夜的狂風暴雨革命僅帶來中國幾十年動亂,陸先生的志向比較有限,卻能以自己的生命為中國新聞界建立起一個可以效法的典範。他知道如何採訪新聞、如 何撰寫生動的報導、又如何維護無冕之王面對權力敢於揭露真相的優良傳統。

陸先生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但不是盲目 的樂觀主義者。我們在認識以後,發現他不時也會為自己沒有固定退休收入而憂心重重,他會把收入和存款一筆一筆算給我們聽。可是一提到新聞採訪和寫作,我就 發覺他意氣風發,什麼擔憂都沒有了。這時候他腦中完全沒有一個「老」字,記得他搬離南港時我幫他清理房間,發現他留下的一幅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顯然他是「壯心不已」,仍然要做中國新聞記者的第一名。另外,他擔心自己沒有工作以後孤苦無依,卻永遠不改其愛朋友的性格,對朋友永遠可以兩肋插刀,而且 可以慷慨到不顧自己明天還有沒有吃飯錢。我還記得他拿到《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的版稅以後,生怕住老人院的新聞界老戰友樂恕人遭受留難,立即搭計程車到公車 無法到達的深山裡送錢。我記不得他當時拿到多少版稅,但是沒留在手上多少錢倒是記得的實情。因為我們過了一段時候又聽到他在算計目前還有多少收入和存款 了。不過,就是他熱愛和關注朋友的性格,雖然從來沒想到回報,在他有困難的時候,卻總有朋友施以援手。他離開南港以後,他的老友衣復恩知道他沒有地方落 腳,就慷慨地把他在台北東區永福樓後面的一棟公寓讓給他住。他和崔蓉芝大姐在那裡住到回舊金山的家。

陸先生也就是在回台灣參加衣復恩葬禮時 因為跌倒而昏迷不醒的。我和內人也是在那個時侯才進一步認識崔大姐的。陸先生跟崔大姐住在永福樓後頭時,我們見了很多次面。還記得有一次是把陸先生放在我 辦公室的字畫還給他們。陸先生喜歡收集古董字畫。他曾送我一件雙耳圓肚的青銅器,約30公分高,也送給內人和兒子小塊的古玉石。我對古董完全不懂,只覺得陸先生盛情難卻,不過知道很多人喜歡古董字畫,卻老是為古董商所騙,就隨口問他是真貨還是品。 沒想到跟崔大姐談話時,她也對陸先生的古董鑑別能力有懷疑,說他老是上當受騙。陸先生放在我那裡的字畫,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偷偷打開來看,好像中間有徐 悲鴻的公雞,也有任熊的人物,卻不覺得有什麼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我沒有藝術鑑賞的起碼能力,後來還找了一個自稱懂畫的學生一起看,他也不能確定,下意識中 只覺得陸先生有上當的可能。到物歸原主以後,我也沒有追問陸先生。反正是陸先生熱愛古董字畫,又何必硬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呢?

陸先生躺在台北林口的長庚醫院後,我和 內人去看過他幾次,他躺在病床上,對外界的音響沒有反應。他大兒子遠從雲南來看他,他好像也是一無所知。沒想到他在崔大姐細心照顧下竟然醒了過來。可惜他 的記憶從此消失了。我在崔大姐住處坐在他身邊陪他看電視,他兩眼瞪著螢幕講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他不認得我,也不認得崔大姐的媽媽和妹妹,我指著崔大姐問是 誰,他也答不出來。但是我對他這個熱愛生命的鬥士的康復還是充滿希望。2007年,崔大姐終於得到北京的點頭,完了陸先生1987年 被禁止入境以後的最大心願,也就是回到他熱愛的中國土地上。陸先生在崔大姐的照顧下,回到老家雲南保山,也順便到他兒子經營纜車生意的麗江,渡過一段很愉 快的日子。陸先生和崔大姐在返美途中,路經台灣看老朋友。我們在空軍新生廳的悅陽樓吃飯。他的身體狀況看起來比前一次好多了,他已忘記自已喜歡吃葷吃紅燒 肉,竟然也忘記了蔣中正和毛澤東,像是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但聽憑崔大姐像母親一樣的呵護而已。我有點難過,但是看到陸先生還有崔大姐的照顧,看到他們以 另一種形式相愛,也不禁為陸先生感到欣慰。陸先生為了崔大姐的愛,不僅前妻下令兒女停止來往,也因為違反世俗的倫理而遭到許多朋友口誅筆伐,但他是雖千萬 人吾往矣,愛崔大姐愛得轟轟烈烈,崔大姐也無我地對他付出了關愛。

2008年 崔大姐從舊金山打電話來,告訴我們陸先生走了。雖然心中有所不捨,但是酒店總要關門,再想到陸先生一生活得多采多姿,也就不覺得太難過了。去年夏天到閩西 做田野,在香港的大嶼山機場看到《明報》為陸先生出的記念專集,知道他去世之前每次讀《陸鏗回憶與懺悔錄》,都讀得興味盎然,連說精采精采,只是他不知道 作者陸鏗是何許人也,書中的陸鏗在嘗盡幾代中國人嘗過的苦難中,卻締造了一個絢爛的上半生,在中共苦牢裡待了二十二年後,空無所有,在海外華人世界居然也 創造出了一個鏗然有聲的下半生,一直到八十出頭猶復如此;數風流人物,新聞界裡那能再找一個陸鏗!荒唐有時比別人荒唐,表現的出色卻也無人可比,找新聞第 一,愛女人也是第一。返老還童不復記憶的陸先生當然會覺得書本中的陸鏗一生精采。陸鏗沒白來人世一趟。

習賢德:風雨如晦憶斯人

(作者:輔仁大學新聞傳播學系副教授)


余生也晚,有幸與陸公相識時,早已辭離必須日以繼夜拼戰的台灣新聞界多年。由於陸公是吾國鼎鼎有名的新聞界大老級前輩,與其相關的種種精彩事蹟,可謂如雷貫耳,久仰其名;唯應如何藉機攀附請益,則為後生小輩如我者多年來一直苦無佳策的夢想。

由於吳舜文基金會八年前,提供天主教輔仁大學新聞傳播學系一筆相當豐厚的補助專款,而在下剛好是鑽研學界極其偏門的戰爭新聞的狂熱之徒,終能順勢挺進,想方設法,將活動名稱洽定為:「戰爭新聞的集體記憶」專題研討會。

這場20011219(星期三),在台北縣新莊市輔大校園舉辦的一場全天六人次的演講活動,校外應邀蒞臨之佳賓,按演講場次順序包括:中華民國資深外交官陳錫蕃先生、中國新聞界前輩陸鏗先生,同為前中央通訊社社長的黃天才先生與汪萬里先生,以及飛滿十次U-2高空偵察任務退役,其後又在營建方面業績傲人的前空軍飛官莊人亮先生。

他們都是親歷戰地烽煙而堅挺如昔的歷史見證者,一言一行皆為新聞系師生最佳典範;而莊人亮先生則係退役離開「黑貓中隊」之後,首度對外公開昔年如何出生入死內幕的一流飛行員。

當天,會場外還同步展出五百多幀罕見的中外文獻、獨家照片等珍貴軍史實物,將輔大文友樓打點得有如一座小型的戰爭史料博物館。吳舜文基金會董事長周聯華牧師一早趕至會場,親切接待與會貴賓,並一同觀賞展出的文物。

陸公當天的講題為:「二戰時期歐陸戰場的盟軍記者」。老實說,這麼小氣巴拉的題目,實在委屈了見多識廣而口若懸河的陸大人;就好比費了九年二虎之力,叩頭百次才邀到侍候皇帝老子的御廚微服出宮一遊,卻只敢低聲下氣央求:能否賞碗牛肉湯麵解解饞。

提起和天主教的關係,陸公一開場就將歷史記憶的長河倒回第二次世界大戰已近尾聲的烽火歲月。

時年八十三歲的陸公聲言:為了輔大這場必須擬具書面稿的演講,他費了一天半的時間才完成;但畢竟自己與天主教會結緣甚早,故應邀來到輔大感到特別的高興。

早在對日抗戰期間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時,陸公便與于主教野聲(于斌字野聲)先 生相往還;民國卅四年八月初,中華民國駐教廷公使謝壽康於羅馬市中心一家飯店,特設晚宴款待于大主教及採訪歐洲戰場的記者毛樹清和陸鏗;晚宴中,日本敗降 佳音適時傳抵,謝公使立即開香檳以示慶賀,賓主四人正連連碰杯之際,教廷國務院來電通知:為表示對中國抗戰勝利祝賀之忱,教宗庇約十二世(Pius XII)決定次日上午,在教宗「上書房」以親切的「私見禮」,接見原由謝公使呈請安排晉見的毛、陸兩人。

毛樹清時任《中央日報》記者,陸公年僅廿六歲,則是「中國之聲」(The Voice of China,又名:「中國國際廣播電台」)記者,盟軍總部發給他的採訪證編號為1046。于大主教為此再度興奮地舉杯,並打趣說道:「看來,八年抗戰是為你們兩個抗的了,來,為中國的勝利乾杯!」

民國卅五年,陸公以《中央日報》記者身分奉命搭乘「美齡號」專機飛往東北,配合採訪是年元月廿二日已先行抵達瀋陽市的蔣中正、宋美齡伉儷的視察活動。巧合的是,同機前往者又只有于主教一人,於是兩人各自安臥於專機僅有的兩張床上,天南地北,一路閒聊,直到衣復恩中校駕駛的C-47安降重回祖國懷抱的瀋陽。

八年前,舉辦「戰爭新聞的集體記憶」專題研討會會場,與輔大在台復校首任校長、于樞機主教的墓園相距不及百公尺,相信安息多年的于樞機在天之靈,也分享了穿著紅色西裝上衣,音量依舊有若洪鐘的老友,向輔大後生小輩細數著半世紀前的歷歷往事。

當 天接著登台的,是曾以文職傳譯身分協助美軍處理中國籍戰俘,見識過韓戰景況的黃天才先生。黃老一開口,便以近似哀怨的語氣,故作吃味狀的表示:「諸位老 師、諸位同學,我非常不願意跟著我們這位陸大哥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因為我年紀沒他大,事實上我自己年紀也不小了,也有八十歲了,但是一有他在,我就不敢 稱老。他剛才所講的老人家毛病,我都有,但是他既然這樣開口,我也不好意思再提。其次,我講話沒有陸大哥技巧這麼高妙,所以跟在他後面講話,實在滿吃虧 的;何況,他是站起來講,但是我的腿不好,所以我就很希望他能坐下,結果他一直堅持要站著講的時候,我差一點就想一把將他拉下來,結果,最後他總算坐下來 了……。」語畢,舉座為之前仰後合,久久始見平息。

由於來賓個個名氣不凡,又親自憶述諸多令人動容的見聞與內幕,因此台下一再報以熱烈的掌聲;而陸公身材俊拔,雙眼烱烱有神,其音容笑貌尤令師生印象深刻。

這場演講會後,雖有幾次餐敘機會,但屢因俗務耽擱,致坐失多次恭聆陸公教誨的機會。其後,有關陸公起居近況,則多自郭兄冠英處約略得悉一二。某次,陸公玉體違和,遵醫囑須暫住林口長庚醫院調養,冠英兄特別費心張羅一幅于右任字,假贈陸公,企圖為之解悶,兼可博取一笑。郭兄說陸公已失憶,送過就帶走,但若陸公憶清真收,那他可要暫放後偷了。當天,在下有幸受邀同往探視,拍了幾張紀念照,更首次目睹崔女士如何心細如絲地照護著加速失憶中的老伴。

輔 大演講後頂多一年左右,某日陸公突來電指示:要在下赴約一見。原來,在其返美前夕,有人以一只螭龍造型的出土文物相贈,據稱,還是中國大陸某地農民掘地發 現者。詎料,陸公毫不吝惜,在下只好厚顏笑納了。唯因如斯貴重名器,實不宜由德薄能鮮的小小教書匠獨享,約半年後,便將陸公重禮轉贈某位美籍資深僑胞了。

2006年夏,在下利用難得的輔大學術休假良機,前往美國華府國家檔案中心進行短期研究,途經舊金山時,專程前往陸公的寓所拜會。

猶憶客廳茶几上擺滿崔女士仔細切好的數盤當令水果,和冷熱皆備的可口飲料,沙發上散放著幾本台港的書報雜誌。陸公依舊笑可掬與來客接談,迎送如儀,但總是記不清許多往事細節和人物姓名了。

人生苦短,世事難料,唯若謝幕之前,能像陸公這般見識過大風大浪,而又一再捲進歷史,化為傳奇者,便屬高人高壽,今生無憾矣。

陸公一生才思敏捷,逢人每每慷慨陳詞,抒發情懷,毫無藏私顧忌,筆下更是章章精彩,篇篇耀目,令晚生後輩們欽仰不已。天上與人間的眾多陸公至親好友,必當永遠緬懷這位雞鳴不已於風雨的人傑!

趙俊邁:在廟裡掛單的記者

圖:趙俊邁與陸鏗

 廿年前,與陸鏗大哥相識的那年,他在洛杉磯哈崗(HASINDA HIGHTS)的西來寺掛單。雖然他的年齡足以為我的父執輩,
但他要我與旁人一樣,叫他「大哥」;陸鏗是永遠不服老的!

那年,他甫來美西,落腳星雲大師的西來寺;
他被譽為海峽兩岸記者第一人,大哥不只一次地告訴我這個新聞圈小老弟:「我以做新聞記者為驕傲,終生職志為記者,當然,這需要付出甚高的代價」;他並鼓勵我「一旦做記者,終生做記者」


當時,在洛杉磯新聞界同行,
都以驚羨眼光看待這位曾叱吒海峽兩岸半世紀的新聞界前輩,都知道,那個住在廟裡的記者有著輝煌且不尋常的歲月!


陸鏗,號「大聲」,人如其名,無論口出言語或下筆為文,
其聲大若洪鐘、鏗鏘有力。大哥笑口常開,笑聲也大,充滿堅韌桀傲之勁!他總說:「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因為樂觀,他創造了「世紀記者」的不朽風範!


陸大哥坐過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牢,他自嘲又自豪地宣稱:「
我是唯一坐過共產黨的牢又被國民黨關監的人,可見我的政治立場是獨立而超然的。」


「廿二年牢獄日子,您是怎麼熬過來的?」

「就靠樂觀兩字!」說著,大哥又笑啦!他說了個故事:
一九五一年中共搞大鎮壓運動時,他擔心的問題不是被槍斃,而是,如果被殺,新聞標題要怎麼做?他想,殺我的時候,看熱鬧的人一定很多,考慮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標題,自己滿意極了,偷偷樂了好幾天,標題是:「萬人爭看殺陸鏗」。他就是這麼樂觀得無可救藥。


陸大哥閉關西來寺,目地在寫回憶錄。
西來寺山腳下幾棟紅瓦白牆的house,用作行腳僧掛單的禪房,外觀看起來似別墅美宅,屋內則十分簡樸清爽,大哥住在二樓角落單間,室內一單人床,一書桌,兩把椅子,一把供訪客坐,此外別無家俬。


每次去看他,總見他自書桌前起身相迎,滿面笑容,
話語之後必是哈哈笑聲,爽朗親切,碩壯偉岸的身軀、滿頭華髮,塑造了一個歷盡滄桑、性真情切的男子漢形象。也因此,他的親和魅力像磁石一樣,吸引著身邊的朋友;陸鏗相交滿天下,三教九流均不棄,可是大哥終身阮囊羞澀,只能是交遊廣闊的遊俠,而難為門客三千的孟嘗君。


在廟裡開始寫的回憶錄,一九九七年出版了,十年後,
他把書名加上「懺悔」兩字。


九七年中秋,在紐約,當他將這本書送給我的時候,特別說:「
在感情和家庭上,我是個罪人,是個混蛋罪人。」白髮蒼蒼的硬漢,說出這幾句話,讓人心酸,讓人不忍。


在他內心深處,對髮妻及子女的愧疚雖沒寫在臉上,
在他經常展露的笑顏底下,還有另一張為人夫為人父的滄桑又愧赧的面目,不為人見。因此他將回憶錄加上「懺悔」,應有求贖之意。


大哥的率真坦誠、勇敢不矯情的真性情,於此可見!



住在寺裡的時候,不少朋友去拜訪他,
筆者和卜大中兄是同行中較常去親近大哥的,大中去得最勤,大哥有事會交代我轉達代辦,大中則常當司機專車接送大哥訪友或參加座談,大中性情瀟灑豁達,人又機智多才,深獲陸大哥欣賞愛護,吾輩同儕也笑稱,大中是大聲公的腿,大哥離了他,可能就要坐困山廟了。


八八年的冬天,農曆年後,某晚,突接陸先生電話,
說有一極具新聞價值的人值得採訪,希望筆者能驅車趕往,照他給的地址找到一戶宅第,屋內高朋滿座、席間熱鬧非常,大哥見筆者趕到,立刻引進入座,介紹主人及賓客;當天的主角是崑京大師梅蘭芳的公子梅葆玖,大哥還私下叮囑採訪重點,提攜關懷的殷殷之情,至今難忘。


席間,眾人忙著攝影留念,大哥把我拉到一旁,大聲對友人說:「
來!幫我和俊邁拍一張。」他當天穿著一襲藍緞子棉袍,灑脫中掩不住豪邁之氣。


後來,因工作關係,筆者回到台北,其間,大哥凡到台北,
必邀小聚暢談;有一次,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照片相贈,正是那張春節之夜倆人合影的照片,大哥特意用硬紙板將照片浮貼於上,並加了透明薄膜以作護面,其細膩之心,在這小小之處,表露無限意深情長。


此後,無論漂泊何處,一直珍藏保存。孰料,
這也是筆者和大聲公唯一的合影,如今,它已成為筆者極為珍貴的留念了!




八九年春,筆者將自洛城返台工作,到西來寺探望他,無意間發現「
家徒四壁」的牆上多了張照片,其上是陸大哥輕摟著一位美貌女子,黃昏夕陽為背景,兩人依偎含情脈脈!不知影中美女為何人?大咧咧地相詢,大哥一副滿足狀,笑著說:「這是我的黃昏之戀,她就是崔蓉芝。」久聞其名,這是第一次見到海倫姊廬山真面,在照片上。


同年夏天,再西來寺舉行的陸鏗七十大壽慶祝活動上,
他當眾宣布與崔蓉芝相守此生的誓言。一時傳為佳話,但也引來不少責伐。


喜訊傳到台北,各大報爭相報導,筆者也寫了一篇特稿〈
陸鏗的黃昏之戀〉,為之賀!


陸鏗那天在西來寺「婚禮」上說:「崔蓉芝是我此生最後一個女人!



這話,不打自招,到底他此生有過多少女人?

曾經,陸大哥私下輕聲細語(不能大聲)跟筆者說:
某某人在餐桌下,用腳踢我;某某給我寫情詩。言詞之間,不似吹噓,倒有些緬懷,絕非輕佻恣意。他也承認自己太多情,有時還自作多情。


這位才子記者,卻未曾將自己的風流韻史寫下任何報導或特稿,
唯有《陸鏗回憶與懺悔錄》中,有一小章節〈八個女性的故事〉,屬唯一可考資料,而其字裡行間,卻是船過水無痕,往日情懷只剩雲淡風輕,空餘「懺悔」了。


記者,你是否住寺裡的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也悟得了「夢幻空花,
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之境?


陸崔兩人經過千山萬水走在了一起,
那是他們由絢爛歸於平淡的起點,也是兩人感情歸宿的終點。


千帆過盡皆不是,面對海倫,大聲公對昔日風月,的確放得乾淨,
認定她是他最後的女人!


海倫姊當之無愧是陸大哥最後唯一依靠的人;這些年來,
大哥患了阿茲海默症,嚴重失憶,連心愛的女人都不記得了,而這個女子對他不離不棄;大哥因病脾氣不能控制,吃喝拉撒睡,像個baby不能自理,全靠海倫姊寸步不離照拂伺候,陸鏗但凡有一絲知感,絕不忍心讓這個他認為是女人中的女人如此辛勞艱苦。


崔蓉芝,這陸鏗最後的女人,當之不易啊!若非堅貞的愛戀、
知己的情義!焉能如此?大哥有此紅顏,此生當足矣!


若有來世,陸鏗恁再風流,該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眾裡尋她只認崔蓉芝了!




後記:《陸鏗回憶與懺悔錄》第五八○頁,作者這樣寫著:「
廿一這個日子,在我一生中常常形成關鍵,覺得不可思議。比如,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從東京趕回昆明坐牢是廿一,五三年監獄宣布準備放我是廿一;參加中共統戰隊伍成為民主人士也是廿一。一九八七年十月在香港和崔蓉芝相會又是廿一。」


二○○八年六月,陸大哥離開他的愛人、親人、朋友的日子,
居然也是廿一!造化弄人若此,怎不令人傷情!


(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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